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八、紫域(十四)
巷子越鑽越深,嘈雜的人聲漸漸聽不見了。
兩人一前一後,只剩下腳步聲和呼吸聲。
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身後那人身上,阿魄察覺到了邱靈賦與自己獨處的緊張,在邱靈賦看不到的地方,他勾起一抹笑。
他忽然停下,回頭便看到邱靈賦警惕地向後一縮。
“緊張什麽?”阿魄好笑。
像是不甘落在下風,阿魄這話一出來,邱靈賦腰板便更直了,嘴上也要占便宜:“你太醜了,怕你一回頭,吓到我。”
阿魄一頓,促狹道:“要是我好看,你就不緊張麽?”
邱靈賦沒說話,阿魄又含着笑深深看了他一眼,若無其事往前走去。
他的緊張總能給自己帶來驚喜和新鮮。
七拐八拐,又繞了幾個彎,邱靈賦擡眼看這四處的熟悉的窄陋街道,忽然想到了這是哪來。
這地方他來過,上次來時是紫域第的一晚。
他被阿魄挾持的地方,名叫陋巷。
西巷放雜物,東巷住流浪漢。
這阿魄帶自己來這雜物堆積之地幹什麽?難不成有什麽稀奇的玩意兒讓自己看?
走着走着,竟然聽見了孩童嬉戲之聲,餓這西巷的屋子要麽漏雨,要麽是破舊危樓,哪能住人,這孩子來玩,是不要命麽?
從一座壞了窗戶的破屋走過,邱靈賦看到裏邊堆積的灰塵把放置的雜物覆蓋得不知面貌,有一種寂靜的蕭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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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蕭瑟感在夜間藍色夜光下,恐怕會化成令人遐想的神秘詭異吧?
淩亂的腳步聲朝他們奔來,這樣急促又虛浮的腳步,不過一個孩子罷了,邱靈賦并不緊張。
“小包,別跑太遠——”聲音來自緊追上來的另一個腳步聲。
那叫小包的孩子終于出現在阿魄邱靈賦的視野裏,那是一個個子矮小衣衫褴褛的六七歲小孩,手上抱着一個破舊的布球,臉上卻紅撲撲挂着快樂。
“阿魄!”那小孩看到了兩人。
身後年長一些的小孩追過來,看到兩人也頓了頓:“阿魄!”
一呼百應,遠處的小孩聽到了兩人的叫嚷也都沖過來,嘴裏“阿魄阿魄”叫個不停。
滿巷子的小乞丐,活蹦亂跳。
“帶吃的了嗎?”有個流着鼻涕小孩急切問道,又眼巴巴看着邱靈賦手上小山一般高的食物,希望那就是阿魄帶來給他們的。
邱靈賦早看穿了這小孩的心思,哼道:“不給!這是我的,要吃自己偷去。”
阿魄湊近他壓低聲音,讓這話僅他一人聽見:“這包子烙餅冷了可就不好吃了,不如分享分享?”
有意與他作對似得,又壞笑,大聲道:“大家自己拿,這位小哥哥就是來送你們吃的。”
阿魄說是送的就是送的。
小孩們收到旨意,像被猴王下令的小猴子一般一擁而上,完全沒有去關心邱靈賦臉上的怒意和抗議。
邱靈賦兩拳難敵四手,手忙腳亂,剛把這個孩子狠狠扯下,那邊又有兩三只小手伸來。
若是打不過孩子,那邱靈賦多年的素心劍法也白學了。
可自己沒閑着,阿魄固然也沒閑着。
邱靈賦意欲給那搶自己豆糕的小孩一拳,阿魄便一掌化了他的勁;想把那口水兮兮的小孩踢飛,阿魄點了個麻穴,腿一酸,就軟得站都站不穩了。
阿魄在一旁使勁阻撓,不過一瞬間,這滿懷的零嘴便被大聲歡鬧的孩子們搶得半點不剩。
衣服頭發被扯得活活又是一個叫花子,邱靈賦狼狽不堪,一邊扯弄着身上的衣服頭發,一邊趁着間隙給阿魄殺去一個眼刀,卻又不敢輕舉妄動——他知道這人有多強,頃刻之間就能把自己制服。
衣衫破舊的孩子們跑到遠處歡笑搶食,阿魄卻大聲道:“今天骁如姐姐晚些回來,我和這送吃的小哥哥出城捕魚玩玩,你們去麽?”
明明是來帶小孩兒們找吃的,偏偏說是帶自己去玩,這人真無恥。
有的玩的孩子們哪會放過,答應之聲此起彼伏,争先恐後好像怕答晚了就去不成似得。
那一下阿魄可真像山大王。
阿魄似乎對方才欺負邱靈賦之事毫無愧疚感,還對他笑道:“走吧。”
邱靈賦剛要說話表示自己對捉魚沒興趣,卻有人扯他袖子,低頭看,竟是一正吧唧吧唧嚼着自己小吃的孩子。
邱靈賦就要發怒推開他,那孩子卻奶聲道:“謝謝小哥哥,這豆糕真好吃!”
“謝謝小哥哥!”
“這烙餅也好吃!”
“還有米花糖!”
那邊的孩子們也相繼叫道。
邱靈賦這宣洩怒火的手遲疑了片刻,卻還是一把把孩子推開了。
小孩往後退去幾步,将要跌在地上,卻被阿魄托住,可小孩的小臉也被這突變吓得慘白。
邱靈賦惡狠狠道:“那不是豆糕,那是花生酥糖。”卻不看那孩子盈滿淚水的眼睛。
又低喃一聲:“真沒見識。”
被惡意争奪所愛食物的挫敗,和突然而起的對小小犯罪者的寬恕年念頭,讓他不解和憤怒。
他甩袖便走,把阿魄和孩子兩人抛在身後,看也不看。
他依靠着曾經無憂無慮建立的的高傲無情是那麽不堪一擊,就像一個從不問心虛度人間的散客。
他處理心中情感的生疏被阿魄盡收眼底。
阿魄搖搖頭,喟嘆了一聲,安慰起那手中那被傷透心的小孩來。
這紫域的城牆幾乎形同虛設。
朝廷派來的人在許多地方權高位重嚣張自持,但在紫域只能做着最無能為力的表面功夫。
武功高強的俠士自然不必說,輕功一躍便翻牆而走,可沒想到,這陋巷竟然也有出城的密徑。
那些孩子竟不需要阿魄帶領,一個個耗子似的便從那陋巷裏穿梭,很快看到個狗洞一般大小的窟窿,就在那長滿青苔的舊城牆旁。
看來朝廷對這紫域已經是放手不顧了。
那洞口也不知是誰鑿出來,被棄之不顧後就便宜了他人了。
很快便到了死水湖。
這城外的池死水湖邱靈賦也是知道的,沒有游魚,平靜安寂,水下深不見底,一片死氣。
這湖也有上百畝大,可沒有人知這湖裏的水從何處引來。有可能是來自地下河,總之岸邊走着看那水倒是清澈,可湖中央卻黑洞洞的,想來很深。
沿着湖邊走,腳脖子都能感到湖中的陣陣涼氣,忍不住打了寒顫。連嬉笑打鬧的孩兒們,走到了這裏也是都一個個安靜下來,像是怕驚擾了這湖的安靜似得。
沒想到從那陋巷出城到這,竟比想象中還近一些。
湖中連個枯枝敗葉殘荷死蟲都沒有,邱靈賦只聽過這湖,從來沒有真正來看,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這死水湖當然不是目的地,又繞了一片林子,四周漸漸山清水秀起來,鳥語花香,天氣仿佛都晴朗了不少,孩童們一個個也恢複了生氣,開始四處玩耍。
邱靈賦氣悶地坐在一塊石頭上,有孩子路過他身邊,他就輕輕踹上一腳。
有的孩子被踹後捂住屁股畏懼地看着邱靈賦一溜煙跑遠了,可有的孩子被踹得輕,還當他跟自己鬧着玩,嬉皮笑臉來拉邱靈賦,髒兮兮的小手把邱靈賦的衣服印滿了印花。
那小孩就是那叫小包的孩子。
“抓到你了!”小包頑皮道。
邱靈賦斜眼看着小包拽住自己的一點衣角:“我就坐在這,你抓到我很有成就感嗎?”
小包嘟着嘴天真着:“抓到你你輸了,不許耍賴,換你來抓人!”
周圍小孩也圍過來嚷着,以公衆的力量督促邱靈賦不準耍賴。
邱靈賦不屑哼道:“你們抓住我不算,得打過我把我抓起來扔出去,那才行,就像這樣——”
說着以迅雷之勢把那小包整個提起來起來便扔了出去——
但力度卻有意控制,那小孩肥嫩的身子在碎石子路上滾了幾滾,卻是一道道生疼,眼淚氣得滾了出來。
之前那在陋巷裏便跟在小包身後大一些的小孩便扶起了小包,小包哭道:“阿澤——”
不過一會兒便弄哭了三五個小孩,小孩們都怒氣沖沖抗議起來。
邱靈賦壓根不理那小包的哭鬧,只道:“閉嘴!你看我捉人都能把你們抓起來扔出去,但你們抓到我就只是這樣辦家家似的拉拉袖子,你說公平嗎?”
小孩們顯然沒什麽見識,腦路也轉不過彎,被他一吓還真覺得就是那麽回事。
被這歪理唬住,小孩們呆呆應和道:“不公平......”
邱靈賦不耐煩一甩袖:“所以我沒輸,你們自己去玩泥巴,打不過我就別惹我。”
忽然一陣風襲來,邱靈賦腦中就兩個字:又來。
往一旁急急一步,一側身,衣衫飄逸翻起之間,便看到阿魄果然沖着自己而來。
也不知自己怎麽又惹着他了,處處刁難自己。
剛欲從腰間拔劍,阿魄人已經欺身跟前,惡劣一笑,便拽起邱靈賦的領子一仍——這個力度毫不留情,邱靈賦在空中拼力一轉,想要擺脫這扔出的力道與安穩落地,卻忽然心一涼。
這地上哪裏是地上,那阿魄明明要把自己扔進湖裏。
“嘩”一聲,冰涼的湖水灌進衣服裏,邱靈賦狠狠嗆了一口,眼睛睜也睜不開。
小孩子堆裏熱鬧了起來,對阿魄的崇拜更是無以複加。
阿魄看着湖裏那撲騰的人影,也笑了。
對孩子們交代了幾句:“你們下湖裏就在岸邊,別跑湖中心去。魚蝦随便捉點,今天中午吃魚......诶,你們那幾個小一點的就別下去了。”
小孩們歡呼着,這魚的滋味每天夜裏都能夢到,沈骁如卻不讓他們自己來湖邊,平日裏也只能吃點讨來的東西。
小孩們也懂事,時不時能開個葷,那當然樂意。
阿魄把腰帶解開,自己那身經久不換的破衣服輕易被扯開,露出一身麥色的瘦勁肌肉。
他躍進湖裏,像一頭優雅矯捷的豹。
岸邊的歡呼聲隐隐傳進耳朵裏,邱靈賦在水裏掙紮一下,便浮起頭來,才把臉上的水擦去,便看到岸邊大一些的小孩一個個紮進水裏。
岸邊卻沒有阿魄的身影。
今天陽光很晴朗,可此刻危機感如湖水一般冰涼地包裹着自己。
一道迅疾的影如水蛇一般從水下一躍而起,把邱靈賦像野獸伺機窺看的小動物一般,猛地拽進水裏!
邱靈賦又嗆了一大口水,在水裏吃力睜開眼睛,眼前白得刺眼的細小氣泡散去,似水一般浮動的衣袂之間,邱靈賦看到那而有力地用雙臂鉗住自己的人。
他上身裸露,麥色肌膚下包裹着勻稱結實的肌肉,一雙形狀銳利的眸子裏卻黑如星夜。
彼此的頭發交織在一起,邱靈賦盯着那人臉上的污痕,那污痕就在眼前如此招搖,仿佛就在讓他伸手擦淨。
他起了歹念,使出全身勁便在水裏往那人撲去。
那鉗住自己的手竟然比想象中更好掙脫,而面對自己的侵來,阿魄僅是帶着身體輕輕往後一飄,靜靜地看着那人游魚一般襲來。
阿魄鬓邊散亂的發絲在臉前漂浮,邱靈賦将他們撥開,手便使了勁往阿魄臉上那厚厚的污灰便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