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紫域(十六)
戌時,黃昏來臨,萬物朦胧。
紫湘樓燈火通明,香煙飄渺,聲色歡歌。
來人分為一簇一簇,分別落座在不同的位置,彼此之間都是不冷不熱的問候。
樓中有一處屏風,內有佳人在垂紗之後人嬌姿動人,更有琵琶古琴仙音袅袅,為賓客助興。
茶水點心被不斷送上,但來人之間卻是寥寥無話。
這時候有人聲音高一些便會被整座樓聽到:“丁宮主,你這急急忙忙開這茶會,也太不厚道。有人今日就要前往花雨葉的,這不,聽你這一邀請,行程都得擱後一天。”
說話的怪聲怪氣,是鬼影盟的蔣平沙。
鬼影盟屬于黑道,培養刺客殺手不計其數,要在平時是和這些白道的人打不上半點交道的,可紫域也算是個神奇的地方,黑道白道也能暫時和平共處互不相幹起來。
可鬼影盟這等暗裏勾當的幫會,自然不會受到花雨葉之邀。
也不知他這說的是誰,但卻道出了自己與其他賓客的不同來。
丁宮主何曾與鬼影盟的盟主這麽近距離打過招呼,一看那蔣平沙兇神惡煞,可怖刀疤蜈蚣似的爬了半張臉,登時心就縮了一下,說話都不利索了:“我不是怕——怕各位趕着去花雨葉,湘水宮邀不來嗎?這趁着各位來到紫域,一同喝個茶,蔣盟主來了也熱鬧——這不好麽?”
這鬼影盟他可沒去邀,可總有不請自來的主,他不過小小一個湘水宮之主,要攔也攔不住。
陳巍看不下去,插了一句:“蔣盟主來這幹什麽?我看丁宮主可沒邀請你吧?”
蔣平沙大笑:“這紫湘樓開在這,我來喝茶還不成?”
陳巍冷冷道:“我看你是惦記着白家那下落不明的錢財吧?”
這陳巍說話可從來口無遮攔,他這麽一提起“白家”,在座的所有人皆明着暗着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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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平沙卻毫不掩飾——大概他認為在場的都不過是為了這錢財,他豺狼之心畢露:“不然呢?看陳盟主這樣淡定,難不成這寶物當年都被你們六派瓜分了不成?”
江湖上許多流言,其中一個就是這當年鏟平白家的六派見錢眼開,被白家金山銀山誘惑,便對外稱未能尋到白家寶物。
可這謠言不經推敲,因為這六派在與白家一戰後若有錢財,定會速度崛起或是有其他異樣。
可這六派安安靜靜十幾年,卻從未有人發現有什麽把柄。
現在蔣平沙把這提出來,不過是卑鄙無恥想要給陳巍添一點堵罷了。
陳巍還未有什麽動作,那邊焰雲莊的烈老鬼首先不滿了:“蔣平沙,你這是什麽意思?你這是要把當年的六派一并劃為敵人來對付嗎?”
當年殲滅白家的六派分別是孔雀濱、青山盟、蠱地、焰雲莊、樓山派、溯元宗。
焰雲莊就是其中之一,這烈老鬼聽了那話自然不樂意。
青山盟和焰雲莊、溯元宗以及蠱地都有人到場,樓山派掌門吳為道前幾日已經前往花雨葉。
前幾日一同問罪紫江築的孔雀濱卻沒到場,據說也是今日前往了花雨葉。
除此之外,漁舟寨翁一葦與佛門的渡德大師也在此。
還有似乎總是閑來無事的許諸葛。
這滿座的人,恐怕連那渡德也不是來喝茶的吧?
渡德摸着那拂塵似得的斑白胡子,他早就看出了這滿座氣氛的異樣,道了一句佛號。
如嘈雜中一聲清音,混沌中一股雄厚低沉的悶鼓。
“諸行無常,一切皆苦。”為那仍舊不知冤否的白家嘆了一句,又不疾不徐對丁宮主道,“此次茶會,是為何事,還向丁宮主請教來。”
佛門的住持渡塵方丈極少出遠門,此次其師弟渡德大師去花雨葉也不過是順道。
他對江湖之事不聞不問已久,可白家之事當時轟動一時,誰又不知。
蠱地的教主阿骨姑娘年紀輕輕,卻已嬌媚可人,天真靈氣。
可年方不過十四,還不太懂事,東看西看,插不上嘴。
但身邊的女祭司月珠,卻早就看不慣丁宮主那畏畏縮縮欲言又止的模樣了,豪氣道:“丁宮主,白家那大難不死的下人在你也住了好幾日,你也別拿他拿捏着我們。當初之事我西毒蠱地也有參與,未發現那罪證至今也是耿耿于懷。不如讓那人出來說個痛快,要是真把白家冤殺了,我蠱地定要負荊請罪的!”
那翁一葦冷笑:“請罪?請什麽罪?把白家的冤魂從地下拽出來磕頭,還是你們下去找閻王領罪?”
月珠直視他,口中斬斬道:“厚葬冤骨,以血祭魂。我蠱地弟子,每人每年祭出罪血三杯,以求冤魂按安息。”
那阿骨姑娘年紀雖輕,卻也脆脆道:“我願代蠱地領罪服蠱,受十年蝕心之苦。”
膚如凝脂才露天香的小姑娘神色堅定。
翁一葦還是一哼,可喉嚨中卻逸出悲痛來,這蠱地這般是非明了,寧願用惡毒的懲罰嚴懲自己的罪行,也算誠懇,實在讓人死死緊逼。
可若白家真含了冤,再徹底的認罪,也挽回不了這逝去的人。
而這害死白家的又和這阿骨小姑娘什麽關系?白家被殲滅之事她還未出生,她受這罪也不過是無辜和多此一舉。
溯元宗薛昆是出家人,聽了也是心神惘然,嘆了口氣也道:“貧道也願受上天之罰。”
那烈老鬼聽這兩派表了态,不禁哼道:“這白家是否冤屈還不知呢,你們一個個在這認什麽罪?”
“認什麽罪竟然沒我的熱鬧?”活潑悅耳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從這氣氛緊悶的紫湘樓中聽來如同天外仙音,如同衆人不禁看去。
在一旁默默喝着茶的許碧川擡起頭一愣,與那來人悄悄對視了一眼,便挪開了目光,繼續盯着茶杯裏的茶葉來。
步履飄香,粉黛玉貌,唇間點绛。
好似仙女下凡來。
三五個輕盈如煙的女子立在門外,看去之人不由得心神恍然。
為首的女子更是盈盈動人,又是粉衣逸逸,如兩根利落油亮的長辮子披在兩側卻顯幹淨爽朗,如一枝嬌俏明媚的雪中梅。
“含嫣姑娘。”丁宮主熱情相迎,“不知含嫣姑娘從花雨葉來紫域,開這茶會未請姑娘,真是失敬失敬”
幾位掌門也問候了起來。
含嫣一雙杏眼又放在丁宮主身上:“開大會啊?怪不得我花雨葉這麽多客人都沒到,原來是跑你這潇灑來了。”
丁宮主道哪裏哪裏。
“你們認什麽罪?我也想知道,介意我湊個熱鬧麽諸位?”含嫣爽朗問道,這叫衆人如何回答?
自然是不介意不介意。
“她怎麽來了?”
紫湘樓氣場龐大,這樓建得豪氣,又經這阿魄才一點撥,邱靈賦便舉一反三發現了好幾處安全藏身竊聽之處。
阿魄邱靈賦兩人此時就在二樓這百花屏風之下,雖看不見人影,但邱靈賦光聽聲音便知道那是誰。
那個多事的死丫頭。
阿魄看了邱靈賦一眼,眼睛卻往他那領口瞥去,眼神微閃。
頓了頓,又回過頭來。
花雨葉左護法含嫣,他倒是知道。
只是方才一眼,便看到邱靈賦換的這身白衣領口上,精致細密繡着玉蘭繡紋。
邱靈賦說是嫌在泥裏滾了一天,身上的衣服髒了,便回那如意樓換了一件。
這飄紗似的白衣甚少見這人穿過,穿上着實好看,好似月中天上仙,飄渺素潔,如霧似幻。
讓阿魄忍不住把目光放在那人身上,留戀許久。
此時再一看,卻看到那玉蘭繡花,這......莫不是女裙麽?
他卻未提,當做不知曉的模樣。
可他又看道樓下丁宮主那遮遮掩掩的樣子,忽而又想到什麽,又對邱靈賦道:“我們去紫湘樓後院看看。”
邱靈賦的笑讓人失神:“好。”
這紫湘樓這麽裝飾得富麗堂皇,可這後院竟然黑燈瞎火,只有幾盞昏昏的燈光在風裏搖曳。
一人在東屋的廳堂戰戰兢兢:“這......一會兒真的要我前去不成。”
一旁的人安慰道:“沒事,在座的都是名聲在外的大俠,不會有人對你怎麽樣的。”
他又道:“我現在出去?”
“沒事,你就照丁宮主說的那般去做就好。”那人又道,“裘嬸!裘嬸!”
“來了!”一個做飯的老妪趕來,擡着老眼,“什麽事?”
那人道:“你給換一壺茶,這茶都涼了......哎!算了!拿壺酒來吧,給這小哥壓壓驚,沒見過世面的,自然會有些腿軟。利索點!”
老妪應道:“好的好的。”轉身要去。
忽然之間萬丈白綢傾覆而下,好像那死人的靈幡,慌神之間依稀聽見刀劍朔朔之聲,卻未見人影。
那叫換酒之人大喊一聲“邱心素”,便拔劍一削意欲砍斷那屏障似得白綢。
可這三個字似乎觸怒了來人,白綢似活了一般往兩側分開,一位出塵修長的人便出現在眼前,眉眼清冽有如天人之色。
還沒等那人張嘴再說話,刀光一閃,一把軟劍橫過,那人喉間噴出一股濃血,兩眼瞪圓。
瞳孔中還應者眼前神色陰狠的美人,卻已經沒了意識,僵硬倒地。
白綢紛紛落下,在地上如同素潔的雪一般。
那剛走不遠的裘嬸看了這一切,大驚失色,慌裏慌張,端着小步匆匆走了。
邱靈賦意欲去追,阿魄卻把他攔住了:“算了。”
邱靈賦看了那老妪一眼,正好那老妪匆忙逃走間不忘回頭,兩人便在空中對上了眼。
那老妪眼中露出了怪異的神色。
邱靈賦又欲上前追去,可身後那白家下人趁機逃走的聲音驚動了這殺意騰騰之人。
阿魄早就到了那人跟前,率先把那人擒住,狠聲道:“你是白家下人?白家當年怎麽招致大禍的,說!”
邱靈賦一把軟劍也架在他脖子上:“湘水宮和你有何勾當!”
狠戾之色從眼中溢出,可邱靈賦似乎一點也不擔心他娘的去處。
那人害怕得腿都軟了,下唇顫抖似乎快要哭出來。
阿魄眼裏忽然一驚,伸手把那人下巴一卸——可為時已晚,誰料到那白家下人,十幾年前從那鬼門關走過,有萬般活下去的理由,怎麽會在被人挾持之時服毒自盡呢?
那人腿一軟,跪了下來,口裏白沫吐出,兩眼翻白,渾身抽搐只不過一會兒,便倒地不省人事。
邱靈賦一探鼻息,那人已經一命嗚呼。
邱靈賦看那人自盡,內心暴虐着怨恨起來,手中軟件一劃,數十道傷痕便劃在了那人身上。
要不是阿魄阻止,恐怕那人就要面目全非了。
邱靈賦神秘莫測看着那攔下他的阿魄,問:“他是白家下人麽?”
阿魄問:“我不知。”
邱靈賦嫣紅的嘴角邊勾起嘲諷:“你不是白家的麽?你不知道誰知道?阿魄啊阿魄,你是白家什麽人?”
冰冷而無顧忌的赤裸指責,讓阿魄不由得僵在原地。
他一緩,又釋然了,嘴邊一彎,好似闊達灑脫的雲中月。
這名字,不是自己要告訴他的嗎,自己在慌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