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紫域(四)
這阿魄聲音有意壓低,也許還是提防着許碧川或是如意樓內其他人的。邱靈賦悄悄往門外看去,這阿魄武功出神入化,但他還是希望有人能夠察覺這裏的不速之客來。
明天,明天自己就去跟許碧川坦白。
邱靈賦後悔得腸子都青了。自己只不過自己并不相信這人真會死皮賴臉來找自己,并且真的能在許碧川眼皮底下潛入如意樓,今日便也懶得和許碧川說。
沒想到這人今夜就來找自己麻煩了。
邱靈賦把那倒着的一杯茶水遞給了阿魄,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自己舉起茶水便朝一飲而盡,一雙無垢的眼睛就這麽看着阿魄,似乎是一個自然不過的邀請。
可這邀請似乎昭然着惡意。
“你下了毒?”阿魄挑眉。
“你怕我下毒?”邱靈賦對他的小心鄙夷道,“這種茶水裏下藥的勾當,在江湖是玩爛了的,我這麽聰明,肯定不會做的。況且別人的藥都下在瓊漿玉液或是山珍海味裏,去哦這茶還是涼的,未免也太寒酸了。誘得動你嗎?”
阿魄手指卻是修長整齊,在這室內的燭火燈光下,竟然也讓人覺得好看,他就用這手指舉起茶杯,才放到嘴邊,又了然一笑,道:“怎麽誘不動,這可是你倒的茶,主人待客的一片誠意。”
他看着茶杯裏的金黃潤澤的茶水,晃了晃,道了句:“而且,我渴了。”便像是回應主人的好意似得,舉杯把這杯涼了的茶喝了個幹淨,然後用袖子狠擦了下嘴。
阿魄這一連的動作豪氣又潇灑,可邱靈賦看得滿心裏不舒服,不由得想起上次那枚松子糖,便也不遮掩,厚着臉皮便承認這茶裏确實有玄機:“你明知道有毒,為什麽要喝?”
阿魄把杯子喀一聲放在桌上,對邱靈賦笑得暧昧:“你心軟,下得輕。”
邱靈賦下了毒,可這毒沒下在茶裏,倒是下在了茶杯上。
邱靈賦也不怕承認,一副君子坦蕩蕩的模樣,只道:“是嗎?”
說着便一掌朝阿魄拍去,阿魄往後一推,沒讓他拍上。邱靈賦緊接着又抽出了軟劍。
這動靜難道還不夠大?邱靈賦張嘴喊之前還用那滿是期待的眼神看向阿魄,這阿魄怎麽不走老路子,點了自己的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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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靈賦看那阿魄沒有點穴的打算,便又張嘴要叫人。
“有賊!”這話已經出口,阿魄卻只是步步後退,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動作。此刻阿魄嘴上勾着三分了然三分灑脫,腿下的動作爆發極快,一踢那椅子便滑向邱靈賦磕碰到了他的膝上,自己便幹淨利落跑到那窗戶前,看了一眼那龇牙咧嘴的邱靈賦,便帶着惡劣的笑意,轉身跑得無影無蹤了。
而邱靈賦反應根本不及阿魄,那椅子角生生磕在了腿上,一個姿容出塵的人就這麽狗啃泥地摔在了地上。
本來想纏着阿魄使點絆子,好讓許碧川或是那倆夥計上來,至少能看到一點有人造訪的痕跡,至少能夠佐證自己的清白,讓那阿魄心存芥蒂不敢再來......至少不敢這麽明目張膽。
豈料,又給他跑了,甚至除了兩個茶杯,卻是又沒留下痕跡。
許碧川再來的時候,便看邱靈賦方從地上爬起,桌上兩個空杯子,便也沒看,從那大開的窗戶遍追了出去。過了不久,又冰冷了一張臉回來。
許碧川一身潮濕的夜露,冷聲道:“對面的陳掌櫃和旁邊的張府仆人都說了,未見有可疑之人。”
邱靈賦捂着膝解釋道:“他們怎麽看得見,那人武功厲害着。記得麽?就是醴都時看到的那個乞丐,他叫阿魄,武功極好,我留不住他。昨天,就是他在我眼皮底下把你的消息聽了去的,所以我才知道你和那丁宮主說了什麽。他用了兩塊石子,一根絲系着,從屋頂垂下二樓聽。這人知道我娘失蹤,也知道我是邱靈賦。”他的語氣又急又快,也不耍寶了,一股腦兒把那所知的阿魄全說了。
許碧川想起那屋頂上散落的寒冰塵,将信将疑,又一遍細細查看這屋子,除了那桌上兩盞茶,并無他人痕跡,便看着邱靈賦,為難道:“你昨天回來從未與我說過,這會兒一下子倒出這麽多料來,我還真不知該不該信,屋頂那寒冰塵,是你撒的?”
邱靈賦點頭如搗蒜:“但他武功太好,我沒得手。”說着滿是遺憾之色。
許碧川氣道,“這毒太過霸道,以後不許再用!”說着想到自己不該這樣對邱靈賦說話,又深呼吸一口氣,把自己語氣緩了緩,又頭疼道:“你用那種毒對付他,他找你又做什麽?為何卻沒有報複你?既然沒有傷害你,為何我來了又要逃走?”
邱靈賦怔道:“我怎麽知道,他肯定、肯定另有所圖......”
這阿魄明明不在,卻把他塞得瞠目結舌。自己難得好好說話,想讓人好信自己的話,可卻沒人信。
許碧川又把四周翻查了個底朝天,在許多精心布置之處,卻未見外人來過的蛛絲馬跡,最後投給邱靈賦一個無奈又冰冷的眼神,對他道:“要不我讓成果上來睡你這外間?”
成果是這如意樓兩名夥計之一,這樓上五間房就睡着許碧川、邱小石、邱靈賦還有兩個小童,兩名夥計通常是在樓下的房間睡的。
一時半會這許諸葛也拿不出主意,若是那個阿魄是真的,這會兒夜色無邊,要去哪找這麽個來去無蹤的人?若是邱靈賦撒的謊,也好讓成果好好看着這尊祖宗,讓大家能睡個好覺。
邱靈賦心想那成果的武功還不如自己呢,能頂個什麽事?他睡外間,還像是小孩怕黑找人陪似得,像什麽樣。想着這一向威風的邱小少爺便自栽跟頭似得垂頭喪氣起來:“那還是算了,成果上來,是要我保護他嗎,你知道我一向只自保的......”
許碧川挑着眉,這邱靈賦是承認自己胡來了嗎?
他也不再理,光是飯酒老兒的事他還沒想明白,也沒空在這奶娘似得照料這邱靈賦:“早點睡吧。”他道,接着一甩袖,留下個涼涼的背影便走了。
許碧川走後,邱靈賦又不安地屏住呼吸等了一會,卻是沒有人,漸漸放下半顆心,又跑去樓下問成因要了水,打算把衣服好好洗一洗。
他小心地避開胸口的一處,把外衣脫下,丢進了水裏,水上立刻茲茲聲起,那衣服胸口處冒出了一串串細小的氣泡,他打開窗,屏住呼吸任這氣體散去。
方才他怕阿魄有疑心,毒下茶裏怕沒用,便就在茶杯上抹了一種輕毒,摸上了不過是有刺痛之感。而自己的手在摸那毒之前悄悄擦了解藥,所以安然無事。
看上去是饒了這阿魄一馬,其實這不過只是以防萬一的開胃菜,邱靈賦還在胸口上有輕輕拍了點藥粉,這藥粉碰了也不過是起點紅疹脫點皮,但和茶杯上的毒一混合,這皮肉怕是要爛到見骨頭的。
他心裏算計着,這阿魄,老是點自己的穴,讓自己只能看着他為所欲為幹瞪眼。可既然他愛點自己,那自己不如送點特制的藥粉,讓他那沾了毒的手腐爛掉,那邊好了。
這兩種毒,碰任何一種就有的罪受,要是兩種都碰了,便只能怪自己不長心眼了。邱靈賦如意算盤打得響,可惜獵物卻沒中招。
其實要邱靈賦對這些摸不清脾性的人,還真不知道如何對付。
他知道張打蛋每天必要用那把祖傳的殺豬刀,邱靈賦便愛從這殺豬刀下手;說書的鄧三喜歡在說書前口漱一盅水,他就愛把這水換成辣椒水;鄰居春丫暗戀街那頭賣布匹的年輕夥計,他就在春丫精心打扮要買布匹的時候,悄悄給春丫臉上畫點王八。
而對付不熟的家夥,他只能觀察試探,好好找出下招。
邱靈賦這夜連澡都沒洗,又被許碧川一頓啰嗦的批評,他倒是滿不在乎。睡前他怕那阿魄還來,又仔細把窗戶和門關嚴實。雖然這窗對那人八成不頂用,但至少心理安慰還是有的。
做完了這一切,他便倒在那軟綿的被子裏,輾轉反側,翻騰了半天,才昏昏糊糊睡了過去。
夜半天還未亮,似有所感,邱靈賦忽然地驚醒了。
他睜着眼睛看了好一會兒黑漆漆的房梁,翻來覆去,又把被子捂在頭上,只餘了絲綢般的發絲散亂在被子外,似乎要做個不聞不問的石頭人。
夜裏安靜了一會,他好似已經睡去,可又伸出一只手,忽然扒拉下被子,露出因怨怒而晶亮的眼和僵硬的下巴,不耐煩地瞪着房梁上一角那一片露下的衣角。看了一會兒,卻是徹底醒了一般,精神奕奕諷刺道:“梁上君子做多了,睡得倒是安穩。”
梁上卻傳來慵懶惬意的聲音:“我很安穩,倒是你不安穩。”
邱靈賦想起方才那種夜中有人窺視自己的不安之感,坐起身來,仰頭看着梁上,直直道:“你在梁上,我總覺得你在盯着我,餓了?想吃點毒?”
梁上傳來的聲音在黑暗中清晰悅耳,阿魄頭懶懶一倒,正好能看到邱靈賦,他竟然坦誠承認了:“我是在盯着你。”
邱靈賦揚起那顆高傲的頭顱,冰涼的夜色在把他精雕玉琢般的下巴勾出光滑的弧度來,他切了一聲,不屑地撇過頭,又道:“盯着我幹什麽?想着怎麽殺我?想怎麽套出我娘的消息?你也就只能想想。”
阿魄只道:“我在想,你總是睡得這樣淺,我這樣盯着你,你會不會吓得醒來?”他忽而笑了,“我還在想,你下的那兩種毒是什麽意思?你一種下在茶杯上,得要我卸下防備受你盛情好意,你才得逞;一種下在你胸口上,得要我對你處處提防拳掌相向,我方中計。你是希望我既受你意,又想方設法去對付你嗎?還是不舍得給我下毒,根本也沒指望我兩種毒都碰呢?”
邱靈賦一愣,卻是奇怪道:“可你不就一直是一面受我意,一面對付我的嗎?”
阿魄聽了沉默片刻,卻笑道:“你說的倒是。”
說着一聲衣服的響動,一道黑影從房上躍下,穩穩落在邱靈賦床邊,阿魄靠着那床,低頭問道:“不與你廢話了。我只想說昨日飯酒老兒在紫江築信誓旦旦,說那邱心素就在紫域,你可知道他是什麽個意思嗎?”
邱靈賦懶得理他,不僅一副興趣乏乏的模樣,還躺了下來把被子拉嚴實,遮住半張臉:“我怎麽知道,你不是很厲害嗎?你怎麽不自己去問飯酒老兒?”
阿魄湊了過來,坐在床邊,把邱靈賦壓在臉上的被子拉下,一張臉出現在邱靈賦上方,他好笑道:“飯酒老兒可不是一般人,他厲害,我怕是應付不了了。我想......既然和你娘有關,和你讨論讨論也許能得到點什麽。”
邱靈賦隔着被子推了他一把,猛地坐起來,盯着他,“你要說什麽就說,要問什麽就問。”他說着又頑劣一笑,“但我不一定會回答你。”
阿魄被他推得往後大退一步,夜裏依稀能看到那臉上卻還勾着那年少得意的笑:“是嗎?那你就乖乖的,聽哥哥我好好說一說。”
邱靈賦嗤的一聲,根本不想理他:“最好說大聲點,讓許碧川也來聽聽。”
側面的窗戶早被阿魄打開,外邊銀色的月光鋪在地上如同一方靜谧的雪,映得整個房間在微弱夜色裏安靜地困倦,阿魄的輪廓被這黑暗的光照映得清晰了起來,這人五官該是英挺的,如果把臉搽幹淨了,配上這如星的眸和鴉羽一般的發,該是一副好皮相。
阿魄就在床邊站着,低頭看在床上盯着他的邱靈賦,又字句分析道:“今日那飯酒老兒來了紫江築,就在那一樓的中央說起了故事。從佛門不知真假的隐秘卷宗奇談,到花雨葉湯藥毒物的稀奇怪論,大說一通。瘋瘋癫癫,逗人發笑。最後才好似不經意牽扯到了邱心素,又提及邱心素如今就在紫域。有在座的江湖人起疑,問飯酒老兒因何肯定邱心素在此處,而提及邱心素又有何目的......”說到這裏,他又笑道,“你猜怎麽着?那飯酒老兒不答,提着酒壺怪笑着便要走了。那多事的江湖人便要攔下,豈料紫江築的夥計卻上前阻止了,一時半會再回頭看,那老兒已經不見蹤影。”
阿魄盯着邱靈賦,邱靈賦的長發柔順地鋪在肩上落在被褥的褶皺裏,阿魄順着看下去,看到邱靈賦的手就在下邊拽着被子,眼光一轉:“那飯酒老兒拿捏時間拿捏得真準,畢竟是在紫域透露這樣的消息,免不了成為衆矢之的。而那時的紫江築,人不多不雜,來喝茶的人裏,書生多,江湖人少,口傳的多,挑事的少。又是夜裏,即使被人盯上了,要逃還不容易。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正适合飯酒老兒胡言亂語,你說是嗎?”
“可惜這飯酒老兒卻是遇上了我,你猜,他能不能發現了我,又能不能把我甩掉?”阿魄用那調笑的語氣問邱靈賦。
邱靈賦吊着一雙眼睛看着他,難得陰沉着,還帶着一絲慌亂與不敢置信。
那阿魄又走了一步,再次靠近那床,說故事一般:“有人在背後跟着他,是些江湖小喽啰,被他三兩下甩掉了,但他甩不掉我,甚至或許都沒發現我。因為只要我不想讓人發現,不會有人能發現我跟着他。”
邱靈賦方才聽得緊張,此時卻輕蔑一笑。你在醴都跟蹤我時,我不是就發現你了嗎?
阿魄知道他在想什麽,沒問他這聲笑,只接着道:“我順着他那一身酒味,一路跟着,跟着,你猜他到了哪”
阿魄彎下了腰,這樣可以平視坐在床上的邱靈賦的臉。邱靈賦坐在床上,手指攥得發白,看着阿魄,一言不發。
“他到了紫河邊一叢樹林裏,小心翼翼看了身後沒了人,應該是想下水裏好好洗一洗。他或許是想把一身酒味洗去,或許是想把精心畫上的僞裝卸去......然後他便把腰帶解了,把衣服一件件脫了,頭發長須也摘掉了,然後摘下了那油膩又精巧的面具......”阿魄越說越小聲,眼裏的笑卻越來越有意味。
邱靈賦忽地一拳竄出,阿魄飛快地擰住他的胳膊,又鉗住另一只朝自己臉上突襲而來的手,欺身壓住他意欲作亂的腿。阿魄渾身肌肉仿佛蓄滿了無盡的力量,将邱靈賦壓制得根本動彈不得,只得狠狠盯着他。
阿魄低頭,他看着自己的頭發在邱靈賦臉上掃落,喉嚨裏發出愉悅的笑聲,那笑被他勾畫在了彎起的嘴角上,像一個萬事不放在心上而對一切志在必得的痞子:“你放心,你洗澡,我可沒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