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紫域(三)
荒唐!他會容忍這個人睡他的床,和他去玩嗎?會任他搞砸自己的生活,放任這麽個不知從何而來有何目的的人插足他的以後嗎?
“憑什麽?憑你臉皮厚嗎?”他卻問,邱靈賦對他的天方夜譚十分不齒。
“因為我四海為家,居無定所,而我告訴了你我聽來的秘密,你要還我諾言。”那乞丐理所當然道。
這聽來的秘密還不知道是不是編的呢,我可不上當。邱靈賦這麽想。
“不,你肯定另有所圖,你想害我娘,或是害我。”一點也不拐彎抹角地,他竟然道出他的猜疑。
“你問的可真直白,”那乞丐虛高着腔調,又湊近邱靈賦,“可你又打不過我,你只能抱着這樣的懷疑任憑着我欺負你,根本毫無辦法。你想想,如果想要害你或者害你娘的人都找上了你,你無能為力,就只能眼睜睜看着被他們這麽拆骨入腹一口生吞,那可怎麽辦?”
邱靈賦一愣,心裏不可抑制地把他的話聽進了心裏,可那一點湧起的慌張和迷茫,很快就被自己的自負和對江湖淺薄的認知覆滅了,嘴上道:“無論什麽事,那可都是有辦法的。”這句話娘說過,“一口生吞?人還是不要亂吃東西,不僅會消化不良,有可能還會生病......真心疼要把我一口生吞的人。”
他啧啧感嘆道,這麽說着說着,自己倒是不怕了。
其實,要遇上武功造詣這樣高的人,機會還是很少的,也不知自己是走了什麽狗屎運,居然會與這乞丐糾纏起來。可難道今後遇到的對手,武功都是這般登峰造極的嗎?那未免也太倒黴了。
邱心素當年一套素心劍法馳騁江湖,十多年的沉澱更是爐火純青,邱靈賦如今的身承其劍法精髓,在江湖上遇到大多數人都不會是他對手,而就算真的打不過,跑還不行嗎?
那乞丐盯着他眼睛,“邱靈賦,你那點把戲,可糊弄不了所有人。而我現在沒有對你做點什麽,可不是因為你的把戲。”
難道這個對自己和邱心素的底細摸得這麽清楚的跟蹤者,是因為良心發現,慈悲為懷,所以放過自己不成?邱靈賦簡直要笑掉大牙:“那是因為你可惡,想假意放過我,然後......反正另有目的,我雖然不知道,但你不是肯定什麽好人。難道你點着我的穴,還想說你是好人嗎?”
“那你的寒冰塵呢?你算是好人嗎?”乞丐笑道。
“我不是。”邱靈賦恬不知恥,又可惜道,“因為我把寒冰塵浪費了,沒撒到你身上。”
“你可真無恥。”乞丐一雙笑眼放在他身上,未曾離開,他又道,“我有什麽目的,是不是好人,不如日後你慢慢去發現?”
這個問題我會把劍架在你脖子上問,邱靈賦咬住下唇,這麽堅決地肯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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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他卻再次問道,那乞丐的血在他那白皙如玉的臉上愈發艶麗。
“一個乞丐,”他道,“一個孤魂野鬼,一個喪家犬,一個下作的跟蹤者,阿魄。”
頭疼,真頭疼。
許碧川看着邱靈賦翻騰着箱子,把昨日丁宮主送來的寶物一個個拿出來玩弄,丢得滿地都是,嫌棄或是興意盎然的表情在他臉上交替。
昨夜邱靈賦不知去哪瘋了,一回來便用那意味深長的表情問自己要是選擇叛逃花雨葉還是坑詐丁宮主的錢,還不閑事大地鼓勵自己叛逃花雨葉。
今天一早看到自己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似得,要來看丁宮主給的禮都有什麽。說是看看,許碧川已經看見邱靈賦撿了幾樣好的收進自己懷中。
看來自己的談話時又被這小子聽去了,不然,他又怎知自己收下了丁宮主這些燙手的錢財?許碧川揉了揉額角,只要有邱靈賦這麽一個人在身邊,他周圍所有的人,恐怕都是毫無隐私可言吧。
這如意樓雖四處精妙,可防耳目最主要的卻不是這房子,而是人六識的敏銳。這屋裏裏裏外外就兩個小童兩名夥計,都是耳力眼力可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在如意樓四處布上些放大動靜聲響的小陷阱,那談話的隐秘則尚可監視罷了,但真遇上什麽武功出神入化的人,恐怕也有賊難防。
叫來了小童問話,才知道邱靈賦昨夜是跳到那屋頂上去了,可許碧川與人交談在樓下,從屋頂,這要怎麽聽?撬瓦片這類江湖小招數在如意樓是用不上的。
自己會客那間房正上方可是小童會重點留意的地方,昨夜也未有什麽差池,也不知邱靈賦用的什麽法子聽來了談話。
邱氏母子與花雨葉早已不分你我,聽去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這其中的緣由越是想不清楚,許碧川是越不會放過的。他見邱靈賦答得含含糊糊,就不動聲色扔下邱靈賦一個人。
大白天的,許碧川便找個不起眼的地方飛身上了屋頂,他一眼,便看到了青黛色的瓦片上殘留了一點雪一般的白色粉末。小心一看,竟是零零散散幾撮寒冰末。
這寒冰末想來與竊聽并無直接關系,但但許碧川眉頭不由得緊皺起來。
天色微氲,華燈初上,紫域乃豪俠文客往來之地,煙花之地歡聲笑語,觥籌交錯,一片熱鬧。
從這鬧市往外走一點,沿着那條被燈光點綴得蜿蜒旖旎的紫河走,燈光漸冷,月色披來。就在這暖燈與冷月之間,尚有一些茶樓小館還沒打烊,零零散散幾位客人,冷冷清清喝着茶水。
其中有一樓,名為紫江築,是淮京那名揚天下的風雅寶地江海樓旗下的茶樓,白日裏就是門客滿盈,在這些大小茶館茶樓中,搶去對手不少風頭。
文人騷客與豪情俠士喜歡來此相聚,伴着茶水一壺,菜品兩三,暢談天下情懷。但更多的是小人物,三三兩兩約上好友,也愛來此閑談。
無論是江海樓還是紫江築,菜色和茶水都是一等的,琴音渺渺心曠神怡。雖然紫江築的幽思古琴不如江海樓的癡語有名氣,卻也是音色悠揚,古香古色。
彈琴的琴師在那如霧如瀑的垂紗帷暮後,絲縷琴音飄入茶客耳中,此時情思氛圍正好。
這時,從那門外走來一個衣衫褴褛,腰系麻花草繩,蓬亂長須及胸,頭梳小兒細辮的鶴發老兒,提着一壺酒,抽着鼻子就走了進來。
在座茶客都不禁擡頭看了幾眼,有人很快不再理,畢竟紫域的怪人一向不少,有個別眼睛一亮,捂着嘴與友人竊竊私語起來。
那老人提着酒就到了那紫江築中間,大咳一聲,紫江築廖掌櫃匆匆趕來,恭敬道:“飯酒老前輩。”那老人吊着一雙眼睛打量着廖掌櫃,含糊地嗯了兩聲,便道:“我說書瘾犯了,今晚要在這好好說一說。”又固執道,“別攔我,誰攔我,我打誰。”那飯酒老兒一身酒氣,說着還裝模做樣地揮了兩下拳頭。
那廖掌櫃似乎對這怪脾氣老頭不敢多說,只轉過身對滿堂不過一二十人道了句:“飯酒老前輩雲游四海,今天有幸來了紫江築,廖某在這跟諸位提個醒,打聲招呼。”
說着琴聲漸斷,那琴師停下了手,站起來正要走了。
“這都什麽時辰了?哪有說書的在晚上說的?我們要聽琴,不聽書!”有人不懂江海樓紫江築這對飯酒老兒一向例外的遷就,也不懂這飯酒老兒的怪脾氣,鬧了起來。想聽故事的客人都是白天來,呆到晚上的都是會友閑談的。在場的有人自然覺得無所謂,有人聽了自然心裏不快。
那鬧起來的倒不是什麽文人騷客或是江湖人,看那脾性,估計是個沒點長見的小人物。
那飯酒老兒看向那人,滿臉不高興,哼道:“我今天就要說,不聽自個走!再鬧,我怕我下次說書沒題材,只好說一說你的故事了!你說故事要從你被怼進茅坑說起,還是從你兒女給你上香倒敘着說起?”
這明明是個白須老兒,一言一行卻孩子似得,逗得一些客人暗暗發笑。
那人聽這笑聲滿臉通紅,又大聲譏诮道:“你這糟老頭!瘋瘋癫癫,大晚上說書,也不知道什麽毛病?廖掌櫃!廖掌櫃!”
他又叫起掌櫃來。旁邊的夥計小聲勸他,希望事情別鬧起來,畢竟這飯酒老兒,本就是江海樓的一個不成文的存在,看不慣,走就是了。
廖掌櫃無奈一笑,正要上前,可那飯酒老兒便從袖子裏掏出個玩意兒,踉跄兩步翻身跳到那人面前,笑嘻嘻地掏出手裏的亮尖尖的東西。 那人一看,才看到是一根尖銳駭人的針,那飯酒老兒就一把揪住那人的腦袋,往那人頭上某處就是一紮!
那人吓得掙紮後退,飯酒老兒也不拉着,順手就放過了他,大笑:“讓你不乖!我讓你耳朵聾幾天,喉嚨啞幾天,這樣你不鬧我,我也不煩你。”
那人光看見那飯酒老兒嘴巴動着,卻沒聲音,剛想喊幾句,又發現半個字也喊不出,登時驚恐萬分,手打腳踢的,瘋了一般。他那同伴只得制住他,看那飯酒老兒瘋瘋癫癫又不好惹,一人手忙腳亂給那聾啞的解釋着飯酒老兒的話安慰他,另一人和廖掌櫃說了聲,又給飯酒老兒賠了罪。
“走了走了!”幾人拉着那惹事的家夥,便自認倒黴,灰溜溜離開了紫江築。
那飯酒老兒笑得滿地打滾,笑了一會兒又從地上爬起,捏着自己胡須玩了玩,念叨着“那人蠢”“那人笨”,便走回了那壇酒旁,興味十足,徑直對剩下半堂客開始了自己的玩鬧:“我今天要說什麽了?對了,我先要說那吃素不吃葷的佛門!俗話說的好,佛門佛門真可憐,沒肉沒酒沒有錢。這不喝酒不吃肉,那就相當于沒到過極樂世界......”
邱靈賦三人的行程推後了。
本來是打算在紫域休息玩耍一天,補足精神,便繼續前往花雨葉的,可這天夜裏卻傳來一個消息,這個消息不僅讓三人啓程時間又往後拖延,而且還驚動了大半個紫域。
這邱靈賦和邱小石玩了一天,正累的精疲力盡,回了如意樓本想沐浴洗漱一番便睡,誰知才進了那如意樓,就見許碧川坐在裏邊的雕花木椅上,一杯茶在桌上冷冷清清,神色嚴肅。而一個小童好像方才正向許碧川将什麽東西彙報完畢,等候發落似得,默不作語,立在一旁。
如意樓這氣氛凝固着,邱靈賦卻像是視若無睹,活裏活氣道,“怎麽了?”随即一猜,哀叫道,“——是廚房的夥食被偷了?”
許碧川咳了一聲,敢情這廚房遭賊在邱靈賦心中就是最大的壞事了?他也不隐瞞,只道:“今天憫之從市上回來,聽說了一個時辰前飯酒老兒就在紫江築出現過,還透露了消息,說邱心素就在紫域。”
紫江築是江海樓在紫域的一處茶樓産業,江海樓不是湘水宮,誠誠懇懇做着茶樓的,就是一個純粹從商的,不趟江湖這一遭渾水。可産業大了總想着鞏固鞏固,在紫域便也開了這麽一所茶樓。
邱靈賦聽許碧川這麽一說,只哈哈笑道:“許碧川,你還挺信任飯酒老兒的嘛!你要聽了這話,把紫域翻一遍,找出我娘不成?方才你在那苦思冥想的,是不是想着要怎麽在紫域找我娘了?是不是?也不怕被飯酒老兒耍了!”
他嘻嘻哈哈追問道,許碧川不由得神色一松,卻道:“那你似乎是一點也不相信?”
邱小石對邱靈賦翻了翻白眼,冷嗤道:“他自己就是個江湖騙子,自然誰都不信。”
許碧川卻緩緩道:“這飯酒老兒一向胡言亂語,天馬行空,難得接二連三在一件事上繞這麽久。我即使不信他說的話,但卻信這飯酒老兒肯定有問題。邱心素在不在紫域我不知,但這飯酒老兒,卻一定在紫域。”
頭腦簡單的邱小石被許碧川這一簡單的分析驚道:“許諸葛不愧是許諸葛......我怎麽就沒想到,可你,這是要尋思着找這飯酒老兒的麻煩嗎?”
“麻煩?”許碧川覺得好笑,“這點彎彎道道肯定不止我一人想到了,自然有其他江湖門派會找他麻煩,但我們想辦法會會這飯酒老兒也未嘗不可。”
邱靈賦雖玩了一天渾身疲憊,聽了卻也忽然神采奕奕道:“不錯不錯!這飯酒老兒聽上去神出鬼沒,之前他在淮京我沒去找,現在我倒是也想見上一見。”
說着又轉向許碧川:“我們要去紫江築嗎?”
邱小石看邱靈賦那摩拳擦掌不嫌事多的興奮模樣,不由得急惱道,拉住邱靈賦,仿佛能把他那興致也拉住似得:“小少爺!這事許諸葛弄就好,你湊什麽熱鬧,也不嫌你搗亂!”
邱靈賦沖着他輕哼了一聲,也不知道要打什麽主意。
許碧川笑道:“可這飯酒老兒據說是放了消息便不見了。你要上門直接問那紫江築,恐怕是找不到的,但也未必沒有辦法。這事就交給我吧,不過恐怕得勞煩你們多住幾天了。”
許碧川還有事要和兩位小童交代,邱靈賦邱小石便上樓了,準備洗漱了好好睡一覺。
兩人道別後各自走向了自己的房間,可邱靈賦把門才推了一半,便頓住,又把門阖上,忽然和皇帝遇刺一般大叫道:“有刺客!”
這如意樓上上下下不過七個人,兩個夥計一個在廚房裏刷洗鍋碗瓢盆,一個在坐在燒水的鍋爐旁歇息,聽聞這聲喊都停下手中的事從廚房裏沖了出來,飛身便上了二樓;兩個小童不過十一二,年紀雖輕,卻也冷靜地防備起來;邱小石慌慌張張從房間裏出來;而許碧川早已先兩名小童一步到了邱靈賦跟前推開了門。
許碧川進門一看,手中無涯扇還沒展開到一半,便驟然停住了,又四處搜尋了個遍,桌子是桌子椅子是椅子的,哪有什麽賊人刺客。
回頭一看,兩個夥計一臉戒備緊随其後正進來四處張望,又瞅到邱靈賦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接着邱小石才氣喘籲籲從隔壁趕來。
許碧川将折扇一收,心裏懷疑是這邱靈賦又耍寶,可還是耐着性子又問:“在哪?”
邱靈賦走進來四處找了找,眼神最後留在了那扇關的嚴嚴實實的窗戶上,還沒說話,許碧川便走到了窗前細細查看了一番,最後心裏得出了結論,難得地愠怒咬牙道:“邱小少爺......”
想了想看邱靈賦那幾乎與自己一般高的個子,又強迫着安慰自己邱靈賦不過是個幼稚的,不要與他置氣,黑着臉道:“此等關頭,別開玩笑。”說着一揮袖,讓兩個夥計跟着自己走了。那兩個夥計顯然是沒見過世面的,這會兒還在莫名其妙呢。
邱小石愣了片刻,才摸着腦袋明白了怎麽回事,不由得也露出了怒色,瞪了邱靈賦一眼便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哐當一聲甩上了門。
邱靈賦看一個兩個都走了,自己愣愣着張開口竟然發現不知從何說起,便嘆了口氣,僵硬着身子,轉身把門阖上了。
忽然身後一聲動靜,一回頭,窗前果然立着一人,嘴邊噙着玩世不恭的笑,抱臂看着他。
邱靈賦警惕着不動,“你來幹什麽?我打不過你你就不怕了,我叫人還不行嗎?”
“你方才不是叫了嗎?”阿魄好笑道。
邱靈賦一雙琉璃一般惑人心智的眼緊盯着他,後退一步:“我叫不來人,跑還不行嗎?”
“你昨晚不是跑了嗎?”阿魄簡直是步步緊逼道。
邱靈賦渾身卸了勁一般。
昨晚自己假意妥協,騙得那乞丐阿魄為自己解了穴,自己一得自由立刻毫不猶豫運起輕功跑走了。可走之前,為什麽要讓他看到那乞丐仿佛一切在意料之中的笑眼,讓自己為計謀得逞而竊喜的心情一掃而空。
看邱靈賦眼裏濃濃的戒備,阿魄忽然想說點什麽,可嘴巴張了張,卻什麽也沒說出口。
邱靈賦拉開椅子,大刺刺坐上去,毫無風度,其實本來也并非什麽公子家,只不過是邱心素不知從哪弄來一堆錢財,不愁吃喝罷了,實質上就是個街頭惹是生非的人物。不,比那些惹是生非的人更可惡,街頭無賴與官宦子弟的惡習,他可以說是全沾染上了。
又拿着精巧白瓷茶杯倒了點涼茶水,也不嫌冷,一口喝幹淨,不過是涼了的茶,喝起來卻頗有借酒消愁的味道。
他看着阿魄,好似不那麽心慌了,又道:“你跟着我......到底要幹什麽?”
“你怕什麽?”阿魄好笑道,“江湖人來往便是這般,你怕了?”
“是啊,我怕你吃我的零嘴。”邱靈賦冷哼道。
“我只是想和你一道,找邱心素。”阿魄言簡意赅,“但是吃的嘛......”他卻不說了。
邱靈賦也不啰嗦,“找她......來做什麽?”
“我有事,要向她問。”阿魄道。
“你自己找。”邱靈賦扭過頭,又倒起茶水來,眼光流動。
“我偏要跟你一起。”阿魄不知好歹地湊過來,衣擺一掀,坐在了邱靈賦桌前,身後高束的發在腰後輕輕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