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夢
“他……”
提到元若拙,葉知蘅頓時有些支支吾吾。
畢竟他已經應允保守身份之秘,倘若很快說了出去,心中難免愧疚。
但轉念一想,自己方才承諾的只是不為外人道,蘇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是多年追随的主上,想來并不在此列。
于是,他很快卸下了心理負擔,坦陳道:
“他現在已經沒事了,我原本以為他懦弱無用,卻不料此人竟然是藥王谷的弟子,憑借獨到的內力與針灸之術,配合霰雪草的藥效,輕而易舉便解除了混毒……當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藥王谷……難怪他會跟在段四身邊了。”
蘇巽擡起手,指腹輕輕摩挲着下颔,這似乎已經成為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我前些年略有耳聞,據說是藥王谷中的醫聖毒聖發生龃龉,座下弟子也相互為敵,最終落得內鬥洶湧、門派凋敝的結局……那少年懷有一身驚人醫術而尚且幸存,只怕經歷了常人不可想象的坎坷。藥王谷乃醫毒聖宗,于義于理,我們都應該多加照拂。”
“是,小人記住了。”葉知蘅鄭重地點點頭,确認四下無人發覺,二人便向着地底暗室走去。
亥時已至,諸位名妓各自尋客而栖,未能遂心如意之人也早已黯然離去,原本熱鬧的無謝樓也逐漸陷入靜寂之中,少頃,已是燈火闌珊零落,四下寧谧無聲。
在葉知蘅調制的強力麻沸散作用下,段四幾乎在中招的剎那便陷入沉睡,對外界發生的一切全無察覺。
他素來少夢,即便是零星入夢,也不過是些光怪陸離的碎片,醒來後基本沒什麽印象,更是毫無邏輯可言。
孰料今夜,意識卻莫名陷入了黑暗的漩渦之中,仿佛凝重而滞澀的深水鋪天蓋地而來,他在窒息般的痛苦中緩緩上游,直到終于探出頭,漂浮在一片虛空中。
意識稍霁,他俯身下瞰,這才發覺自己身處宮闱之內。
眼前房舍奢華絢麗,屋頂皆以金頂雕飾,在飛起的檐角裝點上盤旋的蛟龍塑像,正是梁國皇宮的建築風格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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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何會夢回到這裏?”
若是記憶無錯,他唯一一次來到大梁宮殿,尚是十三年前,随父列席梁國國君花甲壽誕。
自百餘年前梁國成為大陸霸主,周邊小國無不俯首稱臣,母國齊國也未例外。梁帝為慶祝壽誕,廣設天下大宴,舉國歡慶整整七日不論,更是向周邊國家的帝君名臣發去了請帖。
齊國國君欣然允諾,一雙帝後便領着太子,令平昌公段致遠随行護衛,随着使者的車騎遠赴大梁國都朗京城。
平昌公久經沙場,自然希望自己的獨子能随國君見些世面,故而他也有幸參與到這場規模空前的國宴當中,走出齊國的漫天黃沙,步入盛世的水月繁華。
是了,他便是平昌公之子段雲泱,所謂段四,不過是平日掩人耳目的诨名。
因着齊帝對公爺極為信賴愛重,便也給小小年紀他也封了個驚羽侯之位,是以齊國衆人皆以“小侯爺”稱之。
那時他年方十二,正是總角之宴、頑劣不堪的年紀,梁國宮宴規矩繁缛,又哪裏受得住這麽多條條框框的約束,在會場呆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吵嚷着要離開。
恰好平昌公也看不慣梁國堪稱過度的斯文做派,細細叮囑一番,便也準了他外出散心。
從小跟着父帥勤習武藝,他比同齡孩童生得更為高挑健壯,爬牆上樹稱得上是一把好手。
于是輕而易舉地避過宮中耳目,一路暢通無阻地穿行在亭臺樓閣中,直到被一段石牆攔住了去路。
這堵牆的高度很是微妙,他或許能借助一旁的碎石勉強登上去,而是否能順利着地則變成了未知數。
但牆那邊的月色這樣好,間或還有潺潺的水聲與蟲鳴聲傳來,這一切對于年幼的他可謂致命的誘惑,遲疑也不過是剎那的功夫,很快搬來幾塊石頭壘起,手腳并用地爬上牆頂。
終于看見了牆頭的那一邊,他卻瞬間傻了眼。
原來另一端不僅沒有墊腳的石塊,而且也許由于有流水經過,地勢比來處低矮不止一星半點。
他與相距自己丈餘的地面對峙了半晌,終是敗下陣來,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聲。
這聲響似乎驚擾到了不遠處的什麽人,只見月光下一團淡白色的影子微微一震,撐起身來:“有……有人在那邊嗎?”
這句話聲音稚嫩無比,聽起來應是同齡之人,段雲泱沒來由地覺得他的嗓音如缶擊石、如玉叩冰,清亮軟糯很是好聽,便也生了意趣,興沖沖地喊道:
“是!那邊的兄臺,能不能過來助我一臂之力?”
他少不更事,見父帥平日裏與衆将士稱兄道弟,自己覺得很有意思,便依樣畫葫蘆地學了來。
那少年莫名其妙便被冠上了“兄臺”的名稱,正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走近一瞧,只見一人貍貓似的匍匐在牆頂,模樣極為滑稽,不由雙眼微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淺淡的月光流瀉到少年白皙的面龐上,顯得那臉頰一半遮煙,一半埋霧,肌膚如冰玉般透出溫潤晶瑩的光澤,恍惚間似乎吹彈可破。
他的雙眉生得十分濃密,眉形卻極精致,斜斜掃入鬓中,将英氣中揉入了些随性與輕盈。
其下一雙墨黑眼眸大而明媚,随着笑容勾勒出月牙般的形狀,瞳仁處濕漉漉地閃着光,似是天幕中的星辰盡數落入了他的眼底。
鼻梁高挺如瓊柱,偏生那唇瓣又極為嫩紅柔軟,上唇中央一點唇珠錦上添花,恍惚間教人想起因風飛過的薔薇。
而他一襲月白錦袍加身,清風徐來,掀起那寬襟大袖,翩翩然便欲乘風飛去。
段雲泱癡癡凝望着,險些從牆頭上跌下來,嗫嚅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開口:“你、你是神仙嗎?”
“我哪是神仙呀,神仙都是飛在天上的,若非得在你我中挑上一個,我倒覺得你更像呢。”
少年輕掩檀口,明媚的眸子含着笑意望向段雲泱,由衷地說道。
他從小長養在大宅府邸當中,所見所聞極為有限,見到段雲泱這般長相的人,自然會心生驚訝。
齊國雖然仍由中原人掌權,但因為位置偏近西北,異族移民也不在少數。
段雲泱的母親便是胡人與中原人之後,故而他自己也帶着些異族血統,外貌更是與梁人有所不同。
除了尤為高挺的眉骨和鼻梁,深邃眼窩中的瞳孔亦是色澤淺淡,如靈狐般聰敏邪氣地閃着光。
他嘴唇削薄,而唇角天生上揚,面無表情時也噙着三分笑意,乍望去似戲谑又似多情。即便年紀幼小,面目尚未展開,也早已透出了俊朗不凡的氣度來。
少年這句話名為接梗,實則哂笑他困在牆上進退兩難,段雲泱老臉一紅,倒也不甚害臊,沖着身體左側努了努嘴,道:
“本神仙可不想再待在牆上啦,呶,你看那邊不是有顆樹麽?我先爬到上面,這樣能離地近些,随後你再接應我下來。”
少年順着他的指示望去,不遠處的确立着棵銀杏樹,但那樹樹根紮在牆壁另一側,只有茂盛的樹冠垂向院落中。
“好的,你可千萬當心些!”
眼看着段雲泱晃晃悠悠地向樹幹挪去,他在牆下跟随着一路緩行,只覺得心驚肉跳,臉色更是繃得緊緊。
這份憂懼的情緒直到段雲泱牢牢抱住樹枝才消弭少許,而那人早已敏捷如猴兒般蹿入枝葉間,左顧右盼,很快選了根距地面較近的枝桠抱緊。
緊接着他腳蹬住樹身狠命地向下晃悠,竭盡全力讓自己的位置降得更低些,可惜天不遂人願,哪怕他使盡渾身解數,與地面仍舊有一人多高的距離。
“哎,這可如何是好……”
少年揚起手來,指腹摩挲着下颔肌膚,凝眉沉思片刻,鄭重說道:“這根樹枝也不算太高,不如你趁着樹枝下擺時跳下來,我在地上接應,如何?”
這也确實不失為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但段雲泱看看自己健壯的身材,再看看對方渺渺兮憑虛禦風的體格,一時不由得很是不安:
“可是我很沉的,你确定接得住我麽?”
“……我會盡力的。”
少年的态度卻很是堅決,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底氣,竟讓段雲泱心中也不由動搖。
并未過多考慮,他心底很快升起幾分近乎盲目的信任,深吸口氣扒住樹枝下壓,直到它向着地面垂落到極限,大呼道:“那……我跳下來啦!”
雙手松開,段雲泱的身體瞬間騰空,随即轟然墜落。
勁風撲面而來,只是眨眼間的功夫,心跳便激烈得幾乎要沖破胸膛。
自己的安危全然取決于他人,這種情形是他平生首見,更遑論信賴的還是個陌生人了。
倘若這少年當真退後不顧,他只怕有得受苦,日後又如何敢輕易相信旁人……
心中千頭萬緒分辨不清,他忍不住閉上雙眼。
然而預想中墜地的疼痛并未到來,一雙有力的臂膀将他下沖的身體牢牢抱住,似有若無的清幽香氣同時鑽入鼻尖,帶着體溫的柔軟衣料猶如雲團層層包裹而來。
他帶來的慣性何等巨大,少年收勢不及,接連踉跄着後退,雙手卻收得更緊,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
兩人一路跌退到了水邊,少年才終于支持不住,仰面摔倒在地。
“你沒事吧?”
段雲泱大驚失色,急忙從他身上爬起來,來來回回一陣摸索:“可有傷着哪裏嗎?我皮糙肉厚不怕摔打,倒是你,倘若傷筋動骨了該如何是好!”
少年怔怔望着他,卻不說話,良久那亮瑩瑩的眸子中才泛起些許如釋重負的喜悅。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寥寥數言,語氣也那樣輕柔,卻仿佛帶着重于千鈞的力量,字字銘刻入段雲泱心間,縱然世殊事異,也難以忘懷。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哈哈yy為啥忘了過去捏,也是一個伏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