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貪玩(十)
這鬼斧神工的石縫,一路進去越來越狹窄,竟然折了幾個彎。
阿魄身材更為高大,擠進來還更費勁,可他身形靈活,黑暗中眼睛明銳善于觀察,避開尖銳狹隘的地方游刃有餘,前邊生悶氣的邱靈賦,反而更加狼狽些。
阿魄看得出,自己要是更靠近一些,邱靈賦便會更沒頭沒腦地往前加速。阿魄便不緊不慢地跟着,與邱靈賦尚且保持了一段距離。
所以還未等阿魄走到那山縫的盡頭,隐隐的燭光便已經映在了自己身上。
終于抽身從那縫中出來,他正巧看到邱靈賦将一支燃燒的燭火放在石壁上。
室內依舊昏暗,邱靈賦轉過頭來,他映在石壁上遮住室內一半燭光的碩大影子,便也跟着動了動。
把目光移到這周圍,這別有的新天地方圓不過幾丈寬。中間一張天然的石床,上鋪着層層幹草;落滿灰塵的碗筷盆就在壁上的小洞或地上。
怎麽看都是有人居住過的痕跡。可轉過頭來看那曲折狹小的入口,這裏又好似牢籠一般讓人壓抑和窒息。
邱靈賦一支燭火才點了,又去點另一支。他捏着紅色的蠟燭,學之前阿鵲在自己面前做過的一樣,往那已經燃好了的蠟燭湊去。
“嘩——”一粒細小的砂石打在手背,雖然不痛,卻足以讓邱靈賦警惕萬分,不得不放下現在在做的事,回頭怒視那總是喜歡無緣無故惹惱自己的人。
“怎麽......”
“你這樣容易傷到手。”
才發覺那人忽然來到了身後,手便被輕輕握住。
光是這麽一碰,邱靈賦心裏已經浮現出接下來的畫面,阿魄是要帶着自己的手,往前摘取焰火麽?
那樣故意緊挨着的氣息,以及自己無法做出反應而造成的安靜,讓邱靈賦預知了自己的不自在。
步入這自投羅網一般密閉的環境,他已經感到不安。此時更是無法繼續泰然自若下去。
把蠟燭硬塞到阿魄手中,一雙看着阿魄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有一瞬好似鹿一般對陌生事物的機警和敏感。好像此時可把燈光昏暗作為屏障,把桃林中那種做作的傲然姿态悄悄放下幾分也無妨。
只有阿魄知道,這個眼神多能迷惑人。這多此一舉的戒備,在阿魄眼中絕非伶俐與狡猾,而是最容易誘發人捕獵獸-性的示弱。
阿魄嘴邊含着淡淡的笑,把眼睛從邱靈賦身上移開,娴熟地将蠟燭點亮立好。
兩支蠟燭點起,分放在兩處璧洞,洞窟內兩人幽幽的影子立刻變得斑駁起來。
阿魄環視一圈,沒有問邱靈賦來這裏是為了什麽,只道:“這地方,年紀再大一些,我們就進不來了。”
“我們進不來,女人小孩進得來。”邱靈賦若有所指。
“你說可是......你們如意婆婆麽?”
邱靈賦忽然看向阿魄,卻忽然意識到過于在意的表情,可能會被阿魄一眼望穿心中所想。
微張的眼睛一收,又別過頭。
地下昏黃色彩和各種層次影子映在他眼睛裏,澄淨的琥珀色變幻莫測。
“上次來這裏,你往這個方向看了好幾眼。”阿魄為自己唐突的猜測做了解釋,好讓邱靈賦放松一些。
現在還能夠想起邱靈賦說着如意婆婆的故事,胡言亂語地惹得含嫣氣急跳腳。那時候,他臉上挂着惡作劇得逞的心情愉悅,可那笑容中又有着胸有成竹的暗暗得意。
他清楚邱靈賦說的話,什麽時候是故弄玄虛的下套,什麽時候是故意混淆真假難辨的事實。
邱靈賦走到一面牆前,身着淺色衣衫,便映着燭光的暖色,好似夕陽邊一片飄渺而熱烈的雲。那面牆下有個凹槽,上邊幾卷散落的書。
這些書,阿魄一進來便看見了。
“如意婆婆當年從夫家逃出來後,就是在這裏躲避的。後來被雨兒發現,正式成為花雨葉弟子,她也經常來這裏看書。”邱靈賦說着,又悄悄看了一眼那邊的阿魄一眼,“一次她翻閱典籍,想起許多年前的一件江湖大案,自己曾在一本書中見說書人的段評,便想找出來,豈料那書居然遺落在了這山洞之中。
邱靈賦不動聲色走到那石床前,抽出腰間的軟劍一掃,上邊那層落滿灰塵的幹草便應風掀起,飄飄搖搖落了地,露出下邊幹爽的草層。
“如意婆婆年老了,佝偻着背,沒辦法像年輕靈活的少女一樣進來了,便給了我點好處,叫我把書取給她。”邱靈賦掀開衣擺坐在石床上,忽然想到了什麽,語氣忽然得意洋洋,“她還以為我小,什麽都不懂。”
在說這句話之前,邱靈賦的模樣,是一副從來沒有過的字字小心,說着話就像是下棋落子一般謹慎,甚至能從他的語氣裏感受到他現在呼吸和心跳的速度。
可他自己卻不曾察覺。
那裝模作樣的自高自傲,像是被這幾乎封閉的空間壓抑得施展不開,直到想到了真讓他心底愉悅的事,才能順其自然地把這迷惑人分不清真假的浮誇施展出來。
這種硬要抓住周圍人注意力的浮誇,與其說是為了讓別人放下戒心輕松下來,更不如說是讓自己輕松下來。
阿魄像是沒有看出他的異常,一雙含笑的眼睛依舊明亮有神,邱靈賦一眼看過去,竟然一時分不清楚那是真心實意還是他從來認為的似笑非笑。
“你沒把書給她?”阿魄問。
“書肯定是要給的,只是可不是幾顆松子糖能夠換的。我手裏的東西,你想要換可沒那麽簡單。”邱靈賦目光炯炯,色淡得像是從不會專注的眼睛,飄到了阿魄的唇角。阿魄那翹起的弧度一向是自信卻不夠張揚的,笑容中鮮少有不屑或是譏諷,可總是能輕易挑起邱靈賦不甘的怒火。
這其中的原因他當然清楚——這個笑在許多時候,是邱靈賦無法挑起阿魄怒火的象征,這代表着自己對阿魄的捉弄永遠無法得逞,也意味着自己對阿魄的戰意永遠沒有盡頭。
阿魄用腳踢了踢滾落的書卷,倚在一旁:“那麽你得逞了麽?”
阿魄慵懶灑脫地倚在那裏,像一株月下的白楊,那是一種寧靜時亦可窺見的、駐紮在大漠風中的氣度。
邱靈賦把目光小心地全數收了起來,現在可不是什麽寧靜的皓月之下,此刻不過從石床上輕盈起了身子,輕悄走到阿魄面前,便會驚動那在此存放多年的舊燭火。他們敏銳地察覺着空氣的變化,忽明忽滅,幽幽晃着。
現在阿魄看向他的姿态如此惬意,他的心跳告訴自己,現在正是時機。
他要做一件危險的事,從未有過的刺-激和舉步艱難。危險到邱靈賦想象着它若能成功,結局将是何等甘甜。
阿魄将雙手抱在胸前,總是一副毫無戒備的模樣,可邱靈賦知道這雙手如何敏捷有力,能夠将多少招式使得行雲流水。
他雖還未光芒萬丈,江湖上知其名者鮮少,也沒有與他驚世武功匹配的不可一世的銳氣。
可邱靈賦知道,他是自己所知千百個故事中,最難得一見的天才少年。
阿魄只是用目光迎着他的靠近,但邱靈賦感覺得到他身體漸漸的緊繃——他從未對周圍的氣氛如此敏銳。
他走向阿魄,覺得自己就像正在走向一頭陽光下懶散小憩的雄獅。
走到跟前,邱靈賦便停下。
這是阿魄伸手就能把他抓到的位置,縱使心裏緊張,邱靈賦依舊揚起了臉,語氣輕快,就像是在外邊桃花樹下勾-引阿魄來到這洞中似地老道:“如意婆婆可比什麽名不副實的許諸葛聰明多了,她早就知道我會敲詐她。”
對邱靈賦的逼近的氣息好似無動于衷,阿魄低頭看着他的眼睛。
可那聲音是飄渺好似走了神的,像是已被兩人間暧昧的氣氛所蠱惑:“你們如意婆婆,對書倒是情有獨鐘。甘願被你捉弄。”
這鑽進耳朵裏的聲音就和那阿魄的氣息一同,讓緊張與不自信陰霾地籠罩着邱靈賦的感官。
可擡頭,他從阿魄那雙看着自己的眼睛裏看到了渴望,這讓邱靈賦成功地壓制住了幾乎跳出胸膛的心跳。
他甚至成功地讓血液裏的興奮複活!
因這雙從未離開自己身上的眼,邱靈賦确信無疑,他接下來能讓阿魄慘敗。
被最終得逞的勝利果實所迷惑,邱靈賦發現燭光之中,自己手的影子已經先于自己,撫到了阿魄布衣粗糙的衣襟。
這影子好似鬼魅陰狠的魔爪,要掏出癡情書生的心髒來。邱靈賦看得不由得一頓,手堪堪停在了那衣領之上咫尺之間。
可那張牙舞爪的影子還未進行自己惡劣的行徑,卻猝不及防被竄出的猛獸擒住,邱靈賦擡頭,還未能看清阿魄的表情,腰間便又對方得心應手被抱住。
雙腳離地,臉被貼在熟悉的胸膛,他隐約看到了燭光被衣袂掀起的風吹得猛地一跳,閃爍得邱靈賦不由得把臉轉向阿魄的胸膛避了一下。他聽得到阿魄的胸膛自由蓬勃跳動着,像是誘惑着他去把它牢牢控制住。
用陰狠地、決斷地方式,讓阿魄所有淡定與灑脫變得混亂不堪,讓他的自信被徹底碾碎!
如邱靈賦所想,自己的背被輕輕貼在了溫暖的幹草上。他被放躺着,渾身放松好似泡在熱水中。
邱靈賦睜開眼睛,眼中流光溢彩,清澈的欲望與貪求,使得一雙眼睛極具誘惑。
那眼中的意味越來越深,濃郁得好像是劇毒而無色的泉,讓千裏行來的人受到蠱惑,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俯下身子飲鸩止渴。
他的劇毒緣于他如願看到了一雙目光沉沉的眼。這雙眼裏的笑意已經隐去,只餘溪水一般清澈而永不盡的傾慕。
卻依舊是平和而專注的。
邱靈賦忽然想起在花田湘水樓的那個晚上,阿魄吻着自己,眼裏流露過攻擊性的渴望或貪婪,這種流露太真實不堪,似乎摧毀性地要放棄自己所有意志。
有此先例,邱靈賦怎麽會滿足于阿魄此刻的平和。
阿魄随意高束的長發落在邱靈賦耳邊,與他的頭發攪在了一起,此時讓氣氛再渾濁一點,似乎也不過分。
“阿魄,你喜歡我,是嗎?”
即使毫無經驗,也知道此時需要什麽表情什麽語氣,這醞釀已久的騙術,即使初次嘗試,依舊如此自然而然。
仿佛心中也知道,這一切最後會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