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三、紫域(九)
許是這燈火太氤氲,人走了一天也累了,邱靈賦聽這話,竟然也聽出幾分灑脫的江湖味來。
可邱靈賦終究只是感悟淺淺,他的反應不過是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可真有病,有毒的東西也吃得下去。”
阿魄看他像也像在看傻子:“蠢,真正有毒的,我當然不會碰。”
難道我下的毒是假的麽?邱靈賦又想到自己下在胸口的那毒,阿魄便沒碰。
阿魄又道:“你給昨天那人下的那針毒,是不致命的,對麽?”邱靈賦嘴角緊閉,似不願作答,又搖着頭自顧自道,“但病發可怖殘忍。中毒之人聽不見,說不出,只能看着渾身帶血自己無能為力。雖沒有疼痛,卻叫人生不如死。昨日我師姐尾随那些人到了客棧,暗中看到那人同伴離開後意欲尋死,實在不忍,師姐便救下那人,拜托我去尋求解藥。要不是我恰好知道飯酒老兒是誰,恐怕這人即使被我師姐救下一時,也真的會想辦法再尋死。”
邱靈賦微微擡頭看那阿魄,目光裏對他觀察了起來。這人好像極少這麽說過話,字裏行間雖說不上嚴肅,可這認真的模樣卻是少見。他忽然記起那日自己給他那粒松子糖時,他說過一句“你要施舍我麽”。
那專注的模樣與認真的語氣,被他狠狠壓制的邱靈賦,時不時想起,還是想笑。
他心裏不解阿魄說出這些來,是個什麽意思,可阿魄也不再解釋了。
“到了。”還在想着,阿魄便道了這麽一句。眼前一座簡單大方的客棧上,挂着“飛鳳客棧”四個字,這便是那倒黴之人昨日入住的客棧。
遠遠的還沒到那客棧,邱靈賦便看見一道熟悉的人影就在那客棧跟前,與什麽人道別着,還在說着什麽,眉間神色凝然,一派嚴肅。
“糟,他發現了。”阿魄這般陳述道,語氣卻是見怪不怪一般,像是看着好戲。
邱靈賦便腳步一頓,躲到了一旁的小店,用那街上小販架上琳琅滿目的小食與五彩奇異的小玩意,嚴嚴實實遮掩住自己。
阿魄也拖沓着步伐與他一同躲了過來,看他賊兮兮又緊張的模樣,忍不住又調侃道:“這麽怕他?”
邱靈賦下意識道:“不怕。”
他方才幾分莫名的擔憂與焦慮,在這話說出來的時候,似乎也被自己這句話震懾住,瞬間毫無蹤跡。那些細微的心緒,通通被他壓到心裏深處,一點也感受不到了。
“那為什麽我發現你是飯酒老兒,你要與我拼命。但這許碧川發現了,你卻要躲着。”那乞丐卻是不依不饒,偏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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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靈賦理所當然道:“就算他知道了,他又不會害我,我為什麽要與他拼命?”
那乞丐挑眉,自己像是要害他的模樣嗎?可他卻又步步緊逼道:“他不會害你,你又為什麽要躲?”
邱靈賦被他問着內心煩悶。
他要躲,不過是自己想躲。
他不想就這麽撞見許碧川,他還不知要如何與他解釋飯酒老兒。邱靈賦我行我素慣了,他不習慣去解釋自己由心而為的事。可他又是明白的,自己必須解釋明白,這與對象是不是無所不知的許諸葛無關。
似乎他,邱靈賦,與邱小石、邱心素、許碧川、孫傾紅等這般人相處,本是不該有任何芥蒂。
他這麽囫囵吞棗一般想着,心裏又亂又煩,好像有無數絲線攪了一團糟。
他逃避着,便把自己又牢牢內心封閉起來,不再細細去想了。
“嗯?”那惹人厭的阿魄卻又問了一聲,似乎是在等他回答。
他回頭看去,那阿魄也随着自己躲在這小店旁,卻是靠得太近了。那雙半醉的眸盯着自己,整個人光是看着就能看出酒味兒重了,因為阿魄那雙平日裏即使含笑也難掩銳利的眉眼,此刻也柔了幾分。
可邱靈賦卻無論何時,這阿魄都是惹人厭讓人恨的。
這人偏偏要逼着他似得,讓自己把那些刻意忽略的思慮一絲絲拉回,去剖析自己的感受。如這些異樣的微小情緒,自己活着十幾年也不是沒有過,一向是能忽略就忽略,何曾如此細細琢磨過?
邱靈賦卻是手肘一頂:“酒鬼,滾遠點。你這酒味太重了,我怕自己忍不住想殺你。”
“你還有什麽毒不妨放馬過來,”阿魄不怕死地欺身邱靈賦,“我倒是很期待。”
邱靈賦的手當真又在袖中摸起□□暗器來,心思活絡着:這阿魄看來是醉了,這樣靠近自己,全無防備......醉了的人警惕心再大,感官再敏銳,恐怕要大打了折扣......方才他不就摸了那帕子麽?不如今夜想想法子,或許能逮到機會,給這家夥一點教訓。
他微微阖眼,把眼底的那些小算計遮掩一些。要是能讓這人吃點苦頭......邱靈賦心裏悄悄地興奮起來,難以抑制地怦怦跳動着。
他又開始算着這樣那樣殘忍或有趣的惡作劇,方才心中的煩絲就是那麽輕易地,被吹得一幹二淨了。
許碧川人已經走遠,兩人才從那小店背後走了出來。邱靈賦半句話不說,便徑直往那客棧走去。
阿魄拉住他:“你去幹什麽?”
邱靈賦手被拽住,便手腕用力與他抗拒,同時回頭看了他一眼。阿魄便看到了,他看那客棧時未曾抹去的神色。
那眉眼線條描摹的一片純然,而眼中卻是恨意昭然的陰狠,那麽□□而肆意。他心裏不由得一跳,卻阻止道:“你想去報複那可憐的人?”看邱靈賦面色一片執着,卻又輕聲道,“真蠢。你被許碧川察覺,這與他有什麽關系?要不是你下手太狠,用那等奇毒,許碧川會發現麽?”
他又道:“不過許碧川也未必會猜出來,你那毒太奇,他若不知道你有此毒,大概也是不會發現的。”
可許碧川是知道的。
花雨葉奇花異草甚多,自己這些寶貝玩意兒都是從邱心素那裏得來,而邱心素的藥也是從花雨葉來的,許碧川是花雨葉的人,要是猜不出來,那恐怕是要愧對“許諸葛”之名了。
邱靈賦還欲前去那客棧,道:“那人可恨,我去把他......”邱靈賦說到一半便不說了,自己為什麽要與這乞丐解釋?“管你什麽事?你還當你便衣官差不成?還是什麽救世的大俠?”
那乞丐手一伸,把前腳已經跨出去的邱靈賦攔住,狀似漫不經心随意的一個動作,力氣卻大得很,直把那邱靈賦踉跄得像是撈過來一般:“那人可真倒黴,不過是多說了幾句話,被你弄得這樣慘,還要幫你背負一個被發現的罪名。你說要是今早那翁一葦或是陳巍見你多說了兩句不中聽的,看你不快便把你暗地裏害了,你委屈麽?”
邱靈賦愣了一下,卻自信道:“他們害不了我。”可他說着,卻是緩緩卸了力氣,眼裏閃爍着不明的光彩,看着阿魄。
阿魄看他不再反抗自己,似乎要放棄了去找那倒黴蛋的麻煩,便也松開了手。這手一松開,邱靈賦轉身就走。
不過走的方向卻不是朝着那客棧。
“去哪?”阿魄拖欠着步子跟上去幾步,“不找他報仇了”
“要是打得過你,我就去找。”邱靈賦扔下這句話,倒是不怕承認自己打不贏那人了。
“我去找許碧川。”說着又頭也不回地走了。
阿魄停下,不再追了,只醉着一雙眼看那遠去的颀長的背影,燈光照在邱靈賦發上絨絨一片,人影似乎都朦胧飄渺了起來。這人靜靜的時候仙一般,可心眼裏壞着呢,讓人不提防都不成。
他這麽想着,嘴角邊不由得勾起了好看的弧度。又在涼涼的夜風裏站着看了一會兒,看到那人走遠了,不見了,只剩下陌生的人來人往了,才邁開步子,轉向那身旁不遠的客棧。
阿魄走進那門口,與那客棧掌櫃的打了聲招呼,那掌櫃似乎見過他,對他友善一笑,也沒再問,便忙着自己的事去了。
阿魄上了樓,便悠悠轉到一間房前,敲了敲門,裏面一女子警惕道:“誰?”
阿魄道:“我。”
門吱呀一聲,一位二十上下鵝黃衣衫的女子從裏面把門打開,阿魄便走了進去,他看了看床上那人睡得神色安穩,便道:“這人看上去是快好了。”
“這毒不致死,卻也可怕。多虧了你那瓶藥,可見這飯酒老兒心腸沒有壞到那種地步,給的解藥倒是真的。”那女子爽朗道,這躺在床上的人與他毫不相幹,可這病好了,她心情似乎也變得不錯。
阿魄不禁想到昨夜自己威逼那人交出解藥,要不是恐吓一句,恐怕喂進這人嘴裏的都不知道是什麽。他看眼前女子誤會,卻也沒多說,任由那女子把這飯酒老兒往好處想了。
“師姐,方才是有人來嗎?”阿魄又問道。
沈骁如道:“有一書生打扮的謙謙公子,來探望這位林公子的......怎麽?我看着也有些可疑,看他也沒害人,可也不好攔着,這人是何人?”
“那人是許碧川。”阿魄頓了頓,又低聲道,“他恐怕知道了飯酒老兒是誰了。”
沈骁如驚訝道:“他就是許碧川?他就這麽看望一會兒,他便知道飯酒老兒是誰嗎?這......這許碧川,看來可真是和傳聞一般的厲害!”她臉上不由得漾起了敬仰之色。
阿魄苦笑着搖頭:“不過是這飯酒老兒就是他熟悉的人罷了。”
沈骁如忽然神色卻嚴肅起來:“阿魄,你說那飯酒老兒,是一天性純然、聰明機敏又幼稚魯莽之人,又一直護着他不願告訴我們他是誰,這會兒被許碧川知道了,那可怎麽辦?”
阿魄道:“沒關系,那許碧川也定能知他絕無惡意的。”
這正說着,門外又有人敲門,并有人叫道:“骁如、骁如!快,可把我渴死了!”
沈骁如去開門,門外一瘦高竹竿兒似的男子便趔趄倒進來,直扒着沖那桌上的茶壺而去,拿着杯子便給自己倒了水,一口氣喝了好幾杯。等解了渴,這才緩過神來,定睛一看,才發現這還有一人似得,誇張瞪大眼,口中的茶水似乎都要噴出來,好不容易咽下去後,便大叫:“喲,阿魄呢。”
床上的病人動了動,眉頭緊鎖。沈骁如細心瞅到,便道:“小點聲。”
阿魄只笑道:“肖十六,你人都找來了嗎?慌慌張張的。”
肖十六被沈骁如說了一句,聲音立刻低了下來,卻散漫道:“找來了,在樓下呢,娘兒倆羅裏吧嗦,和這林公子幾位好友還在問着,哭的太慘了......不是,我說,你不是說去找那飯酒老兒玩去了嗎?怎麽就回來了?又想吩咐點什麽?讓不讓人輕松輕松了......”
這人說話妖裏妖氣的,卻忽然一頓,沈骁如看他那神色不對勁,剛想問,卻見阿魄也一般警惕了起來,便低聲道:“怎麽了?”
這話剛說完,沈骁如便也感到有人武力不俗之人在四周兜轉,似乎猶豫着靠近。
阿魄神色一松道:“果然......別讓他發現。”
其餘兩人也下意識屏住氣息,沈骁如看阿魄臉上那抹笑容,卻又平添幾分疑惑。肖十六也挑起眉頭,不知這阿魄葫蘆裏買着什麽藥。
阿魄唇邊不自覺挂着淡淡的笑意,口型吐出四個字:飯酒老兒。
肖十六忽然露出了頗有興致的神情,沈骁如也是幾分好奇。
他就知道這邱靈賦,哪會放棄得如此輕易。
外邊那人猶猶豫豫,似乎覺得這屋裏威脅不大,便放下了心房,靠近過來。忽然窗邊一聲響動,一道淺色人影便出現在房間內,那人身輕如燕,輕輕巧巧便從窗戶躍了進來,一動一靜,飄逸得如同從天而降一般。
膚白發淺,眉目出塵,風姿靈秀,正是邱靈賦。
可此時邱靈賦卻是神色一頓,動作也僵起來。這本想象中無一外人的屋子,卻除了那病人以外,竟有三人在此,而自己竟然方才毫無察覺。
而其中一人,臉上挂着自得又惡劣的笑,仿佛一切俱在掌握之中。
好似再諷刺着自己的愚蠢。那便是那方才才分開不久,以為被自己緩兵之計誘開的阿魄!
可他卻在此從容不迫等着自己。
守株待兔,甕中捉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