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九、紫域(十五)
那灰倒是難以擦幹淨,像是早就烙印在這人臉上了一般,邱靈賦手上勁大了一點。
像是塵封的書冊一般被人一點點抹開遮掩的厚塵,那些塵垢一點點消散在水裏,等整張臉完全露出來,邱靈賦的目光才從自己的指尖轉向阿魄。
隔着水光的朦胧,邱靈賦從那雙注視自己的瞳眸裏,看到了讓人不由得警惕的默許。
可那些警惕卻被一瞬間抛到腦後。
眼前正是白齒青眉的翩翩少年,唇角才脫秀致,眉間已銳氣含英。謙謙柔和與淩冽英姿融合得如此恰到好處的,世間恐怕僅此一人了。
就算雖被邱靈賦看似壓制地欺在水下,可一身英氣難掩,不容邱靈賦小觑。
要不是那一寸銳利橫波的流睇,曾讓邱靈賦過目難忘,邱靈賦絕認不出這便是那蓬頭垢面的乞兒的真面目。
正在邱靈賦那雙琉璃一般耀人的眼裏露出詫異和愕然,一只有力的手卻又霸道擒住他的手來——自己的手還在阿魄臉上未曾離去,這實在是不該犯下的疏忽。
水裏毫無支撐之處,邱靈賦才一愣,阿魄便輕易把他扯近自己,抑或是阿魄在主動靠近自己。水裏仿佛與世隔絕,讓人心裏混沌起來——他已經分不清了。
又一只手朝邱靈賦精致的下巴捏來,邱靈賦牙一軟,那雙緊閉抿成堅韌的線條的嘴便微微張開。
下一瞬方才看到那含笑的英氣的男人已到自己面前來,那眉眼也在面前被放大——直到邱靈賦發覺自己唇間有讓人貪戀的溫暖把水中涼氣帶去之前,邱靈賦的心神都被那眉眼牢牢牽住。
本想輕輕一吻便放過他,可邱靈賦因為呆愣而遲鈍的神情,讓阿魄又貪心地舌頭伸出,狼獸似的,朝那唇上一舔。
那無意識微張的唇,還讓他嘗了一瞬那口中柔軟的甜蜜。
那柔軟又麻癢的觸感終于讓邱靈賦醒了過來,邱靈賦心裏一跳,使出渾身解數推開那人。
兩人柔柔在水裏飄搖的頭發像驚擾的魚兒一般猛地分開。
躍出水面之前,邱靈賦還看到那張英氣迷人的臉上滿是餍足與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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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靈賦浮出水面,仿佛胸腔中的空氣已經完全耗盡似得,他大口呼吸着,便慌不擇路朝岸便游去,手中還有方才推開那人時接觸他胸前肌肉的韌勁觸感。
心中難得地羞憤又狼狽,這兩種陌生的情緒在他心中交織,心亂如麻。
而他只想快刀斬亂麻,一昧逃避。
逃也似得上了岸,渾身濕淋淋,原本幹爽的衣服也貼在身上,走路每一步都更為沉重。
“你們幫邱小哥哥生個火把衣服烤一烤,待會阿魄哥哥捉魚給你們吃。”湖裏的人大聲喊道,岸邊小孩也紛紛答應。
邱靈賦氣急敗壞回過頭,那水裏充滿活力的人掀起好看的唇,朝他朗朗一笑,若無其事,又潛到了水裏不見了。
他擡頭看看天色,壓抑住心裏想要與一走了之的念頭。
狠狠想到:這次定能把這臭叫花子整死。
火早就茲茲架起,旺旺地燃燒着。
身上的衣服幹了一半,這阿魄在這水裏好似武功也不見得受到幹擾,這魚一口氣捉了□□尾,還都頂大的。
捉好了一條便被扔上岸,恰好落在邱靈賦坐下後長拖地的衣袖上,邱靈賦側頭斜視,也懶得理,冷眼一甩袖,那魚就一跳一跳跳到了土裏。
阿魄看他沒興致,也不在乎,自己又悶頭紮進水裏繼續忙碌,倒是快活。
那魚就被邱靈賦晾在了地上,一八九歲的小孩卻把它撿了起來,一雙小手捧着那魚走到一塊石板上,手中拿着一塊鋒利的石頭,熟能生巧地把魚殺了。
又用一根幹淨的木棍把魚串起,架在那火上有模有樣。
邱靈賦在一旁偷偷看着,別說這殺魚烤魚了,就是這生火自己也不會,還是小孩子自己生的。
他悄悄靠近那有去殺魚的孩子,仔細一看,竟然就是那叫阿澤的小孩。
阿澤看邱靈賦靠近,冰冷着一張臉又挪得遠了一些。
“你跑這麽遠幹什麽?過來,讓我看看,你這魚是怎麽殺的?它那堆是什麽東西,拿出來幹什麽?不好吃嗎?真浪費!”
阿澤似乎有着與當下年齡不符的成熟,可畢竟是小孩,瞥了他一眼,對邱靈賦的白癡忍無可忍:“你吃魚的時候吃內髒嗎?”
邱靈賦似有所悟:“哦!不吃。”
兩人又是默不作聲,邱靈賦就在一旁看了那小孩忙碌許久,有時魚太活,那孩子殺魚吃力了,邱靈賦也沒有上前幫手的意思。
那些大一些的孩子在水裏玩着也捉到好幾尾,等那魚被捉得夠了數,水下的人陸續上了岸。
阿魄就坐在邱靈賦對面的火邊,他身上未幹的水珠,一滴滴像是凝結了陽光似得,閃閃的從起伏的肌肉滑下。
碎發濕漉漉貼在臉上,那才脫青澀的英挺的眉目更是誘色得逼人。
邱靈賦想起方才兩人親密的觸碰,便低下頭來不去看他,心裏敏感地為了那點的無措而悶氣。
可過了一會兒,一股視線透過那燃燒的火焰射向自己,臉上灼熱了起來,邱靈賦下意識回看,正好看到阿魄撇開目光的瞬間。
他那額前頭發還淌着水,眼睛就在那頭發之後垂下,看着越燒越旺的柴火。
邱靈賦回過頭,懶得理那怪人。
他在這邊,閑散無事,什麽也不會,東看看西看看,不知道幹點什麽;阿魄在對面,一邊熟稔地用修長的手指拿捏烤着魚,時不時擡頭瞄對面那人一眼,等身上的水汽沒了,褲子幹了,再把衣服穿上。
那熱騰的火氣把隔着火的人都映得模糊又飄渺,這麽瞄一眼很難把對面看真切。
這頓魚吃得索然無味。
那些小孩倒是歡喜,吃完咂咂嘴,還滿臉意猶未盡。
看得邱靈賦忍不住又嘗嘗,這魚倒是肉軟嫩口,可又沒有鹽油醬醋,吃起來什麽味道也沒有。
邱靈賦吃的被搶走了,也不願餓着自己,也不挑食,也草草吃了幾口。
阿魄從那邊站起,坐在他身邊側頭看着他:“好吃嗎?”
“不好吃。”邱靈賦如實回答,屁股挪得遠了一點。
阿魄穿上了衣服卻是松松垮垮,毫不在意。
邱靈賦的遠離讓阿魄不滿,他一把擒住他,凝視那不由得屏住呼吸的邱靈賦片刻,又促狹道:“怎麽?不是說你要看我,就得答應個條件的嗎?親一下不算是條件?”
這兩人的姿勢看來,阿魄分明是個登徒子。
邱靈賦甩開他的手。
“算就——算吧!”又驀地深感自己遭到了羞辱,特別是自己這話懦弱地從口中逸出。
又擺出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仿佛這樣失去的尊嚴能奪回來一些,他嘴上欠道:“一看你就是個沒經驗的,哎——你說?你是不是太饑渴了一點?我都親?是不是連去風月場的錢都沒有?逮着個人就能試一試?”
“你很有經驗?”這張嘴蹦出的許多嘲諷都被他忽略,阿魄光問了這一句。
這一句卻被邱靈賦視為挑釁。
“我——當然有,你看我這樣,”他張開手臂,仿佛是在展示自己的一身的優勢,“十裏八鄉的姑娘見了我就臉紅,我真怕去花雨葉要成為姑娘們争奪的寶貝。”
他喜愛的素色錦衣彰顯的低調貴氣,精雕細琢薄涼而澄澈的出塵容貌,天真頑劣肆意的笑,攪和成了他身上的複雜而迷人的氣質。
他臉上誇張的自嘆,不過是一句顯而易見的戲言,卻讓阿魄心懷芥蒂。
阿魄沉色盯了他好一會兒,一言不發。
邱靈賦忍不住回頭看去,可阿魄卻在此時莫名其妙站起轉身走了。
邱靈賦心裏得意,好似終于常敗的餒軍贏了一籌。
吃飽了便在這林子裏與那幫讨厭的孩子玩耍,場場游戲都以邱靈賦的厚顏無恥獲勝,故而邱靈賦願意一次次和這幫吵鬧的家夥玩下去。
阿魄在一旁樹上閉目養神,似乎是昨夜未曾好眠,這麽一躺便躺了一下午。
時不時也開眼瞅瞅下面的人,看到在孩童中笑得狡詐的邱靈賦,又閉上眼繼續養神。
不知不覺天色便黑下來。
将孩童們帶回那陋巷中,邱靈賦才知這片陋巷西的屋子破舊敗露其實只不過是障目的掩飾。
這些屋子,漏雨的,歪斜的,破洞的,搖搖欲墜的......統統不過是假象。
漏雨的屋內自有排水的溝道,歪斜的實際有暗梁支撐,那破洞的也有物品悄悄填充封實,那搖搖欲墜的卻真是搖搖欲墜。
危樓自然有,不過是零星。
結實能住人的,鋪滿了幹爽的稻草,那便是睡覺安眠之處。
浩浩蕩蕩回來陋巷,那天見到的女子沈骁如已經回來,在其中一間破屋子裏熬好了香濃的米粥。
沈骁如見到玩了一天衣衫髒亂的邱靈賦,未免一愣,又嫣然一笑:“飯酒老兒......”
邱靈賦聽這話中有難掩的笑意,未免難堪了,沒有理她,眼睛卻是看到了她手中瑩澤潤口的粥,吞了吞口水。
開懷地玩了一天,已是饑腸辘辘。
與阿魄一起匆匆吃了粥,便就要趕往湘水宮在紫域的據點紫湘樓。
白家、邱心素、茶會、湘水宮......
無從下手混沌中的江湖暗動,似乎就要因為湘水宮的莽撞露出破綻。
而誘使他露出馬腳的飯酒老兒,今夜也将出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