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紫域(五)
阿魄知他是邱靈賦,知他娘親是邱心素,知他身在何處又在做什麽。
知他就是那走在風口浪尖上的飯酒老兒。
關于自己,他還有什麽不知道的?而自己對這個橫空出世的少年卻一無所知,有什麽比這更讓他恐懼和戒備?
而他此刻雙眼裏射出灼目的憤怒,把自己的怒意真實又□□地傳到他眼前,即使仰躺着從下方看他,這怒意也不見減少分毫。卻問道:“你想怎樣?來炫耀的還是來謝罪的?”
“謝罪?”阿魄覺得好笑,“你這樣被壓着,奢望什麽讓我謝罪?這樣瞪着我,讓我怕你麽?”
阿魄對着那雙因充盈着怒火而惑人的眸子,看了一會兒,半垂着眼,便不再看。只是輕巧地笑道:“你別生氣。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知道這飯酒老兒是你。你以後在我面前,要和我讨論飯酒老兒,可以不必再絞盡腦汁隐瞞罷了。”
邱靈賦看明着打不過這人,倒是也想得開,連反抗也省了,渾身的肌肉甚至放松了,一幅不再反抗的死樣,對他道:“放開我。”
這話說得倒是天真了。
阿魄不放,手上反而抓得更緊了一些,膝下也多用了幾分力,像是提防邱靈賦耍心眼趁機掙脫,開始與他談條件:“好,我放開你。不過,你得把解藥交出來。”
阿魄即使全身半跪在邱靈賦身上,又是死死壓着他,還提出了這番條件,可眼裏還是笑意盈盈,看得邱靈賦心莫名一顫。
“我不給,你還能一直壓着不成?”邱靈賦做出了一番無賴的姿态,又厚臉皮道,“你壓着我我都能睡到天亮,信不信?”
阿魄眼裏流光閃動,不知道想了什麽。
而片刻後又道:“你不交出解藥,我可不只是壓着你。我可以把你點了,從這裏扔下去,或是把你挂在城樓,就在你身上寫着‘飯酒老兒’四個字,怎麽樣讓全天下都來看看這飯酒老兒長着什麽樣,聽上去是不是很好玩?”
“你說你只會點學,不就是愛戳人嗎?你說你的食指中指不會比別的手指還要短上一截吧?”邱靈賦呵地笑了,又對這近在咫尺的人輕蔑地揚起下巴,狀似輕松地侃着這人。
“奇怪,你不好奇我為什麽不威脅着殺了你,卻來說點學,”說着阿魄又提醒道,“解藥,你到底給不給?”
邱靈賦卻懶懶道:“什麽解藥?你摸的那點藥,只不過是手上痛一點,現在什麽時辰了?看你手這麽大勁,藥效早過了,還問我要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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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敢情邱靈賦還沒意識道自己問的是什麽,抑或是知道,卻還裝傻充愣。
阿魄低頭看着邱靈賦那吐出冷漠話語的薄唇:“你紮啞紮聾的那人,現在身在客棧,渾身是血,生不如死。你要報複他,也該解氣了。難道你要因為這點小事讓這人喪命嗎?”
邱靈賦刻薄道:“我毒他,你多管什麽閑事?你連自己吃飽都管不了,還管別人?”說着又想起什麽,忽然問道,“不過你空有一身武功,肚子餓了,怎麽不偷不搶?偏要吃嗟來之食?這麽大個人,也不知道自食其力。裝叫花子還會上瘾麽!”
邱靈賦還反倒用那歪理教訓起他來。
阿魄看他那對別人性命不屑一顧的神情,真覺得得好好想個辦法,把這人真真正正教訓一頓:“你錯了,叫花子我不是裝的,因為我就是。偷的搶的那是小偷竊賊,我一個叫花子,跟別人搶什麽生意?倒是你這個一無所知的,還偏要扮江湖百曉生。”說着他手勁又故意重了一些,狠狠掐了掐手下滑膩的皮膚,催促道,“解藥!”
邱靈賦吸了口氣,他一向就是怕疼的。阿魄阿魄!這人簡直是被他恨進了骨子裏!
他咬牙道:“給你就是......我那邊行囊裏,有個紅色的小瓶子。”
阿魄怕他耍花招,又故技重施,真點了他的學位,抽出雙手雙腳,就要走過去翻。那行囊就随随便便被扔在了桌子上,阿魄拆開,裏面瓶瓶罐罐就有十幾個,還有大小零嘴把這行囊塞得滿滿的,阿魄看那些吃了一半的糖糕點心,不禁莞爾一笑。
那紅色的瓶子就有好幾個,阿魄又把幾個瓶子舉到邱靈賦面前,問道:“哪個紅色的?”說着又留了一個心眼,“你的學位我先不解了,委屈一下你。我等會就去送解藥,要是藥是假的,我回來就把你收拾了,你老愛瞎想,不如猜猜我會怎麽收拾你。把你的零嘴全部扔出去喂豬呢,還是把你這些奇怪的□□撒在你嘴裏?”
邱靈賦深呼吸一口氣,立即改口道:“是黑色的瓶子,瓶子上有梅花的那個。”
阿魄一副了然的神色,又找出了那個瓶子,又在邱靈賦的陰狠的瞪視下點了他的啞學,然後矯健地從窗戶躍出,投入夜色之中。
天光大亮,許碧川和邱小石早已吃好了早膳,才見邱靈賦眼圈黑黑無精打采從樓上下來。
邱小石驚訝道:“都已經日上三竿了,你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是不是昨晚又搗鬼了?”
昨夜阿魄走後便沒有再回來,一個時辰學位自動解開,這時候天都快亮了,便昏呼呼又睡了一會兒。邱靈賦陰沉沉看這勾起他回想的邱小石一眼,話沒說。
又看許碧川這一身齊整的打扮,便問道:“你要去哪?”
許碧川道:“紫江築。”
一提起紫江築,邱靈賦就想起昨夜阿魄的造訪,不由得疑心起來,阿魄知道了那飯酒老兒是誰,而許碧川心眼這樣多,他不會也知道了吧?又想到被阿魄發現也不過是因為他在跟蹤自己,碰巧被抓了個現行。而許碧川單靠推測,自己和飯酒老兒天差地遠,又怎麽能推測得出來?
邱靈賦問:“你要找那飯酒老兒嗎?我也去。”
許碧川搖頭:“飯酒老兒那未必找得到,但是總是能看看,要找飯酒老兒的,都有些什麽人。”
“沒事,我有點兒崇拜那飯酒老兒了,看看同樣崇拜他的人都長得什麽樣。”邱靈賦道。
許碧川嘆道:“聽你這話,我可不願帶你去。”
邱靈賦也嘆了口氣:“那我只能偷偷去了。”
這偷偷去還說出來,這不是明擺着說你拿他沒辦法麽。許碧川搖搖頭。
邱靈賦嘴裏嚼着香軟的流沙包子,心想這倒是和自己想到一塊去了,自己費盡心思扮了飯酒老兒,在紫域透出這消息,不就是想看看有哪些人在關注着邱心素的去向嗎?
他咽下那口包子,對許碧川道:“要去!一定要去。”
白日裏的紫江築比夜裏客人往來得更多,無論是高雅之士還是粗鄙的農夫,來這喝杯茶聽點書聽點琴都是允許的。江海樓一向廣納天下,他容得下清雅韻致的古琴這般陽春白雪,也容得下的老少皆宜說書亂談下裏巴人,可謂雅俗共賞。
今天這來的人卻比以往更多,遠遠走來便看到門口聚攏了好幾撥人,堵在那寬敞大氣的雕花門前,根本進不去。
邱靈賦許碧川對視了一眼,沒想到關注邱心素去向的人還不少。邱心素不管江湖事已經有許多年,這些人難不成都是當年與她有瓜葛的人?
邱心素在退隐前一直效勞花雨葉,花雨葉好歹是個名門正派,邱心素作為右護法名聲自然也差不到那裏去。況且畢竟是大派的右護法,武功在許多人之上,本也是赫赫有名的俠女,可生的天仙一般出塵脫俗,那些贊美都放在了美貌上,如今江湖上對她的武功了解之人已然寥寥。
十七年過去,大多數人只記得她的絕代風姿,不記得她曾是當年那個與孫巧娘兩人一舉殲滅陰風寨的英雄少女。
那時陰風寨欺男霸女,為非作歹,嚣張一時,被欺淩的百姓苦不堪言。在陰風寨被鏟除之後,附近老百姓還把村裏一株千年梨花樹贈予兩人,這顆樹如今依舊在花雨葉一處庭院中年年盛開。
這樣的人,仇人都是非奸即盜的賊子,可這些名門正派湊在這,難不成也要打聽打聽邱心素,好瞻仰她的美名?
“丁宮主。”一個頭束玉冠高貴華氣卻面色蒼白的青年對湘水宮那邊七八人揖了揖,不熱不冷,不卑不亢,可看了丁宮主帶着這一撥人人數最為壯觀,不由得皺了皺眉。
丁宮主是一個大肚子的中年男子,滿褶子恭維的微笑,也回了一句:“段二公子。”這位段二公子就是孔雀濱掌門段驚瀾之弟,段驚蟄。
許碧川邱靈賦和邱小石走近了,還看到那邊尚有兩小撮人,許碧川小聲道:“這邊那執劍的是青山盟盟主陳巍,那邊的白胡子老者是漁舟寨寨主翁一葦。”
邱靈賦看着那兩人,巧記道:“左青山,右漁舟。劍男陳巍,魚腥味兒翁一葦。”
才說完,那邊丁宮主便看到許碧川,忙過來打了招呼:“許諸葛。”又看向身後一個膚色瓷白發色稍淺的小公子與另一人,問道,“這兩位是?”
“是我的朋友邱公子與他的随從,邱公子與許某一道去花雨葉花朝會,便在許某陋舍暫住幾日。”又睜眼說瞎話道,“我們方才閑逛,看衆多人聚集于此,才來看看。”
丁宮主幹笑,閑逛來到這裏,這誰說的他都不相信,更何況是這老奸巨猾的許諸葛?
那邊段驚蟄也是神色難測地看過來,他未曾與許碧川打過交道,經丁宮主介紹又彼此問了好。翁一葦和陳巍也過來,幾人又是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邱靈賦摻了進來,唱戲一般與丁宮主說着久仰幸會,見着好玩,又逐一對每個人都說了,說得幾人是神色尴尬。這未曾謀面俊俏奪目的小少爺一一久仰,套路走得太明顯,這也就罷了,偏偏這聲久仰說出來卻毫無欽佩之意,連演都懶得再演一下。這讓他們自己之間的那聲問候,也好似虛假無意一般。
好在這時廖掌櫃來了,他歉意地把這一大幫祖宗迎進了紫江築內:“我紫江築這樣的小地方,一下子迎來這麽多貴客,一時間騰不出位子,廖某可真是招待不周。”掌櫃眼尖,又看到了許碧川三人,又對那夥計叫道:“再多拿兩壺茶來。”
陳巍是個坐不住的,一看這掌櫃又要招待又要端茶的,就不耐煩了:“廖掌櫃,你也不用麻煩,我陳某開門見山,就想問一句,那飯酒老兒,現在在哪?”
這會客人看事大,都一一避讓走了,這昔日熱鬧的江海樓,早空出來給這些大佛包了場。
四個門派的掌門和弟子一一在這茶樓內坐下,大家看這掌櫃這麽拖着,心裏也擔憂這掌櫃扯東扯西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還好有陳巍這個願意第一個吃螃蟹的,這麽直接就問了出來。
廖掌櫃一看這架勢,便苦笑道:“不是廖某不願意說,只是這飯酒老兒從哪來,去了哪,我是真不知道。”
許碧川輕搖着扇,聽聞此言便道:“廖掌櫃有何苦處不妨一說?”
他道:“不瞞大家說,這個飯酒老兒是誰,不光是我,就連遠在淮京的薛其大掌櫃,恐怕也不知道是誰。這飯酒老兒怎麽開始常駐江海樓說書,詳細的我也不知。只是據說這飯酒老兒是一位高人,薛大掌櫃偶遇此人,見他逍遙人世,奇人奇談,對其欽佩,又見他居無定所,便收容他做了個說書的。”
“哈哈哈!”又是邱靈賦肆無忌憚的大笑聲,衆人目光射來,許碧川臉上的歉意已經不能用厚重來形容了。
“請問邱小公子,你又是因何大笑?”廖掌櫃問道,倒是謙和有禮。
廖掌櫃這番形容,讓邱靈賦心裏充盈着功成名就一般的大快之感,他适才笑得前俯後仰,一绺絨棕的頭發就落在胸前,拂在臉頰上,他手說着耳邊便把這發縷往後一撩,臉上眉眼燦爛,盡是與那出塵容顏不符的生動與肆意的愉悅。
邱靈賦道:“我只是聽出了薛其掌櫃和廖掌櫃對飯酒老兒厚重的敬仰之情,為人與人之間天涯知交之情而欣慰大笑。”
邱靈賦說到這,忽然感到頸後有一股刺痛的目光,心裏暗暗一驚。
廖掌櫃幹笑。方才他那大笑……是欣慰的笑嗎?衆人也是沉默不語,他們對這毫無規矩行為放肆的小公子自然又多多不滿了幾分。
陳巍更是臉色發黑:“廖掌櫃還請繼續說。”
衆人便才從那大笑聲中醒過來,又把目光放在廖掌櫃身上。
邱靈賦看衆人不再看他,這才悄悄回頭看去,随即又忿恨地扭過頭來。
“怎麽了?”邱小石看了過來。
“沒事,有蒼蠅。”邱靈賦心情差了起來。
陰魂不散。
果然,那二樓柱子後隐蔽之處立着一人,那雙笑意懶懶的眼睛,除了那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叫花子,還會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