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花朝會(十)
天色開始暗下來,旁邊雨花樓前點起了盞盞溫暖的明燈,遠遠看着好像浮在空中停滞不前的孔明燈。
花雨葉的弟子們給來客都端上了上好的佳肴,色味俱全,應有盡有,就連湘水宮的人嘗了都不禁停不下筷。
臺上開始有人獻上歌舞,霞光與還未全暗下的天七彩紛呈,好似給這歌舞臺平添靓麗的簾幕。
幾百個江湖豪傑聚在此地,把酒相敬,言談甚歡,又有絲竹共奏,舞姿曼妙,實在是江湖難得的一個和平盛事。
邱小石是沒見過這場面,也沒同這樣多的武林豪傑一起用晚膳,只覺得這場面激動無比,卻又有些膽怯,束手束腳,小心翼翼的嘗着這桌上的佳肴。
他又着急着左右看着,心想着邱靈賦怎麽還不回來。
有一人走來,在這一桌坐下,邱小石擡頭一看,那人斯文儒雅,正是許碧川。
邱小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許諸葛,你可見到小少爺了嗎?”
許碧川搖搖頭,又笑道:“沒關系,小石你盡管吃,別擔心他。”
邱小石疑惑:“許諸葛你......是知道他要做什麽麽?”
“不知道,但在花雨葉之內,我們可以保他安然無恙。”許碧川笑道。
“可要是惹了事,出了花雨葉呢?”邱小石還是擔心,兩條眉毛皺到了一塊。
“出了花雨葉,也有人會護着他。”
“誰?”偌大江湖,毫無經驗的邱靈賦不過是最弱小最蝼蟻的一個,處處都能遇上敵人,哪會有人護着他?
“花雨葉各地弟子,阿魄,阿魄的同伴。”許碧川讓邱小石放心,“最重要的是,還有他自己。”
“阿魄?”邱小石詫異,随即憤憤不平起來,“阿魄欺負小少爺還不夠,怎麽會護着他?還有小少爺自己,怎麽保護得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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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人彼此之間最容易結交,因為江湖上好人俠義崇善,壞人大都圖利,因此彼此都樂于去結識他人。邱靈賦雖愛玩鬧,卻一直小心翼翼。他身上沒有江湖人的豪氣好友,這雖不是什麽好品性,倒是讓我放心。”
“小少爺雖不愛交心,卻也有尾随上來死纏爛打的......許諸葛,阿魄這人硬要跟随小少爺,他究竟是敵是友?”
“他與邱靈賦,目的未必統一,但人心是善。只要有這一點,目的就算相馳,也無須擔憂。”許碧川道。
“可是,就算阿魄是好人,光靠阿魄與小少爺自己,能在江湖安然無恙嗎?”
“沒有人能保護自己安然無恙,江湖之大,凡事只能靠自己。我固然希望邱靈賦老老實實在花雨葉尋求庇護,但邱靈賦未必會領情。”許碧川給自己沏了一杯茶,放在桌上,清清淡淡。
“可是......”
“小石,江湖之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都在為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走哪條路永遠只有自己能去選擇,有人這條路上死去,有人存活下來,所有的節外生枝都來自于幹涉他人和違背自己的意志。我不能阻止他,我只能幫他繼續前進。”
“江湖中的節外生枝,都來自于幹涉他人或自己的意志?”這個說法倒是稀奇,江湖這樣多的恩怨,在許碧川口中,竟然都歸因為一個幹涉或違背意志。
“因為說書人口中,江湖人就是喜歡任着自己的性子,不是嗎?刀槍無悔,風雨無阻,最後悟的都是一個江湖游心。”許碧川把茶放在唇邊,笑道,“記住,我說的是節外生枝。有的人的意志和目的從來就不是善良的。”
邱小石半懂不懂,看着許碧川眉眼如畫,年紀輕輕,也不過比自己年長幾歲,卻能悟出這般道理來,不禁問道:“許諸葛,你悟到了江湖游心嗎?”
許碧川抿了一口茶:“我恰好不能。”
他嘆道:“要是我能,我就去阻止他了。”
邱小石一愣,嗫嚅道:“這麽說江湖游心其實不過是一個笑話了,要是誰都能江湖游心,誰能保證不幹涉到他人呢。”
許碧川聽了,一怔愣,不由得心裏直嘆息,這個道理,許多人是琢磨不清楚的,可能只有邱小石這般江湖客局外人,能看得清。
從這大榕樹上往那邊看去,從樹葉縫隙之間透露的都是融融燈光,似乎還能音樂看到那色澤誘人的美食。
“後悔麽?來這樹上看着別人吃,只能流着口水。”阿魄倚在那樹上,看着邱靈賦那探頭探腦的動作,這姿勢猥瑣又難看,與那人的素色錦衣與出塵容貌實在不搭。
邱靈賦充耳不聞。
“怎麽?喝了我的花茶,就不認賬了,理也不理我?”
邱靈賦終于把正眼看向了他,這樹幹粗長,兩人各坐一端。
那邊阿魄把腿支着,在夜風中一派惬意懶散,眼睛半阖,看向邱靈賦的眼神總是一片醉意;這邊邱靈賦看着他,面上平平靜靜,可那眼分明是在無聲地瞪他。
那茶壺被孤零零挂在枝桠上,裏面瓊漿玉液般鮮美的花茶,已經一滴不剩——這樹幹上隔得老遠的兩人,一人一半分享了它。
說起這花茶,邱靈賦心思便開始懊惱。阿魄把香甜清爽的汁-液渡到自己口中的時候,自己不僅沒有拒絕,還貪婪地攀附在他身-上主動汲取。
也許是這花茶清香迷人,有可能阿魄這把花茶倒在嘴裏的動作好似飲酒一般潇灑讓人移不開眼,或是自己被阿魄英氣與柔和協調的容貌所迷惑而邱靈賦當時未從情-欲中驚醒。
邱靈賦被蠱惑一般一次次湊上阿魄的唇,一遍遍品嘗這唇間花香,直到一整壺花茶被兩人喘-息着飲盡。
這般粘膩又惡心的行為,居然是自己做的。
邱靈賦為自己不恥。
雖他心知自己也是樂在其中,貪戀那種舒服又心悸的刺激感官,可耳邊怦怦的心跳聲讓他驚醒,片刻喘息後,恍然發現自己正依偎在阿魄溫熱的胸膛。
他第一次跳出了一個純粹貪戀享受的概念,開始解讀自己的行為——自己與阿魄你來我往地親吻了許久。
在他所謂的理智意識回歸之後,心中猝然升騰起一陣羞辱的恨意,讓他飛快地把阿魄推開,可那莫名其妙的恨意又在怔愣這看到阿魄濃情與笑意的目光後迅速消失,就像一滴水滴近了火紅的炭燒上,還未落地便化成一縷水汽。
那點恨意他甚至自己也未察覺,他能看到的只有心中難以解釋的複雜和喜悅。
他坐在遠遠一端,對阿魄語言的挑-逗充耳不聞,卻又在腦海裏一遍遍回想着阿魄方才吻他的樣子。
他總愛意圖玩弄別人的情緒,可現在自己的情緒卻是一點也控制不了。
而此刻,阿魄的唇邊翹起了笑容,燦爛又陽光,但邱靈賦看着卻覺得暧昧,心想不斷地往那柔-軟的觸感溫柔的吮-吸上想。
別過腦袋,邱靈賦又往那便歌舞臺上看了一眼,那邊是一位孔雀濱的女弟子彈奏琵琶,燈影氲氲,曲音清脆。
“那位孔雀濱的姑娘可好看麽?”耳邊傳來惹人心煩的聲音,“孔雀濱雖為江湖門派,卻與朝廷交往密切,弟子不僅能學到許多軍事兵法,還能得以見識更多的盛世歌舞。她彈的曲子,是不是很好聽?”
“嗯。”邱靈賦原不想理他,卻硬要這樣說道。
并且不甘心繼續道,“人美曲妙。”
阿魄看着他側臉,一笑,又道:“你是不是覺得?這麽說會讓我不高興。”
邱靈賦沒理他,看那邊的人喝得暢快了,便從樹上一躍而下。
這桌椅無數,掌門大俠是位在其中的。
正中對這那臺的便是一身紅衣幕籬帽垂面的孫驚鴻——或該成為孫傾紅。
在座人心中,這德高望重才貌雙全的花雨葉掌門即使輕紗遮面,也難掩朦胧間透露的絕妙容顏,多少人緊盯着那輕紗,渴望忽然間有陣機緣巧合的清風,能恰巧讓自己看清它下方的真面目。
兩側排列上座,分別坐着紫霄掌門九思道長、青山盟盟主陳巍、烈雲莊莊主烈老鬼、漁舟寨寨主翁一葦,溯元宗薛昆道長、樓山派掌門吳為道,湘水宮丁宮主。
蠱地掌門阿骨姑娘尚且年幼,祭司月珠也陪着在身旁。
一如佛門渡德大師、孔雀濱的段驚蟄、書閣的使者尹流步等人,雖不是掌門,卻也是代行掌門之責,亦是坐在兩側。
另有其他名門大家、文豪墨客,江湖小門派掌門三三兩兩。
而門派重要弟子都偏後一些,普通弟子就在最邊緣處互相結識,飲酒縱樂。
大家都是江湖人,彼此豪氣俠義,即使周圍之人素不相識,也不必在乎過多禮節,把酒言歡。
忽然之間有人大叫一聲,周圍人看了過去,那人怒道:“誰?誰砸我!”
他捂着腦袋,看上去砸的不輕,左右看看,撿起地上一塊玉佩舉到頭上,嚷道:“這是誰的!”
那邊一人正吃得美味,看着遠處的事與自己無關,便只是随便擡頭一看,卻忽然愣道:“我我我的!我的傳家寶貝,怎麽到了你那?”
又怒道:“誰偷的!”
“誰偷的?我和兄弟們喝酒喝得正爽快,你傳家寶貝就到了我頭上來!我還想問你咧!”
“不是我!肯定是有人偷了我的玉!”
“這麽說我被砸了,你還怪我偷了玉?”那被砸的勃然大怒!不能忍受人格上的侮辱。
“我可沒說是你!可沒準你做賊心虛......”
“你說什麽!”那人就要掄起胳膊。
這邊吵吵鬧鬧,周圍人皆是勸阻,而那邊又有呼聲——
“你摸我幹什麽?”傳呼者是一男人。
“誰摸你了!剛才不是你先摸我的嗎......不對,剛才分明是個女子的手摸着我,你從哪來的?”
“我哪有摸你......”
這邊吵着,又聞東北角一陣驚呼,一俠士大笑着躺在地下四處翻滾,好似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撓他癢癢。
那人笑得鼻涕眼淚四處流,好似故意裝瘋賣傻,唯有從他眼裏流露的羞辱可看出他此舉并非心甘情願。
這外圍一連串瑣事,本是小範圍的折騰,卻終于引得其中掌門與大俠的注意,只把歌舞臺上那撫琴的翩翩俠士冷落了。
孫驚鴻正要派弟子過去探查,忽然間一道淺色身影從遠處而來,身姿輕盈,步伐飄逸,第一眼竟有飄飄欲仙之感。
衆人一晃神,還以為是邱心素,可定睛一看,竟是一名清秀出塵的少年。
頃刻之間,那人便落到了臺子上方。
而其後追随一英姿勃發的少俠,動作潇灑利落,毫不客氣,手持一把沌光匕首,竟與前者大打出手起來。
像是要阻止前者繼續前行。
孫驚鴻心下一頓,眼睛往許碧川那邊一瞥,便看見許碧川微微點頭,即刻了然。
身邊銜璧一看,也皺眉悄聲問:“邱靈賦什麽意思?”
銜璧聰慧,一下便知那邊的鬧騰與邱靈賦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