第8章 溫存
好天良夜不多時,總負了人間風月。
随着時間推移,濃墨般的暮色逐漸變得稀薄,東邊的朝日帶着初升的活力噴薄湧現。
原本靜谧的朗京城從沉睡中蘇醒,休憩的人們紛紛整裝而出,再度開啓一天的勞作。
而段雲泱醒來時,早已日上三竿。
常年習武和職業生涯使得他對外界刺激異常警覺,即便是睡得深沉,也能瞬間清醒進入戰備狀态。
像此刻這般意識迷蒙,恍惚間不知今夕何夕的狀态,倒是不知多久未曾出現過了。
緊閉的雙眸緩緩睜開,一點點适應眼前明亮的光線,神思逐漸回籠,他隐約記得,昨晚似乎做了個漫長的夢,沒來由地回憶起了年幼時參加梁國宮宴的時光。
夢中依稀見到了什麽人,但不論他如何努力回想,卻怎麽也記不起那人形貌,倒引得額角牽扯着發痛,忍不住悶哼出聲。
“段公子,睡醒了?昨夜休息的可還好?”
頭頂忽然傳來微啞的嗓音,段雲泱驚訝地擡起頭,只見蘇巽坐在床前一張軟椅上,正笑吟吟地瞧着他。
他仍穿着昨夜初見時那身青色薄衫,長發用玉簪束了個簡單的髻,任由幾縷發絲垂落在光潔的鬓邊。
不知是否是室內光線較暗的緣故,他眼底似乎有淡淡青灰萦繞,面色也比前一晚顯得蒼白了些。
段雲泱注視着他,不由嘴角邪氣地一勾,輕笑道:
“最難消受美人恩啊,莫非無璧公子一直盡心盡力地看護着在下,連休息都沒顧上?這氣色不佳的樣子,我看着都心疼呢。”
“左右不過身體抱恙,公子多慮了,無璧乃一介清倌,若要陪夜,只怕是另外的價錢。”
蘇巽對他的調侃絲毫不着惱,好整以暇地站起身來,走到桌邊,“您若已經休息好,不妨早點下床來嘗嘗這鮮蝦雲吞,免得平白損了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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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的誘惑使段雲泱瞬間來了精神,一骨碌從床上爬起,随意披上外衫,趿拉着鞋來到桌旁坐下。
昨天污損的墊布早已更換,上置的檀木托盤中,一盞緊蓋的青花瓷缽格外醒目。
他迫不及待地掀開蓋子,剎那間濃郁的鮮香便充滿了鼻腔。
缽中湯汁濃稠,呈現出誘人的淡金色,十餘個鮮蝦雲吞在湯中浮沉,雪白中透着微紅的蝦肉鮮嫩無比,蝦身外包裹的面皮同樣剔透如水晶。
幾星細小的蔥花漂浮在暖調的湯面上,色調對比鮮明,更增添了美感。
接過蘇巽遞來的湯匙,他先抿了一小口濃湯,待那軟滑鮮糯的觸感浸潤咽喉,便毫不客氣地開始了大快朵頤。
蘇巽将時間掌握的剛剛好,雲吞在瓷缽的保溫作用下不涼不燙,恰恰是最适合入口的熱度,這更加快了段雲泱的速度,只用了半盞茶的功夫,滿滿一碗雲吞已然見底,他還不依不饒地将面湯也舀了個幹淨,這才悠閑地靠坐在椅背上休息。
“味道當真鮮美,想不到一碗小小的雲吞也能達到此等水準,又或者……”
段雲泱笑得燦爛,仿佛要從眉眼中綻出花來:“無謝樓并無餐飲營生,此刻也不是飯點,能有閑情逸致為我烹制早餐的大廚,不會就是無璧公子你吧?”
口中不饒人,雙手同樣不安分,話音未落便伸手去攬那人腰身。
蘇巽适時拍掉他不安分的手掌,從懷中掏出塊手帕遞過去:“您說什麽便是什麽吧,只不過吃飯最好當心着些,若是花了臉,想必再多的俏皮話也無人問津。”
段雲泱接過手帕也不擦嘴,而是徑直揣入懷中,取出自己的另一塊代勞:“無璧公子這話可是在嫌棄在下?昨夜你勝過慕鸾姑娘之後,可不是這麽說的啊。”
“這就得問問公子自己了。”
蘇巽的目光狀似無意地從他光潔的右臂掠過,嘴角無奈地彎起:“無璧倒是想和公子秉燭夜談,奈何公子不走尋常路,沒聊幾句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那我這白費功夫的憤懑,又能向誰傾訴呢。”
“……是麽?那還真算我的不是了。”
暗自提息運轉一周,确認身體并無任何異樣,縱然仍覺得有些納悶,段雲泱只得頹然搖了搖頭。
二人又閑聊了幾句,眼見着已經快到正午時分,無謝樓的來賓早已離開得七七八八,段雲泱也不再過多逗留,穿戴洗漱完畢,便向蘇巽辭行。
元若拙早已由小厮領着等候在門外,見段雲泱終于不緊不慢地從雅間裏走出,立刻激動萬分地迎了上去,大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深情厚誼。
段雲泱憐愛地拍了拍他的頭,神情悲憫得仿佛慈父教子。
蘇巽于是一路送着主仆二人下樓,直到在無謝樓門口福身道別。
出了大門,段元二人登上前來接應的馬車,一行人向着城西段府緩緩行去。
見四下再無旁人,元若拙這才長長籲了口氣,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總算是出來了……小侯爺,您的要事可有着落了?”
段雲泱點點頭,長眉軒起,神色微凝,他在玄霄閣的身份,元若拙并不知曉,此刻也不便說明。
雖說昨夜慕鸾不請自來,擾亂了他的計劃,卻也足夠讓老李将所知的情報闡明,再從沿街的窗邊離開。
倘若老李所言非虛,一年前,燭陰、少昊在執行刺殺任務的過程中,并未向外界透露半點風聲,知曉他們行蹤的,唯有直接隸屬的玄霄閣高層。
那麽最終導致信息洩露、任務失敗之人,只可能是閣內成員,這樣一來,不論是失蹤的燭陰、對接的閣員甚至是“身死”的少昊,都不能排除嫌疑。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特別值得在意。
玄霄閣成員執行任務時不以真實面目示人,辨認身份僅僅依靠标有代號的令牌,熟悉的人或許還可以通過聲音體形得知。
老李在那次任務前和燭陰少昊從未謀面,卻在與他們對接任務時,感覺二人的身形十分相似,若不是有令牌區分,簡直難以辨別。
他初入玄霄閣時,由燭陰帶領着執行了好幾次任務,所以相對熟悉,而對少昊只是略有耳聞,從未當面得見。
那麽,燭陰少昊身形相似的事實,除了與二人皆相識之人,就只有他們彼此知曉,甚至有可能,其中一人尚未意識到這件事有何不妥……
如若果真如此,那身死之人與失蹤之人究竟是誰,孰真孰假,仍未可知。
一陣惡寒不由竄上脊背,他細思恐極,忍不住閉上眼,掩去眸底洶湧波瀾。
那手持長劍的堅毅身影不斷閃現在腦海當中,哪怕連天吳都提出了質疑,他內心深處卻始終不願相信,燭陰會做出任何愧對玄霄閣之事。
馬車颠簸,懷中有什麽柔軟的物事在晃動震顫中跌落。
段雲泱擡眸看去,這才發覺先前塞入衣襟中的手帕,不知何時掉落了下來。
他伸手拾起,柔軟的緞面與指尖摩挲,觸感微暖,仿佛還帶着那人身體的溫度。
在自己意識到之前,他已經捧起手帕,送到鼻端輕嗅。
絲絲縷縷清淺幽雅的淡香傳出,恍惚間似有一人踏月而來,氣度高華,渺遠清冷,可遠觀而不可亵玩。
無璧……當真是個妙人呢。
心中的陰霾沒來由地裂開一絲縫隙,他嘴角泛起漣漪,手指将錦帕漸漸握緊。
目送着段雲泱與元若拙走遠,蘇巽令小厮掩上大門,自己則前往地下暗室。
葉知蘅見他走近,将堆滿瓶瓶罐罐的石臺略微理了理,便迎了上去。
昨夜二人取得酒壺酒杯殘片後,便一直試圖檢驗出其上酒液的成分。功夫不負有心人,盡管過程艱難,他們仍是排除了多種可能,查清了酒中毒素。
“慕鸾姑娘帶來的酒中,含有迷/幻/藥和吐真劑,她似乎想要從段公子口中問出些什麽。至于酒壺的構成,和大人所料無二,正是一側含毒,一側安全。”
葉知蘅抹了抹額角的細汗,沉聲說道。
蘇巽颔首,淡淡道:“酒中含有迷/幻/藥,她似乎并不想取走段四性命,只想在問得消息後讓他忘卻發生的種種。說是婦人之仁也可,對方尚未确定嫌疑也有可能,她的身份查清楚了麽?”
葉知蘅搖了搖頭,嘆氣道:
“只知道她是妙珠樓的歌妓,自幼父母雙亡,三年前被花媽媽帶回樓中,憑借美妙歌喉與釀酒技藝逐漸成名,僅從這些看來倒是沒什麽異常,社會關系上尚且算是幹淨,除了青樓的常客外,也和外界沒什麽其他交集。”
“若從明面上得不出結論,便只能親自前往查探一番,群芳宴結束後,前來參與的男女們何時會返回來處?”
“約莫兩三天時日吧,大人您是想……?”
“嗯,”蘇巽執起玉杯,墨眉微蹙,“貿然行動難免打草驚蛇,不妨等慕鸾姑娘安置下來,我自行前往妙珠樓一趟,為昨夜的無禮請罪,免得壞了無謝樓的名聲。”
三日後。
“咳咳咳……”
梳妝臺前,蘇巽正準備将易容膏塗抹上臉,胸口陡然間有些發悶,氣息淤塞,忍不住一陣劇烈咳嗽。
葉知蘅在一旁幫他順着氣,神色顯得甚是凝重。
這幾日蘇巽休息不足,體內的餘毒又有發作的跡象,盡管昨夜已經施針治療,卻依舊未能完全控制住。
眼下若要強撐着去妙珠樓,怕是讓人放心不下。
“大人,您毒傷未愈,這件事也不急于一時,不如等到身體狀況好些再去?”
“……不,遲則生變。”蒼白的唇緊抿,蘇巽斷斷續續地道,“慕鸾姑娘這次試探算是徹底失敗,她背後之人心思叵測,難免會下手處罰……咳咳……”
說着他再次試圖去抹易容膏,葉知蘅實在看不過眼,伸手攔了下來:“易容膏對身體有害,您現在無法用內息護體,引發了毒傷該如何是好。不如您就戴上鬥笠遮掩形貌,有我跟随在側,想來不會出什麽問題,這樣可好?”
蘇巽咳喘不止,霜白的面頰泛起潮紅,險些連眼淚也嗆了出來,哪裏還有餘力反駁,只得輕輕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有一種,身嬌體軟易推倒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