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紫域(十九)
那門前颦颦少女也沒管許碧川那皺眉的模樣,沖着這床上的人便走過來“呀”地叫了聲:“邱靈賦,你也太慘了。”
說着還啧啧嘴。
許碧川指責道:“你又從窗戶進來。”
含嫣擺擺手,面露赧然:“這邱靈賦就快死了你還說這個!”
這個“死”字狠狠刺激了邱小石,他大驚失色:“含嫣姑娘,你可別胡說!”
含嫣一笑,從懷中掏出一瓶東西,扔給邱小石,下巴朝邱靈賦一點:“給他喝了。”
邱小石手忙腳亂接了下來,他雖是相信含嫣的,可又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麽?”
含嫣叉着腰露齒一笑道:“□□。”
邱小石手一抖,差點沒把手中瓶子扔了。
看含嫣這幅不嫌事大的樣子,許碧川無奈:“那是平心露,解痛的,讓邱靈賦服下吧。”
邱小石小聲道:“含嫣姑娘,你可真愛開玩笑。”說着便扯開那瓶上的塞,攙着給邱靈賦喂下了。
邱靈賦飲下這平心露,眉間的皺便漸漸稍微緩了一些。
含嫣看在眼底,啧啧道,“這小子可真孬,不過一鞭罷了,也沒有毒,竟然痛成這個模樣。”
“這一鞭也是白挨的,要不是他自作主張,哪裏會鬧成現在這模樣?”許碧川道。
“怎麽了?不如說說?”含嫣饒有興味,坐在桌邊,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我快馬加鞭可不是為了救這小子的,我是為了聽故事的。”
邱小石聽了狠狠瞪她一眼,卻聽到許碧川道:“我想這事小石比我更清楚,不如小石來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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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小石知道事情敗露,卻還緊張道:“......什什麽事?”
許碧川擡高聲調:“自然是飯酒老兒的事。”
這話說出來似乎也不是什麽曲折難說的故事。
原來這邱心素不見是真,失聯是真,可也并非是莫名其妙不知緣由的失蹤。她雖走得突然,卻未與家中斷去聯系。
只要不是突如其來的橫禍,人是沒有必要突然從家中無聲無息離開的。
就算要做什麽難以訴說的危險之事,那更會留下書信,以安人心。
邱心素要做的便是這難以訴說的危險之事。
邱心素開始離開那會兒,每個月會還會來信一兩封,雖白紙上寥寥幾字,一如邱心素為人清素,也能讓這家中兩人繼續過着如常的日子。
半年前,書信斷了。而這人離家未免也太久了。
即使不安,邱小石也只是安慰自己。
他把書信收好,又懷着這樣的僥幸,跟那向來歡天喜地滿不在乎的邱靈賦撒謊,堆起苦澀的笑:“信又來了,還是那幾個字,小姐也真是,都不知道多寫一點。”
邱小石還把邱靈賦當孩子,可他哪裏知道,他那麽聰明,邱小石想要隐瞞的事,從來沒有逃過他的法眼。
“小石,你撒謊還是太沒水平了。”邱靈賦啧啧嘴。
要說這邱心素邱靈賦的關系,可以說并不親密。
邱心素一向性子冷淡,對邱靈賦的教導也只是止于淺淺一兩句,那一般母子之間溫馨的互動似乎是沒有。
他們的關系更像是一對師徒,體貼固然有,卻止于表面,未曾深入。
可邱心素于細微之處,卻對邱靈賦也是關懷有加。
邱靈賦生病時,她也曾像萬千人母一般駐步邱靈賦房前,或是尋遍淮安藥房,蹲在廚房的濃煙裏煎藥——這些事她這幾年才學會,從前的她一如所有武癡俠客,性子和生活都淡漠得好似不食人間煙火。
這些邱小石是看在眼裏,但不知那頑童似的邱靈賦能不能察覺得到。
但他知道了這孩子并非冷血無情。
在推測邱心素有可能情況不妙後,邱靈賦所表現的沉靜與異樣,讓邱小石緊張又欣慰。
至少,這天下唯一至親的死活,他會在意。
要是他不在意,或許這邱心素失蹤便是失蹤了,從此世界再沒這個人罷了。因為邱小石自視不過一個市井百姓,江湖對他而言不過是另一個世界,他能翻起什麽浪來?
不過慶幸,這邱心素退隐江湖,卻未把她後代與江湖的關系徹底斬斷。
她給邱靈賦與江湖之間搭起了兩個橋梁,一個是他身上素心劍法承影下不凡的功夫,二是一個實力雄厚而彼此信賴的靠山花雨葉。
而邱靈賦卻為自己又打開了一條路子。
他以用以飯後消遣的說書,把江湖和自己絲絲繞繞連在一起。
這成為了他今後闖入江湖護身前行的一把鋒利的開路之刃!
而沉寂幾日後,一局詭異又大膽的棋局在邱靈賦心中形成。
這棋局如同他以往布置的那些嬉笑鬧劇一般,無妄、浮誇、又不知天高地厚——
——他竟想引出邱心素離他們而去的緣由,想引出這害邱心素失去聯系的罪魁禍首,想一并斬之、除之!
就像他對欺負自己的人一定有仇必報一般。
實施這一切需要一個有能力攪動江湖的手。
需要一把利刃捅入江湖這個混沌又麻木的巨人的心髒,讓整片江湖至少能夠驚起漣漪,注意到他這顆小石子來。
飯酒老兒——他的另一個身份,他的玩具與武器。
這飯酒老兒一開始,不過是兩年前他一場戲弄天下的游戲罷了。
邱靈賦在淮安玩鬧,也曾聽說不遠的淮京,如何車水馬龍,花花世界。
那時年方十四的他自然是少年玩性,他對邱小石道:“我們去淮京吧,也去看看有什麽熱鬧的。”
第一次去淮京,便憑着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鬧騰性子,結識了一人——江海樓琴師江淮葉。
後來玩性極大的少年心血來潮,略施小計,在江淮葉幫助下成就了這麽個供他戲耍天下的飯酒老兒。
飯酒老兒之名被他鬧得天下皆知的時候,他哪會想到,竟然有一天,他會用上這“飯酒老兒”的名號布下這麽個天羅地網。
以“邱心素”一詞為誘餌,等有心人入網。
這網如何布下,邱小石的榆木腦袋是想不通,最主要是邱靈賦自己懶得說。
他順自自己對這江湖的理解和惡意,給這個江湖量身定制了一個惡作劇。
兩人唯一能依賴的就是邱靈賦的武功和自信滿滿,邱小石毫無主見,那時也做了個荒唐又大膽的決定——陪他玩。
後來他知道,邱靈賦從小到大,雖無憂無慮,可也有眼有耳有心。
他聽那些說書人口中的江湖事,也聽過邱心素有意或無意的嘆息。
邱心素每年定要離家一趟,不是游山玩水,走親訪友,竟然是為了四處探聽消息,确保自己行蹤隐秘。
她從來不提過去,卻又格外留意江湖密徑。
她甚至暗在江湖中布下許多“素心派”的迷障,似乎是讓尋她的人難以下手。
他心思敏慧,随着年齡成長,一個想法在腦中模模糊糊形成。
又在江湖傳聞他與邱心素的許多行為中,給自己的想法和推測添加了許多佐證。
他猜——邱心素退隐,不過是為了更好潛藏,隐瞞某個不可說而容易引火上身的秘密。
這個秘密曾在她下決心退隐那年和白家被鏟平那年險些敗露。
可終究是隐瞞了下來——随着白家的上下慘死和邱心素的不知所蹤。
他知道有人仍舊不甘心,在暗中虎狼一般窺視這個秘密,以至于邱心素仍要大費周章隐藏自己。
他也知道,這個秘密,将會是誘使邱心素再次卷入那腥風血雨的江湖的唯一原因。
如同一個潛藏的危機,要把他無憂無慮的生活撕碎,把他喜愛的一切搞砸,把他心中純淨的一切毀掉!
邱靈賦卻把這樣的秘密埋在心裏,不去過問邱心素。
他仍舊沉迷他那時的生活,少不知愁,天真快樂——一如邱心素的期許。
一如自己對快樂的天然感知。
那些還沒發生的事,他懶得想。
直到它真的來臨,不得不想。
這街頭頑劣天真無憂的小惡犬,便盲打莽撞起來,以自己的聰慧與膽大妄為,化身為懵懂又富有直覺的小狼,開始與命運不屈不撓地抗争起來。
邱小石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保守住這個秘密能給邱靈賦帶來什麽好處。
他把所知的事無巨細說與了許碧川與含嫣。
“那邱靈賦設想這局,你看得懂嗎?”含嫣問許碧川。
許碧川無奈笑笑:“不太懂。”
他看得出,小石也不懂。
“看來,只有等他大難不死醒來,讓他從實招來。”許碧川道,可又看着含嫣,“你怎麽?”
含嫣神色古怪:“我終于知道你那次說的是什麽意思了。”
“哦?”
“你說邱靈賦這人,要是從小在江湖長大,恐怕這江湖被他攪成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含嫣想了想。
“是,這江湖有許多人,能夠精密布置天下棋局,有人天生敏慧,有人後天歷練。有人設局為天下,有人密謀為私欲。”
含嫣下巴往邱靈賦一點:“他呢?”這家夥也能精密布置天下棋局?含嫣不可思議。
“他天生聰慧,只為私欲。”許碧川道。
深夜,含嫣離去,許碧川回房,成因成果也去歇息了,憫之憐之兩個小童還病着。
只有邱小石還在床邊昏昏欲睡,守着時不時哼哼兩聲邱靈賦。
前幾天晚上自己每天玩到了大半夜,這會兒夜半人昏沉着,忽然就邱小石被尿憋精神了,看了一眼趴在床上露出大半個背的邱靈賦,貼心地給他扯了扯被子,可又不敢壓住傷口,草草掖了掖。
又去把窗戶檢查關嚴實了,才開門去了茅房解手。
窗戶輕悄悄像是被風無意吹開一般,有人走到邱靈賦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