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五、紫域(十一)
當阿魄終于挪到邱靈賦身後時,解脫了一般呼了口長氣。
刀尖上磨砺天地裏逍遙的人想着,自己這輩子最難捱的苦難,也不過這一關罷了。
讓他背對自己,不再需要應付那雙甜美毒液一般的眼眸。自己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借起了酒勁與微光,目光貪婪舔舐邱靈賦那柔軟的頭發和白皙的脖子。
此時倒是全然沒了方才那點青澀得鄙夷自己的不知所措來。
他就蜷縮在這狹小的暗角裏,肆意妄為地聽着自己陣陣心悸。
今夜這酒裏狂性的味道,混雜在邱靈賦幹淨的氣息裏,灌滿口鼻。
他這會兒只看着,卻不再去碰眼前這人一點半毫。
即使他被自己點了穴,動彈不得,反抗不得,即使這地方多麽狹小,多麽陰暗,自己可以做到無人察覺,也可以為自己任何觸摸的舉動找到合理的借口。
當這床榻之下無人知曉的一切終于歸息平靜,談話的動靜才清晰傳來,在狹小的空間裏聽着沉悶又遙遠。
一女孩奶聲奶氣,不斷地喃道“娘、娘”。
“謝謝肖少俠......和沈姑娘的照顧了,可沈小姐畢竟是女子,孤男寡女,實有不便。以後我家相公就由我來照顧吧。”聲音嘶啞暴露了她的才止的哭泣,可話至沈骁如的生硬,小動作一般清晰地傳遞到聽者的意識裏。
肖十六嗤笑一聲,也不怕挑明:“林夫人,我送你來時也不是孤男寡女?我們不過是想幫你們罷了,骁如從昨日起就沒有離開過這房間,也不過是想救他。江湖人麽......可沒這麽多規矩。”
“可......”林夫人還欲說話。
為了避免聽到更為難堪的話語,沈骁如打斷了她的話,對肖十六:“林夫人不是江湖人,心存這樣男女規矩也是正常。”
語氣裏不卑不亢:“但林夫人,我照料林公子做的也只是救人性命所需的分內之事,你大可不必介意。現在林公子毒已解,過幾日便會好,我也不會再踏入這房間一步。”
既沒有全寬待林夫人方才對自己的猜忌冒犯,也沒有針鋒相對咄咄逼人。
Advertisement
說得給那林夫人是留了三分面子,但也強硬正氣得讓那林夫人退卻了幾分。
床下死屍一般橫躺的邱靈賦,眼底也不由得快意起來。
他聽了此話心裏也同樣解氣。
從小與花雨葉姑娘們相交甚好,更有難得臭味相投一同搗蛋的青梅竹馬含嫣,使得他的心樂于看到令人刮目相看的女子。
他心裏又無聊地揶揄:不過這夫妻倆還都挺愛嚼舌頭,也算是天生一對了。
林夫人可從未與江湖女子打過交道。
平日裏與自己搭話的姑娘家都細聲軟語,要是自己這般指責男女之別來,都是要羞愧得擡不起頭的。
沒想到沈姑娘卻是這般脾性,而那少俠也如此護她。
暗悔自己口上說了不中聽的,把自己與救命恩人的關系鬧得這般僵持,她結巴道:“我、我只是......”
可又別扭地不願認錯,只好轉移話題:“總之,還是感謝沈姑娘了,我這出門匆忙,只帶了一些銀兩,還請沈姑娘與肖少俠一定要收下。”
沈骁如沒說話,但肖十六卻把那銀兩毫不客氣地收了,他在手裏颠了颠那袋子很有分量的銀兩:“既然林夫人要我們收下,那就不客氣了。”
說着兩人便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把門輕柔又小心地阖上,人卻沒有急切地過來。
那女孩天真地看着娘眼簾的晶瑩,問道:“娘你怎麽了?”
林夫人把絲絹拽在手心裏,聲音裏帶着虛弱的哭腔:“娘沒事,瑜兒乖,我們去看看爹爹。”
在床底,唯能看着那林夫人步步靠近,裙擺盛開的荷花似的漂浮過來。
那小女孩被抱在手裏,大概不過兩三歲吧?要是放下地上走着,看到這床底有兩個人,會不會被吓得嚎啕大哭呢?
頑劣如邱靈賦,可對逗哭小孩沒興趣。
而身後這阿魄,這般厲害,又狼似的狡詐,怕是決然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正想着身後那危險得安靜的人,便感到胸前一陣異樣又溫柔的壓迫,讓他呼吸再次艱難凝滞起來。
身後潛伏的人擁抱一般把手按在他胸前,耳邊有人湊來,呵氣似得悄聲道:“她們走來了,你怎麽不慌?”
為什麽要慌?和阿魄做同一根繩上的螞蚱,心底意外地坦然自若。
後背因為那人的欺身緊密無間地貼上了那人的胸口,濃郁的酒氣又再次襲來。
邱靈賦方才的心靜氣靜,竟然也被這股酒氣擾得心神混亂。
甚至錯覺地以淺薄的肌膚,感受到了身後那強大之人心如擂鼓。
他從不把錯覺放在心上。
林夫人已走到跟前,邱靈賦在床下以低微的視角觀察,僅能看到那款款綻放的裙。
再輕盈的腳步聲到了耳邊也放大了起來,不自覺的緊張,讓邱靈賦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此時若是能伸手,恐怕自己都能冒犯地撫摸到林夫人的裙擺來。
小女孩被放在床上,她爬了會兒,軟軟道:“娘,爹爹睡了。”
林夫人坐到床上,似乎在搖那昏睡的人:“相公,相公......”
床上沒有動靜。。
“相公......”林夫人焦急起來,不由得提高了聲音,推得也使了點勁。
小女孩也幫着她娘:“爹!”
看不到那林公子如何,只聽到林夫人崩潰一般的哭泣聲,和小女孩叫起來尖嫩的聲音:“爹,別睡了,起來,娘叫你呢。”
叫着叫着,看娘落下眼淚,自己也不由得哭鬧了。
聲音嘈雜地交織在一切,聽得邱靈賦心煩意亂,不由得心裏埋怨着床上那毫無動靜的人來:不過是一點毒,又不致命,妻女這般叫嚷了,也不醒來瞧瞧。
身子微微撐起,強硬地湊到邱靈賦耳邊。
果真把邱靈賦吓了一跳,那母女離兩人這般近,自己這般冒險,終于讓他萬事無所謂的淡然露出了破綻。
仿佛是含在嘴裏的聲音,碾在邱靈賦的耳朵上:“都是你。”
把唇毫無阻隔得貼在邱靈賦冰涼的耳畔上,這三個字仿佛随着一股酒氣便送到了他的耳道裏,波及了耳邊絨絨的發絲,通通也不安分起來。
每一個字都溫熱柔軟地摩挲着他的耳朵,這仿佛的不經意之舉,逼迫着那嬌嫩青澀的耳朵開始通紅。
一向帶着厚臉皮的惡劣混蛋,無論是面對尖銳的嘲諷或是霸道的恐吓,刻薄的奚落或是憤怒的斥責,都視若無物。
這人的心仿佛一團柔韌的棉花,讓人怎麽打也使不上勁,怎麽也傷不了他。
仿佛剛出生的孩童,大吵大鬧,肆意折騰,□□地揮霍悲喜,又毫不在乎他人的苦樂,從不知道羞愧為何物。
讓人又愛又氣。
可這無情無畏之人,卻是第一次去悉心留意到這樣陌生的肌膚之親。
此時空間擁擠,狹小黑暗,又是在人眼皮底下偷聽,渾身上下不由得一片敏感,對周遭一切更是觀察精細起來,
就像寂靜夜空裏的孤獨蟲鳴,他當自己微不足道小聲低微呢,可即使是那撲翅的輕微破風聲,已經足以讓夜空下所有過客都能聽到他的秘密。
即使對于未曾涉足秘密領域的愚鈍之人,也能察覺一二來。
這一點氣氛的異變,讓邱靈賦倍感警覺。
心裏不安又疑惑,莫名的煩亂因何而起,又為何物。
像是一片自己未曾觸碰也不曾留意的領域,陌生又恐懼,那片領域對人來說即使禁地也是樂土。
這領域對世間的人而言,無論是對身體還是靈魂,都是天然的誘惑。
可他習慣性趨利避害地遠離,即使那片領域對自己而言不是歡喜也沒有苦痛,還是一片白紙。
甚至不願細細了解,便想倉皇逃走,逃回自己那片僅一人逍遙的歡樂天地。
他又如此地愁苦不經心,床上才響起微動,邱靈賦的心煩意亂便到此為止了。
林公子昏睡着,只是人虛弱,睡得沉,被吵了一陣,終于悠悠醒來。
看到眼前的人,在至親哭泣與激動的呼喊中意識回籠,才恍惚道:“瑜兒,知蘭......”
林夫人止住啜泣,哽咽道:“相公,相公,你好些了嗎?”
小孩兒也撲通撲通在床上翻騰:“爹爹。”
雖躺在床上,可林公子卻連聲安慰道:“好了,我好了。”
便去拉那林夫人的手,想要安撫她,可林夫人卻把手一抽,沒讓他拉着。
床下兩人雖看不見發生何事,但也能感受到氣氛一凝。
林夫人的聲音仿佛悶在了胸腔裏:“我聽你那些朋友說了,這毒不至死,可你......卻要尋死。”
語氣裏埋怨和氣惱交織。
林公子瞧着夫人哭紅的雙眼心裏疼着,臉上淚痕一道一道,刀口子一般割在自己身上,羞愧道:“我......是那毒太狠了,全身如同剝了皮一般全是血,我聽不見,也說不出,只能看着。知蘭,我實在......”
那白嫩小孩本在叫着爹爹自顧自玩耍,看自己爹爹這般憔悴的模樣,又扭過頭看娘嚴肅的神情,伶俐地止住了苦鬧。
聽也聽不懂,便呆呆地看着。
每說一句話似重現昨日的慘狀,林公子又恨又怕,在愛人傷心欲絕的注視下幾欲開口,可實在是說不下去。
林夫人早聽過他人的描述那場面如何血腥難忍,現在又從相公口中聽來,短短幾句已是觸目驚心,軟道:“好了,我不是怨你......但你以後,再遇上這樣的事,我只求你,要是能堅持就再堅持一下。要是堅持不住了,你去了,我不會怪你。但等瑜兒長大了,我也要随你......”
“知蘭,你別這麽說!我下次在這般,我是咬牙也要堅持下去的。”林公子驚慌失措,終于握住自家夫人冰涼顫抖的手,他急切道,“你別說氣話。”
嘴邊抿成堅韌的線條來,堅決得仿佛宣誓一般:“我不是氣話,人活一世,悲喜在己,他人終究是過客。你痛苦,要尋死,我痛苦,為何不能尋死?”
這話聽得爽利至極!這仿佛要與悲傷和痛苦報複起來兩敗俱傷的灑脫,邱靈賦很喜歡。
阿魄也是暗暗佩服。這林夫人聽那林公子尋死這般氣惱,想來是深愛這位林公子的,這一番話說出來,卻不知道忍了多少痛。
可阿魄卻又不敢茍同。确實,人在世上,光是顧慮自己的喜怒哀樂,就已不易,為什麽還要顧慮他人的悲喜?
若有一人能讓他将生死置之度外,将苦樂置之度外,他歡我喜,他傷我痛,他哀我悲,人之一生為愛恨而生死,大愛大恨大醉大醒,也未免暢快!
可這并非他意中的逍遙之道。
若無所愛,定可逍遙一生無拘無束。若有所愛,世事禁锢也甘之如饴。
然而不能強大到保護所愛之人安然喜樂一生,無論生死都不會快活。
他鼻尖不由得又嗅花一般虔誠又垂憐地,湊近了眼前人的發絲,氣味幹淨,撓人心癢。
他也不過十□□,雖自小江湖歷練做事老道,可愛恨情仇離他卻也是太遠了,情窦初開也不過和天下少年一般笨拙。
手又不安分又目的明确地搭在那人柔韌的腰上,小心翼翼湊上去的手,卻又從溫柔滑向另一個極端,占有地蜷起,使勁一掐,滿意的聽到邱靈賦急促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