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長夜
雅間中,四下寂靜,燭影搖紅。
段四的呼吸有些粗重,漸漸俯下身來,鼻尖幾乎要與蘇巽的面龐相觸碰。
他分明并無斷袖之癖,此前也沒有對其他人有過心動難抑的感覺,這時卻猶如着了魔一般,只想與眼前人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肌理相貼,鼻息共養。
察覺到他異樣的心思,蘇巽墨眉蹙起,也不出聲制止,只将右手摸索着伸向腰間。
段四陷入自己的情緒裏,并未察覺他的動作,甚至松開了扣住蘇巽腰身的手,沿着光潔的小臂一路摩挲,直到在枕側與他垂落的另一只手十指緊扣。
“無璧……真是個好名字,是取自無瑕美玉之義麽?”
他撫弄着蘇巽手掌,口中喃喃自語,唇邊更是自然而然泛起淺笑的漣漪。
然而不待他再想說些什麽,右側手臂驀地微微一麻,緊接着腦中天旋地轉,幾乎是瞬間便眼前一黑,栽倒在床。
失去意識的剎那,他隐約覺得蘇巽掌心的觸感異常粗粝,但不及細思,便被黑暗吞沒了神智,沉沉睡去。
見段四已經徹底昏迷,蘇巽便輕輕推開他的身體,在床邊坐定。
他右手中赫然握着柄寒光閃爍的銀匕首,正是數日前葉知蘅所贈。
剛才為防止事态往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他趁段四不備,在其右臂上淺淺地劃了一記,卻沒料到匕首的藥效竟然如此強勁,只是瞬息,就放倒了這位武林高手。
葉知蘅的鑄造之術,着實爐火純青。
他将匕首收入腰側貼身的刀鞘裏,随後從前襟中取出常備的金創藥,在段四手臂的傷處薄薄敷了一層。
此藥是他慣用之物,有活血生肌之效,匕首割出的傷口很淺,明日段四醒來時,完全愈合應該不難。
方才此人抱着他躺在床榻上,連外衣鞋襪都沒顧得上脫下來。他輕不可聞地籲了口氣,動作輕柔地為段四脫下外衣,又将鞋襪除去放到床邊地面上,細致地掖好了被角,這才重新在床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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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段四看到本來容貌,倒沒什麽大不了,畢竟他在玄霄閣任職時,從不以真實面目示人,個人資料更是被封存在藏經閣中,非特殊緣故無法啓卷查看。
除了引薦入門的老閣主或許還能認出他的身份,就連天吳等位高權重的長老,只怕也對面不識。
況且……他仍有些私心,總期待着段四望見自己的面容時,會想起些什麽。
指尖探向那張英挺的臉龐,卻在即将觸及的剎那又猝然收回,緊握成拳,緩緩落下。
久遠的記憶潮水般蔓延而來,腦海中的畫面與眼前人的面貌相重疊,依稀又能窺見十餘年前,那個月朗星稀的夜晚,頑皮的孩童攀上宮中花園的矮牆,随即整個身子匍匐在沿牆生長的銀杏樹上,向着地面上癡癡仰望的他,露出唇紅齒白的明媚笑容:
“我跳下來啦!”
他擔憂不已,想着對方從那麽高的樹上跳下來,只怕會摔傷了腿,甚至來不及考慮自己的力氣是否足夠,便不管不顧地迎了上去。
那人帶着勁風飛躍而下,巨大的沖擊力将他撞得接連後退幾步,雙手卻緊緊抱着對方身體不肯放松,直到實在堅持不住,跌坐在地。
孩童從他懷中擡起頭,眼眸閃爍如璀璨星辰,翻湧着由衷的愉悅。
而此刻他懸着的心總算是落了地,忍不住也暢快地笑起來,朗聲道:“太好了,你沒事!”
此後,便是歲月飛逝,白駒過隙,這顆心早已被時光淘洗得滄桑斑駁,孰料有朝一日,又與那熟悉的光亮重逢。
那少年立在他眼前,英姿勃發,黑袍加身,手中握着根做工精致的鎖鏈,厚重面具也掩飾不住眼眸的熠熠生輝:
“燭陰前輩,我是新加入玄霄閣的殺手,代號畢方,初次執行任務,若有表現得不盡如人意的地方,還望您多多包涵!”
彼時他手持追魄劍,只冷漠地點了點頭,胸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那人為何要加入玄霄,為何又相逢不識,曾經的許諾是否仍舊作數,一切的疑問無法宣之于口,只能強自壓抑心底。
直到所有的“可能”與“如果”都終結于一年前那場失敗的刺殺。
如今的他,可還有資格問出那句話,喚出那個深埋心底已久的名字……
搖曳的燭火倒映在蘇巽眼中,滾落的蠟淚如明珠泣血。
他聽見自己輕輕地說:“好夢,段雲泱。”
此時此刻,無謝樓地下的暗室內,葉知蘅同樣心焦不已。
元若拙仰躺在暗室牆邊的軟榻上,面色青紅交錯,冷汗涔涔,神情痛苦。
想必制藥者為了加速藥性發作,在尋常失魂草、軟筋散之外,還摻入了某些劍走偏鋒的用材,這才引發了如此激烈的痛苦。
然而葉知蘅的本業乃傀儡術與鍛造術,對毒物僅有粗淺的研究,短時間內根本分辨不出元若拙所中毒素的具體成分,更談不上解救一說。
雖然這個慫包中毒多少算是咎由自取,但眼見着他人受苦,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感覺的确難以忍受,他無計可施,只能臨時調制了些止痛的藥酒給元若拙服下。
從難言的痛苦中稍微解放了些,元若拙好不容易找回了些神智,手指顫抖着指了指自己的前襟,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葉……葉大哥,能……幫我,将前襟中的羊皮小筒,取出來麽?”
葉知蘅颔首,在他前胸摸索了一番,找出枚略顯陳舊的羊皮筒,并依言展開,這才發覺筒中竟插滿了形态各異的銀針。
這銀針與平日醫者所用的不太一樣,格外尖銳鋒利不說,正中部位還雕刻着一條深而長的血槽,似乎有用作容留藥物之效。
“葉大哥……我先前似乎隐約看到……那邊的石臺上似乎散放着些霰雪草,能不能麻煩你……咳咳……将它們研磨成液,幫我盛在碗中?”
“霰雪草?好的,你稍等我片刻。”
見元若拙說話斷斷續續的實在艱難,葉知蘅也不忍心繼續發問,索性完全按照他的要求行事,很快便将盛着霰雪草汁液的藥缽端了過來。
元若拙艱難地支起身體,背靠牆壁盤膝坐定,從羊皮筒中抽出五枚大小不一的銀針,投入藥缽當中。
等到藥液湧進銀針的血槽,他便将銀針逐一取出,對準頭頂百會穴、頸後風池穴精确刺入。
葉知蘅目瞪口呆地注視着他淡定施針,随後氣定神閑地閉上眼運轉起內力,頭頂逐漸蒸騰出淡白色的氤氲霧氣。
他盡管對藥物學藝不精,卻也知道霰雪草除了提神醒腦、疏風除熱的功效外幾乎別無他用,因此無論如何也沒料到,元若拙竟會用它來對抗這兇險的混毒。
此外,他施針的手法也是聞所未聞,以往針灸配合藥浴、內服等形式并不納罕,但直接通過銀針将藥物注入還是首次得見。
還有這少年用于逼毒的內家真力,色澤純淨,浩然大氣,必然并非凡品……
葉知蘅一時不由感慨,自己當真是有眼無珠,之前竟覺得這人百無一用,眼下看來,至少在醫毒之道上,他與對方還存在着巨大的差距。
運氣療毒的過程持續了一柱香左右,元若拙頭頂的真氣逐漸凝聚成陰陽相生的太極形狀,随後緩緩散去。
他睜開眼時,面容上的病氣已經完全祛除,白皙的肌膚中透出健康的淡粉色,目如點漆唇若紅英,端的是清麗文雅,秀色可餐。
“你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葉知蘅早已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見他清醒過來,急忙發問。
元若拙平時說話畏畏縮縮的,可一旦聊到自己擅長的領域,便顯得流暢自信了許多:
“想必葉大哥剛才也看到了,我這銀針是特制的,能将藥物集中注入,使其效力得以最大化。霰雪草雖然并非直接對症的解藥,但在銀針的輔助下能驅除毒藥的失魂和麻軟效果;再加上我修煉的這套功法,可在運功的過程中将毒素逐漸消解蠶食,所以目前我已經基本無礙。”
“自身具有祛毒作用的功法我倒是曾聽說過一二,但世間煉成者不過爾爾,莫非……你是藥王谷出身?”
“嗯,”元若拙順從地點了點頭,神情卻顯得有些沉凝,“這并非不可外傳,但幾年前藥王谷中生了變故,與我同門的師兄弟幾乎在惡鬥中死傷殆盡,師父也未能幸免于難……故而,還願葉大哥能幫我保守這個秘密。”
或許是被他委屈巴巴的模樣喚起了心中的憐愛之情,葉知蘅不由覺得眼前人可憐得緊,也不忍心再提及他的傷心事,便溫柔地安慰道:
“你放心,我不會向外人提及今日之事。逝者已矣,你的師父和同門自然不願你過多沉湎于悲傷。我今日看你醫術了得,想來已得到了藥王谷的真傳,假以時日,必然會成就不菲。”
“嗯,謝謝葉大哥。”
元若拙感激地凝望着他,面上逐漸升起一抹羞怯的笑容。
盡管毒性已經解除,但元若拙畢竟耗費了大量心力,沒過多久便眼皮打架,困倦不已。
葉知蘅于是安排出一間空房讓他先行睡下,自己則上樓與蘇巽彙合。
等到他走上六層長廊,蘇巽已經在牆側等候。
見葉知蘅走近,他便從袖中取出幾枚器皿碎片和一盞碧玉酒杯,叮囑道:
“我趁慕鸾不備,用手钏放出風障絆倒了她,順便取了些酒壺碎片。當時粗略一瞥,若我所料不錯,這應當是江湖人常用的雙膽玉壺,一側盛有毒酒,撥動閥門後便會換為無毒的另一側。這酒杯是段四用過的那盞,你将二者毒性對比,便見分曉。”
“大人明鑒。”
葉知蘅接過碎片和酒杯,裝入随身的錦囊中。蘇巽點點頭,又想起了些什麽,追問道:“對了,他身邊那位小僮,狀況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主副cp同時進展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