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紫域(一)
邱靈賦忽然的回頭并不能讓那人驚動分毫,他感覺得到那乞丐破敗衣衫下勁瘦有力的肌肉該是放松着,看上去不打算對充滿敵意的自己抱有戒備。
那人長發高束,風拂起他的發絲幾縷,有淡黃的月光從他發間穿來,透過那纏繞的發絲還能看到墨藍如海的天空。
明月在他身後,從邱靈賦這裏看過去,他的身影逆着光一片黑暗,但月光此時卻是光光亮亮打在邱靈賦臉上。
他知道那人靜靜的視線就在他臉上。
“你跟着我到底要幹什麽?我很窮,而且以不施舍為美德,我可沒東西施舍了。”邱靈賦一屁股坐在這屋頂的瓦片上,對這陰魂不散的人沒好氣道。他渾身緊張着随時打算與此人惡鬥一場,卻又想到了什麽似得語氣一轉調笑道,“我給你的糖好吃嗎?要不要報答我,說說跟着我有什麽目的,謀財害命還是受人指使?沒準我高興了,再賞你幾顆,你要迷藥味的,還是春藥味的?還是混合的?”
邱靈賦的聲音在夜空中清脆異常,如珠玉落盤,一顆一顆滾進那乞丐的心上,不聽話的四處亂竄着。
那乞丐忽然站起來,他身形挺拔如白楊,微微一動卻是一翻身,下一刻便穩穩落在邱靈賦身側,動作幹淨利落,潇灑如風。他的那狐貍尾巴似的發尾,在身後劃了一個小小的弧度才落下,輕輕地打到邱靈賦的手臂。
邱靈賦被此人渾身力量爆發收束自如所驚,看他落在自己身前如此近的位置,便下意識往後縮。那人又鷹一般迅速捉住邱靈賦的肩,把他往回一拽,才避免他從這如意樓平滑的屋頂邊緣掉下去。
“小聲點,你想被發現嗎?”那乞丐笑道,似乎兩人在共同謀劃什麽不為人知的勾當。
他仿佛又恢複了印象中前幾次那讓人過目不忘的灑脫傲人氣度,嘴上說道:“爺我可不是跟着你,你別想多了。”
邱靈賦毫不客氣将他有力地捉住自己肩膀的髒手拍掉,聽他一個乞丐自稱爺,禁不住惡意地,語氣奚落起來道:“你沒跟着我?那你在這裏幹什麽?為什麽我哪都能看見你?緣分嗎?”
那乞丐似乎皮糙肉厚,壓根聽不見邱靈賦話裏的奚落。他一雙明亮的眼在夜裏銳得驚人,夜風吹得怡人,他半阖着眼皮,似在享受。那眼卻像是睨着邱靈賦似地,他拖着腔調子挑高了道:“你武功這麽好,既然發現我跟着你,這些問題你怎麽不拔劍架在我脖子上問呢?”
此時乞丐平日裏本就懶懶散散,這夜又安靜,那聲音低沉磁性,餘韻綿長撩人躁動,萬千餘韻又凝成一絲韌如蘆葦,又像古老的琴弦,撓得邱靈賦都癢了。此情此景下,這人說話聽起來都像是像是挑釁似得,要挑起邱靈賦的某種情緒來。
兩人隔得不遠,那乞丐笑的時候似乎有一絲氣息吹到了邱靈賦臉上,邱靈賦心裏抗拒似得想後退,可邱靈賦和他兩人就在這如意樓的邊緣半跪着,想着身後也沒路,邱靈賦便把那乞丐整個人往前一推,那比自己還要高大結實上幾分的乞丐居然就被輕易推倒坐在了硌人的瓦片上。
邱靈賦心裏異樣,卻也沒為自己的動作去向那乞丐解釋,只順着那乞丐的話說道:“我把劍架在你脖子上,你就會說嗎?”
那乞丐坐在瓦片上也沒有再想着要爬起來的打算,像是自己本來就打算坐在這的一般。他只是用一雙笑眼看了邱靈賦一眼,就當做了回答,似乎不信邱靈賦有這個本事。這一眼讓邱靈賦那不屑掩飾的眼裏浮起了狠意,可乞丐卻沒有看見,似乎毫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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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從懷裏掏出了一對狀似普通的不過拇指大石子,然後又掏出一根發絲一般細的線,将兩端分別纏繞在兩個石子上,對邱靈賦道:“把劍架在別人的脖子上,這就是江湖人的辦法。但你這句話,比較适合在真的把劍架在我脖子上的時候說。”
“真的嗎?”邱靈賦只說了這麽一句,那乞丐卻忽然擡手将手中的石子箭似得飛出,射在了邱靈賦的胸前又精确無比地把石子抓回手中,整個過程不過頃刻之間,速度之快邱靈賦壓根來不及反應!邱靈賦渾身一軟便動彈不得,手中的一把白色的粉末便簌簌滑落在這黑色而齊整的瓦片上,還有一部分漂浮在空氣中,塵埃似得揚起。
那乞丐一皺眉,用手把邱靈賦嘴鼻捂嚴實,又連人一起帶着離那粉末遠了一些,冷冷哼道:“寒冰塵?你可真毒。”
那寒冰塵的毒可是天下皆知。吸入一點,不過是讓人渾身僵硬不得動彈三兩日,再過量些,吸入者渾身肌肉迅速僵死,不能動不能說不能吃,就連眼睛也轉悠不得,若是沒有解藥,即使有食物和水在眼前,人也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餓死渴死。
這種毒既然殘忍得令人發指,效果奇特,自然是由難得一見的奇花異草制成,故而也比較少見。這麽一小把,也不知邱靈賦哪來的。
“舍得把這樣精貴的毒放在我身上,真是我的榮幸。我還以為你就能拿出一些催嘔藥瀉藥呢?”那乞丐沒好氣道,眼神冰冷着,從邱靈賦身上移開,像是嫌惡地不願再把目光放在這人身上。
可他又忍不住望了回去,看到邱靈賦對自己怒目而視,又笑了,戲谑道:“怎麽?我要是慢一點恐怕就要落得個慘死的下場了,不把你這家夥碎屍萬段已經是仁慈了,你還想我放了你?等你用別的手段害我嗎?”
那乞丐忽然看到他雪白的頸邊有幾縷柔軟的頭發,纏繞着消失在淺色錦衣裏頭,又冷靜收回目光,扭過頭便把他晾在一邊不再理,手上繼續纏着那兩塊石子。
邱靈賦只顧着一雙褐色眼眸狠狠瞪着那乞丐,內心懊悔着自己的失手,那寒冰塵可是不多得的寶物,自己可是真不舍得用的,可這毒卻就這麽白白地灑在了地上。他不谙江湖事,但憑着對武學的天賦,從看到這乞丐的幾個動作,便知道這人武功一定遠高于自己,要硬打怎麽能贏?
可用這毒逼問這自大乞丐就正好,這樣稀奇好玩的毒用在他身上,一定能挫他銳氣,滅他威風,到時候把一切問得清楚,這人要死要活還不是在他手裏?他餓的時候可以拒絕吃的,痛的時候可以繼續笑,要死了還能繼續拒絕救命藥草嗎?
邱靈賦從來不缺動歪腦筋的本事,手臂一動便把袖子裏的毒滑在手中,伺機準備着,沒想到技高一籌的人哪怕算計?那人敏銳得令人發指,又快得讓人膽怯,就這麽輕易把自己制服了。
他本想讓那人動彈不得一切就好說,沒想到這會兒是自己動彈不得,那人內力深厚,石子打在身上自己竟然還無法沖破。只得瞠目欲裂,心裏活絡着想要狠狠報複這人。
邱靈賦此刻,沒有一絲半毫的悔過,對自己方才撒的毒也沒有絲毫覺得不妥,也沒有為那寒冰塵滑落時乞丐還為他捂住口鼻而心存感激。這人毫無良心,可真是該死。
可此刻,他眼睛骨碌碌一轉,卻又忍不住被那人手上的新奇玩意兒吸引了過去,看着看着,他的心盈滿好奇與猜測,漸漸地,方才心頭灰暗暗萦繞地那些恨居然又被暫忘了。
那乞丐的兩粒石子自己方才也看到了,可看了半天覺得還不如自己一路收集花花綠綠的那些好看。可現在,那人卻用手指靈活地小心撬起幾塊瓦,樓下房間的燈光在乞丐臉上映出暖暖一片。
樓下那間屋子正是許碧川休息的房間,此時雖沒有人在,燈卻悉心地被點着,好像在等着這屋子的主人随時回來。
将絲線的一端系着石子一塊兒垂下。那幾不可見的絲線緩緩墜下,那乞丐看着石子小心落地,緊皺的眉頭緩緩松開,那墜下去的石子該是到了二樓地面了。
乞丐修長好看的手指動了幾下,便把絲線在自己手中那塊石頭上纏緊,然後把那塊石頭貼近耳邊。
雖然這行為舉動奇怪得很,但邱靈賦憑着眼前所見,便猜得出,這乞丐顯然是在用什麽稀奇法子偷聽許碧川與丁宮主的談話。
心裏頓時焦急起來,自己還沒聽呢,現在卻眼巴巴看着身份未知敵友未知的人就在眼前偷聽着,不能阻撓,不能取代。
他盯着那乞丐的表情一瞬也不放,想要看出點什麽。邱靈賦自然不是為許碧川的秘密外洩而擔憂,他對秘密這種東西的價值理解膚淺而沒有概念,但又本能地急切想了解徹底。
他也能夠粗略分清敵友,他為眼前的人這般竊聽感到不安。
那乞丐早就注意到了他幾乎要望穿自己的眼神,卻只是笑眼回望過去,卻招惹來邱靈賦更為灼人的怒眼,像往看似無光的煤炭深處又吹了一股風似地,引得所有沉寂的黑争相熾紅。
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做了個毫無意義地噤聲的動作,繼續笑意盈盈盯着邱靈賦,卻又更仔細聽着耳邊的動靜。兩人就這在清風霁月中暗湧波濤般對視着,只不過邱靈賦這一頭傳來的怒火,都被另一人一笑泯去了。
過了片刻,邱靈賦卻是沒耐心的第一個忍不住,想着自己無法動彈無法言語,此時要鬥也是無用,還不如眼不看心為淨,便索性閉上眼睛,将一片空白的黑暗取代那人可憎的嘴臉。
可當邱靈賦才阖上自己的眼,那人卻像是不想看他閉上眼睛似得,又不耐地馬上湊過來搖了他一把,邱靈賦從不掩飾怨怒的瞳就又映出了那乞丐那不修邊幅的臉。那乞丐湊過來低聲問他:“想聽嗎?”
你給聽嗎?邱靈賦眼裏濃濃懷疑和戒備清澈可見。
那乞丐眼裏的光狡黠如狐貍,道:“我讓你聽,你答應我一件事,好麽?”
邱靈賦聽了這樣的條件,心裏卻像撿到便宜似得開心:管他什麽事,我同意了再耍賴就是了,你還能強迫我去做嗎?到時候肯定能跑多遠跑多遠。
那乞丐看他不知在想什麽,便催道:“喂,你同意了,就眨一下眼。”
邱靈賦才眨巴了一下眼,乞丐便把那稀奇的石頭放在自己耳邊。那乞丐溫熱的手指觸碰到邱靈賦細膩光滑的皮膚,眼底微微閃爍,他覺得自己的手指有些蠢蠢欲動,無名指便在邱靈賦臉上不經意劃了一下。
邱靈賦并未察覺,只是對那乞丐的靠近心有異樣,卻也忍着要聽那石子裏是否真如想象那樣能穿出聲音來。
那石子被那乞丐按在了自己耳骨上,手掌溫熱着邱靈賦耳垂都發燙,可卻是卻是靜悄悄的,什麽也沒聽見。那乞丐還問:“聽到了嗎?”
邱靈賦看向那灰頭灰臉的臭乞丐,覺得這人鐵定是在捉弄自己,便心想着把他千刀萬剮。一向将別人玩弄于股掌的邱靈賦,心裏不禁怨毒起來。什麽聽到了?這石子聽的是啞語不成?
“看來是聽不見。”那乞丐看邱靈賦的眼神,心裏已經了然,知道他當下正氣在頭上,咧開嘴笑得燦爛,又把那石子放在自己耳邊,“你武功差了點,聽不見可不能怪我。”
......這句話方才自己還和邱小石說過,現在又被這乞丐還給自己了。邱靈賦雖然沒有在江湖闖蕩過,但也私下與人練過,怎麽也能和花雨葉左護法含嫣打成平手,他雖然不在乎什麽武功高低,但這乞丐要說他差,他可真是不服氣的,此時更是恨不得手腳束縛全部解開,不顧一切地和他好好打一架。大不了身上的毒都用上,他可不認為用毒就不是武功高低比較的方式了。
乞丐察覺到邱靈賦一股怒火沖着自己,臉上一副無賴的笑更是張揚,他心念一動,還沒細想,手已經捏上了邱靈賦光潔如玉的臉蛋,似乎已經忘記了這人是個方才還要毒害自己的惡劣少年。
他忽然起意,存心要把邱靈賦的怒氣推向更深的深淵,故作哄人道:“別氣,哥哥待會跟你說,我們約好的條件還是成立的。”手上的滑膩觸感傳來,乞丐忍不住展開手又摸了摸。
邱靈賦嫌惡地看着他,想要把他那髒手狠狠拍開捏碎,卻依舊無法動彈。好在那乞丐只是摸了一會,便沒再繼續。可那粗糙掌心留下的感覺,卻像實質似得黏在臉上,邱靈賦只能閉上眼睛忍耐。
也不知樓下到底談些什麽,邱靈賦僵着身子覺得自己似乎等了好久。
這許碧川不是神機妙算嗎?他空與客人談話,怎麽沒發現這裏有個臭乞丐嚣張又心安理得地在暗中偷聽呢?邱靈賦心中亂七八糟腹诽埋怨,又胡亂地開始暗想要怎麽報複眼前這個戲耍自己的人,他幻想着這妄自菲薄總是露出讨厭表情的乞丐,被自己報複的許多慘狀,竟然興奮得此刻積郁的心情稍稍纾解。
等那乞丐收起自己兩粒小石子,又把瓦片重新蓋上,邱靈賦早就閉上眼在一旁裝死。邱靈賦聽見了那乞丐悉悉索索的動靜,卻也不理,閉目養神,心裏不知道想些什麽。
那乞丐似乎是收拾完畢了,因為這夜裏忽然間安靜了下來,片刻間僅剩清風拂動,邱靈賦心底疑惑,正要睜開眼,忽然一陣風迎面而來,天旋地轉,月動星移,耳邊風呼呼作響,這才發現這乞丐居然讓自己下巴搭在了他的肩上,面對面就把自己這麽抱了起來。
他抱着自己騰空而起,便在這紫域無垠的星空下樓宇間穿梭起來,即使抱着一個邱靈賦,依舊身輕如燕。一動一靜,力分輕重,均恰到好處,不拖泥帶水,好似輕松得很。
也不知道要帶自己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