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紫域(二)
那人不說話,邱靈賦也問不出來。
他只恨這乞丐出手快,手中的寒冰塵沒有抛出去就已經浪費了,而此刻自己不知要被這乞丐帶到哪裏去。他心裏還推诿地怪罪着邱小石武藝不精不能一同出來,怪許碧川的一時不察,可是就是沒有怪到自己身上。
他從小只在市井玩得厲害,這樣被控制劫持的事,也是第一次遇見。
他悲哀地想,落到武功這樣高強的對手裏,也不知這麽被帶走,還能不能再見到小石和許碧川了。而以救娘親為名的行動,既然就這麽可笑地還沒開始便夭折了......要真是這樣,死前也一定要狠狠地反咬這人一口,這樣才叫痛快。
那人別扭地抱着自己在紫域各個樓頂屋檐上起落彈跳,一路上竟然沒人發現。
而這麽颠簸着,邱靈賦也已經不想思考要被帶到哪裏去,他的臉被迫埋在他肩窩處,随着這人跳動不斷下巴磕着這人肩胛上的那塊骨,牙齒都磕得酸軟,偏偏還不能動。嘴唇在那人脖子上不斷磨蹭着,而鼻尖還刮着那人的耳朵,這讓邱靈賦大氣都不敢出,即使這乞丐身上并無惡心的污臭味,反而幹淨清爽,不像是混跡街頭角落的人。
他只能看着這乞丐身後急速倒退的屋檐樓臺和漫天星辰,還有那不斷飄揚又落下黑色拂塵一般的長發。
忽然間那乞丐手臂力勁一大,卻把邱靈賦猛地轉了個身,手從邱靈賦膝下橫過,那乞丐微紅的耳朵在邱靈賦眼前一晃,下一瞬邱靈賦便仰躺着在他雙臂之間。那乞丐卻沒有看他,一雙眼專心盯住前方,控制着蓄滿力量的肢體,在各種刁鑽的地方穿過。
這裏畢竟是紫域,高手如雲,即使身懷絕技,想要避開四處的耳目,也需要十二分專心小心應付才是。
那乞丐一路上不發一言,直到到了城內一處看上去了無人煙的荒蕪棄樓,才穩穩落下,把邱靈賦小心放下來。他這次倒是仁慈,才把邱靈賦放下來便給邱靈賦解了穴,也不怕他又揚起什麽毒末子毒丸子來。
邱靈賦穴道一解開,經脈的凝滞感還沒消失,手腳也還沒順暢,便從腰帶中嘩地抽出一把軟劍,月光打在劍上銀光閃耀,反射在邱靈賦臉上漾漾地晃動,忽明忽暗。那劍一抽出來便直直地向着那乞丐,那乞丐微眯着眼卻是一動也不動,等到劍到了眼前,才精準無比地徒手朝那劍側拍了一拍,那軟劍中間便像遇到阻礙似得彎到了一側,可劍尖像活了一般又繞過那障礙直沖乞丐腦門而去。
那乞丐後退一步,身形一轉,長發與衣袂旗幡一樣翻動,堪堪躲過了一劍。
眼見偏了一道,邱靈賦便在地上輕輕一點,頓時步法飄逸莫測,軟劍銀蛇一樣朝那人射去。
可那乞丐只躲,卻也不還手,身形微動便輕而易舉躲過那毫不留情的又一劍,那乞丐卻對那劍劍都意在取他性命的人道:“你不想知道我聽到了什麽嗎?”說着身一側,又緊接着後退兩步,才把這迎面來的一劍避開。
邱靈賦見一連兩劍都不能傷害他分毫,心裏覺得可恨,嘴上逞能道:“想啊,但我也想殺你。可是做人不能貪心,我只好忍痛取舍了!”說着又锲而不舍地朝那人刺去。
這素心劍法,講究把輕功與劍法精妙融合,騰空而起,或是旋步躲避,似躲還擊,似退還迎。加上一柄霸道的軟兵器那更是瞬息萬變,迷亂人眼。這乞丐躲着看似輕松,卻也并非真的毫不費力,不一會便有些吃力,逼得他只好出手還擊。他看那銀劍擊來,卻不躲,直沖着劍而去,身子巧巧一避,将那活了一般的劍避開,速度極快,好像邱靈賦這一劍方才出手,只能勉強應付那乞丐意外沖來的第一步,就被這乞丐近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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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靈賦随即握劍的手一轉,那劍便朝着自己繞回,從身後貼住脖子朝左邊那人刺來,那劍身朝着肩上一彎,便将乞丐意欲靠近的手啪地彈開。
那乞丐又是借着那劍身的一道力後退一步,手順勢往下欲擊邱靈賦那拿劍的手,想奪了邱靈賦的這把劍,這一掌出其不意速度驚人,可那軟劍實在纏人得很,邱靈賦執起劍便往身後一劃,軟劍便扭曲着向後砍去,料是那乞丐再快也躲不過軟劍的詭變,只得步步後退。
這附近都是廢棄的老屋,基本不住人,百姓用以堆放不需要的雜物,偏僻雜亂,缺乏整治,往來紫域的人都把這裏叫做陋巷。乞丐流浪漢常常聚集于陋巷西處的空屋,這乞丐帶邱靈賦去的地方為陋巷東,此處屋子破敗,住不得人。到了夜晚只餘月涼如水,一片寂靜,鬼屋一般。
而此時夜裏揮劍破風聲此起彼伏,兩道人影糾纏不清,一個手執長劍,一個兩手空空,竟然也鬥得難分彼此。
那乞丐陪他打了一會兒,看邱靈賦那雙澄澈惑人的眼裏殺意愈來愈濃烈,他看了卻覺得好笑,調侃道,“你這素心劍法練得不錯,但單憑着你這點功夫,要在這偌大江湖救她,還是有點難度。不如和小爺我一起行事,還能有個照應。”
邱靈賦鼻子裏嗤了一聲:“照應你奶奶!”說着又使出劍法無畏無懼沖上前來。他不是沒有看出這乞丐對付他游刃有餘且并未盡全力,但他卻将此歸為這人的妄自菲薄。他不在乎兩人武功究竟誰高誰低,他還想着也許這人對他的輕視能讓他馬失前蹄,讓自己有機可乘也不一定。
可那乞丐可不打算耗下去,他輕巧如一只燕雀,精準躲過眼前眼花缭亂密集的劍花,又迅猛的雄鷹一般伸出勁瘦有力的手,在邱靈賦胸前一點,邱靈賦便瞪大眼想要躲開,卻渾身忽然酸軟下去,又如同石雕一般動彈不得。
邱靈賦心裏懊惱:自己這是又被點了嗎?
可這次那乞丐卻又啪啪在他胸口前拍了幾下,這次讓他得以言語一回。邱靈賦恨道:“可恥!”
那乞丐瞪大眼又挑了眉,莫名其妙:“難道我把你殺了比較不可恥?”
邱靈賦悶聲不說話,眼神陰郁觀察起這眼前不修邊幅的人來,又想起他方才說的那句“在這偌大江湖救她”,忽然想到這人恐怕是對許多事知情不少。一想到邱心素隐居這麽多年,一直隐蹤匿跡未曾被發現,而這人卻對自己和娘有所了解,不由得心裏發毛。
便直挺挺地問:“你是誰?”
那乞丐抱着雙臂咦道:“你是在問我是誰嗎?瞧你着雙眼,這麽兇神惡煞的,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邱靈賦不理他,他在此人面前屢屢挫敗,毫無耐心。
清冷的月光打在他高傲的頸脖上形成的山壑一般優美的影,那乞丐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太過□□,輕咳了一聲把視線移開,卻又看到他倔強的唇抿成了一條堅韌的線。
那人眼裏難言笑意,壞心思道:“你不問許碧川和丁宮主說了什麽,卻來問我是誰,是對我比較感興趣的意思嗎?”
乞丐的死皮賴臉,邱靈賦看着心惱,卻忍道:“那許碧川和那姓丁的......到底說了什麽?如果內容不夠龌龊,就不要告訴我了。”
“要怎樣才叫龌龊?”
“你感興趣的,都叫龌蹉。”邱靈賦道。
乞丐繞着邱靈賦徐徐踱了幾步,那眼神好像在欣賞一株稀奇花草,又聽他胡言亂語,無奈笑道:“喂,你這賴皮,問得倒是爽直。好吧,我們有約定在先,我跟你說的就是了,反正你死活逃不掉。”
邱靈賦一聽,心裏直冷哼,這“死活逃不掉”說得這樣冠冕堂皇,好像這人有天大的本事似得,就算打不過他,天地之大,和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再也不見有這麽難嗎?
可他又豎起耳朵聽起這人的話來。
那乞丐看他洗耳恭聽的模樣,不禁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丁宮主自然是有求于許諸葛了。丁宮主也許是江湖寂寞,閑着無事,想要探聽些八卦小道,竟然對飯酒老兒的那些戲言引起了興趣,想要拜托許諸葛。”他說着,又悄悄看着邱靈賦專注傾聽的神情,“一是借助此行花雨葉,尋找花雨葉與邱心素之間的聯系,二是将收集到的一些關于飯酒老兒的線索交給許諸葛,請求許諸葛分析飯酒老兒的來歷。”
那乞丐一雙眼笑意盈盈看着他,好似能看出他腦袋裏打着什麽鬼主意。邱靈賦便不看他眼睛。
“你好像覺得他很愚蠢?”那乞丐停頓下來,問道。
自然很愚蠢,許碧川可就是花雨葉的師爺,那丁宮主怕是要鬧笑話了。邱靈賦眼裏流露的得意如同清潭游魚一般清晰可見,他不屑去掩飾。
那乞丐看邱靈賦這雙從不遮掩的雙眼,裏邊喜怒哀樂,盡顯的全是世俗世界的美麗或醜惡,千千世界,風情萬種,可那份懶于遮掩的姿态卻又是那麽孤高清傲。他心底莫名湧起一陣難以壓抑的興奮,一股強烈而從未有過的醜陋欲望,想要湊近這人,想要死死抓住他,聞他身上的味道,或是恐吓他,讓他為自己為難、抗拒或是動情。對此人來說,這三種不沾邊的情緒或許算是一體的,因為他幾乎是冷漠無情又肆意悲喜。
便忽然起意一般,猛地湊近他的耳朵,他壓抑住自己的聲音和躍動的心,鬼魅一般道:“你最好謙虛一些。你認為這不會影響到你娘,或是你嗎?你可以繼續依靠你那些可笑的手段讓一切迎刃而解?你知道一個人的力量,其實不過蝼蟻一般攪不起任何風浪嗎?你知道嗎?”他說的快速又輕巧,忽然急促地吸了一口氣,又□□一般道,“蠢......”
說完他後退一步,看到邱靈賦的怔忪,卻醒了一般往一旁移開了目光,不敢再看那人的眼,為自己方才無法控制的邪念與魔怔而心頭懊悔。
邱靈賦眼神卻轉為憤怒,他感受到了此人的輕視的羞辱,感受到此人對自己的底細摸索得比想象中更清楚,他感受到了威脅,他問道:“你是誰?”
那乞丐一笑,又回到了那個灑脫自如的逍遙天涯客,可語氣間卻全無了那股對自己對江湖一切了然的自信,他像是在說一個故事:“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邱靈賦。”
邱靈賦。他心裏念着這個名字。
他愛做的事不過三兩件,他愛的人寥寥無幾,他的喜怒哀樂只是喜怒哀樂,他還沒經歷過悲歡離合,他駕馭着自己的心意大膽無畏又是如此莽撞。
極純極美又極惡。
這三個月邱靈賦在明處肆意妄為,自己就在暗處窺視他一舉一動。他游走江湖,這個江湖不知他名,但他卻把這個江湖上許多人或事已然觀察入微。他把他的一切盡收眼底,絲毫沒有放過。
“我也知道你是誰。”邱靈賦直視他的雙眸。
“我是誰?”那乞丐的目光安靜又認真地落在他身上,像是真的在問邱靈賦。
邱靈賦卻像是想到了一個玩笑一般,笑得殘忍又純粹:“一個下作的跟蹤者,狗兒一般地跟着人跑,圖謀不軌、心懷叵測,不僅肮髒無恥,還......”
那乞丐鉗住他的下巴,用拇指按手印似得死死按住邱靈賦那讓他控制不住想要憤怒的嘴,他一向逍遙自在,無拘無束,把許多事看慣看淡,已經很久沒有憤怒過了。
那乞丐啧嘴道:“你真不聰明,把你丢到真正的江湖裏,怕是活不過三天。要是我是燕九齡或是百骨窟令狐唯我這些殺人不眨眼的,這些不讨人喜歡的話,恐怕你只能在黃泉下說了。”說着他又把拇指摩挲一般輕輕拿開。
豈料拇指上傳來一陣疼痛,仔細一看,手指上流出一道鮮血,竟是邱靈賦狠狠咬了。自己的話他倒真的是一點也沒聽進去。
那乞丐看着自己鮮紅的血染得邱靈賦唇齒豔麗,卻不生氣,只把那手指抽出,把手往邱靈賦白玉一般的臉頰上抹了一道,笑道,“你好像很不喜歡我?”
廢話,邱靈賦這輩子嚣張慣了,有人跟蹤他,點了他的穴,讓他動彈不得,打也打不過,說也說不過,還能喜歡?
那乞丐無賴的模樣真讓人手癢,“那你恐怕得倒黴了,我以後可要跟着你了。”
“你不是一直在後邊跟着嗎?”邱靈賦白眼。
“我要光明正大地跟着你,我要吃光你的松子糖,睡你大半張床,和你一同去玩,搞砸你的惡作劇,好麽?”
那乞丐的眼睛那麽專注,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他,可嘴邊噙着笑,玩世不恭般,像是在吓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