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乞丐(三)
邱靈賦睡了三天,他吃了三副苦澀難咽的藥和一塊半香甜的綠豆糕,果然像邱小石預料那般好了。
這三天他一次也沒有往樓下望去。因為那日邱小石從樓下分了零嘴又買了東西上來後,他看到壓根不知道怎麽照顧自己的邱靈賦,僅僅穿着單薄的一件衣服,就坐在大開的窗前。
那天坐在窗前的邱靈賦面色不太好,少了臉上常有的或笑或悲的擠眉弄眼,整個人發色膚色本就淡,現在生了病看起來更是憔悴蒼白。邱靈賦一靜下來,與邱心素卻又更相似了幾分。
邱靈賦那天看到邱小石回來提着吃的東西,才裂開嘴笑:“小石,你買了什麽好吃的?”
“沒買。”邱小石沒好氣道,“包子青菜,要麽?藥房的醫師說了,別吃太多亂七八糟的。”
“庸醫!”邱靈賦罵道。
邱小石放下手中的東西,上前把窗戶關的嚴嚴實實的,後來也不準再開。
也就今天,邱靈賦病好得差不多了,邱小石才打開窗來,讓外邊的新鮮空氣進來讓人精神精神。這兩天邱靈賦躺在被窩裏想了千百種法子要去折騰那乞丐,可這會兒往下望去,卻看不到那人的看似淡然卻格外惹眼的身影。
去哪了呢?邱靈賦猜測,也許他發現自己識破了他的跟随,知難而退了?或者去茅房了?被狗兒咬了?出意外了?邱靈賦越想越毒,越想越慘,卻又孩子脾性地覺得不過瘾,自己還再想着這人也許餓死了也不一定,這時候再施舍他吃的,他也是再得意不起來的。
邱小石正沒頭蒼蠅似得手忙腳亂收拾着行李,看到邱靈賦病好了就趴在窗戶邊上,不由得愠怒道:“看什麽呢!還不快來收拾,我們可是落下了幾天的路,再不趕快一點,可就趕不及了。明天在路上,你肯定還得玩。”
邱靈賦回頭“噓”了一聲,把窗戶吱呀一聲迅速地牢牢關上了,馬上把窗前的椅子推開,空出一片地。又飛快從包裹裏取出十餘枚精致而尖銳的稀奇石子,嘩啦啦撒在地上。
邱小石一看邱靈賦那認真的神情,便知邱靈賦又要捉弄人,可這架勢明明是要對什麽破窗而入的人作惡,可這些從別處撿來的漂亮石子卻是撒在兩側,中間空落落好大一片地,實在是太奇怪。
邱小石身子骨差,從小沒有習武的天賦,和邱靈賦在小姐的指導下一同習武,卻也只能當健身的拳法一般打打。反觀邱靈賦,造詣高,感官敏銳,此時這般戒備這般捉弄,肯定是确定有人要來!
而邱小石也僅能從他的舉動去推測将會有不速之客。
這石子才剛落地,那噼裏啪啦的彈跳聲還在耳邊,窗外一陣聲響,紙糊的窗被一道身影撐開,便見一道身影從窗外一躍而入,衣袂浮動之間,已是落地如雁。
但這人落地也落得奇怪,邱小石定睛一看,那人卻真的如邱靈賦所料,未在窗戶前的空地落下,反而別扭往旁邊一側,本是飄逸的腿法,可腳下硬生生踩到了邱靈賦布下的“奇石陣”,疼的一趔趄,翩翩公子差點摔個狗啃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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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小石定睛一看,激動喚着那人道:“許諸葛!”
那人估摸二十出頭,生得斯文儒雅,唇色極淡,仿佛臉上僅有瓷色與墨色,像一幅渾然天成的水墨畫,一抹綸巾也如秀色山水中的雲。
許碧川這個名字仿佛是十年前橫空出世的,他的過去無人知曉,卻忽然間就傳遍了江湖。那時他方才十五,便機緣巧合下點撥了幾名正焦頭爛額的知府,破了幾門難以下手的血案,至此聞名江湖,成了說書人們口中最炙熱的人物。
當時人人都說,這樣稀有的才子應該入仕,當個青史留名的父母官才是,可傳聞他拒絕了朝廷相邀,少年才子說了一句“我為江湖人”,流傳至今,被人津津樂道。
而據聞江湖文才彙集的書閣也曾向許碧川發了函請,許碧川卻至今未有回應,仍作為江湖閑散人似的行蹤難測,其中緣由讓人遐想萬分,在當年,已經被茶樓飯館的說書的猜爛了。有的猜測許碧川早已有東家,有的猜測許碧川早被書閣招攬但并未張揚,有的猜測許碧川與那位神秘的書閣掌門有隙。卻從未有人想到,這位少年才子的東家,竟然是天下女兒第一大派的花雨葉。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門內全為女弟子之時,卻未曾想過有男兒為花雨葉之門內師爺。
許碧川屬花雨葉的身份,極少有人知曉,就是花雨葉門內女弟子,除了掌門護法,其他的也不見得知了一二。
知道的人不多,兩只手都能數出來。
其中就包括邱靈賦、邱小石和邱心素。
可這才華天下敬仰的許諸葛,此時卻緊皺着眉頭,看着地上僅撒兩邊的鮮豔石子,一切卻已經了然于胸,不由得苦笑。誰捉弄人會把石子往兩邊撒?也就邱靈賦可鬼得很,他知道自己早就提防着他的把戲,現在正好借着這份提防狠咬一口呢。
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而此時的罪魁禍首邱靈賦在一旁倒是開心得幾乎不能自已,拍手大笑,心裏解氣道:“許碧川,上次我離開花雨葉你把你掌門送我的玉換走,我還記得呢!看到玉沒了,我還傷心了好幾天。”
你傷心這是好事,要是你開心了,這還了得?
許碧川無奈,那玉可是孫傾紅的心頭寶貝,被邱靈賦盯上了,做掌門的倒是會甩手,讓他想個主意換回來,自己卻在幕後不管不問了,這樣邱靈賦要是記恨下來,也是記恨他這個出謀劃策的師爺罷了。
許碧川三番五次被邱靈賦捉弄,但他心氣好,還能忍着不動怒,雖恨邱靈賦的捉弄,卻也只把他當小孩子的玩笑,方才那瞬間騰起的尴尬和氣憤很快斂去,固然有所不快,卻懶得和他計較,只是放了狠話:“我應該和掌門請示,邱靈賦這樣的頑劣的,病了就病了,死在路上最好,省的來花雨葉浪費糧食!”
“我每次去花雨葉基本都是含嫣做的飯。這些糧食在做出來的時候,不是已經浪費了嗎?”邱靈賦道。
......也對,含嫣做的飯卻是還是有許多進步的餘地的。料是忠于花雨葉的許碧川,也不禁在心中認同道。
許碧川一拍邱靈賦的腦袋:“看你這麽有精神,倒一點也不像擔心你娘的去向。”
邱靈賦轉悠的眼睛定在了許碧川臉上:“你知道?”
“知道什麽?”許碧川展開折扇,睨着他。這會兒心裏充盈了一股底氣了,這時候邱靈賦想要知道自己母親的線索,還得求他,他雖然也不是斤斤計較之人,但看不知天高地厚的邱靈賦受挫,心裏還是相當愉快的。
邱靈賦卻沒有求,也沒有低聲下氣,只是搖頭晃腦悠哉道:“我娘當年也是花雨葉的人,你們要是不幫我,我就把花雨葉的笑話一件一件說給說書的先生們,還要把花雨葉的花全部做成鮮花餅,花雨葉的鳥全部烤了吃。”
許碧川輕咳一聲,心想自己為什麽要和邱靈賦怄氣,這人鬼靈精怪,說的東西再像玩笑也可能是真的,認真的就一定是玩笑。說到最後,還不是自己變成了一個說蠢話的傻子?
他只好無奈道:“窮盡花雨葉所能,僅能發現線索一二。”
邱靈賦笑了:“夠了!笑話就不說給說書的夥計了,但是花還是要做成餅的,鳥也得烤了。”
許碧川看着邱靈賦眉開眼笑,竟有一絲心酸湧上心頭。邱靈賦的容貌已經略有邱心素的脫俗之态,表情神态卻依舊稚氣未脫,悲喜盡露,他本可以如邱心素所願一輩子這樣消遣,現在卻也因為邱心素,要開始學沉香尋三聖母了。
許碧川既然能成為一門之中重擔在身的師爺,就絕對不是一個十成的善人。十成的善人一定會竭力勸阻邱靈賦放棄尋找邱心素,若是固執,就以為他生命安危顧慮為緣由關起來,管他吵鬧抗拒,關到他沒了脾氣為止。十足的善人往往是十足的惡人不是嗎?
但他是江湖人,江湖人江湖游心,他對待友人,順自己的心實在可笑,所以他一向只順對方的心的。邱靈賦要線索,他作為友人和長輩就會力所能及地給,不會管這些消息對邱靈賦是打擊還是喜訊。
“可是你別高興得太早。不知為何,近來江湖上竟有說書的口中傳出邱心素失蹤之事,更有人傳出了與花雨葉有關。”許碧川說道,又看到了邱靈賦滿不在乎的笑眼,骨節扣了扣桌子,發出兩聲清脆的響聲,讓他認真一點,他調侃道,“一個說書的瘋子,名叫飯酒老兒,還小有名氣,你肯定知道。這人說話颠三倒四,真真假假,似是而非,你是不是常去聽?”
誰人不知淮京的江海樓聞名天下有三,一是鎮店之寶楊大廚的菜,二是一把聲動天下的古琴癡語,三便是一個瘋瘋癫癫的說書人飯酒老兒。
這飯酒老兒口中說的故事稀奇古怪,荒唐可笑,但有半只腳踏進江湖的人,曾經拿他說的事去核問,竟然發現這飯酒老兒說的一些事居然是真的。
比如他三年前初來江海樓曾信誓旦旦說道,紫霄德高望重的廣元道長,其實死于用素齋時被噎住。
滿堂聽客哄堂大笑,還在想着江海樓去哪弄來這麽一個老頑童來給大家逗樂,自毀招牌。有多事的真跑去問了江海樓掌櫃薛其,掌櫃卻只是面帶微笑說道:“若是真的大家便知了武林趣聞一件,若是假的大家笑口常開也無妨。”便不再回答。
因為這事聽着荒唐至極,反而傳的更廣,有消息脈絡廣的真跑去問了紫霄弟子,也不知道是哪個弟子口不遮攔真抖露了出去,證實了此事不假!
正當聽客們大吃一驚,準備要對這老頑童刮目相看時,又拿了飯酒老兒所說的另外幾件事去核實,卻是半數為真半數為假。
這又讓人摸不着頭腦了。
但久了,大家才知這飯酒老兒的風格便如此,他說的玩意,誇張有趣,卻真真假假,真假難辨。你要信了,那就是荒唐的真事,不信,那就當是他故意的嘲弄。
大多數聽客當笑話聽,可又有許多人想從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消息裏淘出點真料;大多數江湖人無視他的說辭,可又有許多人害怕他說出點自己什麽糗事來。
也有人曾猜想他的身份,可有閑得無聊的江湖人特地來看,卻對這說書的老頭江湖上是陌生得很,說是從未見過,而江海樓掌櫃卻神神秘秘遮遮掩掩不予透露。而他的身份,也成了除他以外的說書人一本暢言的談資。
飯酒老兒說得再多,不過是一些無關痛癢的江湖事罷了,從未讓許諸葛過分留意過。可邱心素失蹤之事知曉者不多,他又是怎麽知道的?許碧川深思熟慮,可不會把它當做是一個無端的巧合。
邱心素別說失蹤了,就是老死病死,都不應該有外人知道。
江湖都言,前花雨葉兩大護法之一的邱心素與另一護法孫巧娘不合,在孫巧娘即位花雨葉掌門之後,便自立門戶,創了一門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素心派。
大家都可惜着當年絕豔江湖又讓人聞風喪膽的雪焰雙姝分道揚镳,其實不知這紅極一時的“素心派”,竟是為讓邱心素等三人大隐于市的一個堂而皇之的掩護罷了。
而素心派的“聲名遠播”還是花雨葉暗地推波助瀾。
殊不知人人以為與花雨葉決裂的邱心素,每年還會帶着邱靈賦和邱小石不辭千裏回到自己從小長大的花雨葉,住下足足半月,此等情誼與知交,與那決裂一說也是天差地別。
而邱心素失蹤得離奇,失蹤得突然,除了邱靈賦邱小石和花雨葉數人以外,要說能得知消息的,恐怕只有知其行蹤或是失蹤緣由的人了。
而飯酒老兒将邱心素的失蹤指向花雨葉,卻更加耐人尋味。
許碧川卻道:“據說這飯酒老兒雖常駐江海樓,卻也愛四海游歷。這消息,是他三個月前在榮寧城江海樓名下的一間小茶館透露的。為什麽會選這個時間,為什麽會選那個地方,這也實在難以捉摸。”
這其中暗裏彎彎道道的緣由,也不知道邱靈賦清不清楚,但邱小石卻是聽得緊張兮兮:“小少爺,你喜歡跑出去聽說書,你會不會沒事跑去淮京,去聽那老頭胡說八道呢?然後把小姐消失......或者是小姐在淮安的消息,給告訴他了!”
邱靈賦一雙眼一瞪,兇得很:“我倒也想坐個馬車找機會去聽一聽這老頭說書,和咱們淮安的鄧三有什麽不同?可是......”
邱小石緊問道:“可是什麽?”
邱靈賦嘆了口氣,好似胸中積郁的一股怨氣實在難以排遣:“我們淮安那些混賬我還沒教訓完,沒事去淮京幹什麽?要不是得出來找娘,我今天還得把張打蛋的殺豬刀藏在他爹墳頭上呢,誰叫他每日出門賣豬肉路過我們宅子都要吐口水。”
“好了,具體我們還是回花雨葉,與掌門一起商讨吧,在此沒頭蒼蠅似得讨論,也沒個結果,沒準還會入人耳目。”許碧川無奈笑道,心中同情着這位張打蛋。這該是被邱靈賦捉弄了十幾年了吧?
邱靈賦聽到“掌門”二字,又急切問起自己的老朋友:“小紅最近還好吧?”
許碧川不知應該因為一句“小紅”為掌門辯駁一下,還應該為邱靈賦的難得的問好驚訝一番。
他頓了一下,才艱難道:“邱小少爺不在花雨葉,掌門過得自然非常好。”
邱靈賦和邱小石兩人東西拿的不多,收拾片刻便收拾幹淨,而許碧川早已吩咐夥計準備好馬車。這店裏的夥計看房裏多出一個人見怪不怪,連聲應道便下樓準備去了。
原來這邱靈賦邱小石一路走來,也是承了花雨葉暗底下照料。所住之地都是花雨葉門下不曾對外公開的客棧,每年邱心素帶着邱靈賦邱小石回花雨葉一路也是在這些地方暫住。客棧裏這些線頭夥計們,雖不知道這三人為何人,但上頭安排的事自然也是不敢多問,服從便是。
邱小石心底感恩這一點。如果邱心素不在,自己和邱靈賦在這江湖之路上定是寸步難行的。
三人收拾好便下樓,準備吃午飯便趕路。
邱靈賦大病初愈,氣色卻已經很好,心裏想着全是香甜的糖糕米花燒雞醋魚,走下樓時面上都還笑意淺淺。對于他來說,在一間房裏呆個三天可不是什麽好事,他像一只即将掙開牢籠飛走的小鳥,心裏快活又輕盈,仿佛渾身是力氣,也仿佛世界上還有無窮的玩樂等着自己。
可這下樓的階梯還沒走完,邱靈賦步履卻忽地緩了下來,眼珠子緊緊盯着這客棧中引人注意的的一處。
一個灰頭土臉的人正在桌前狼吞虎咽,大口吃着桌子上的殘羹剩飯,一只手抓着那啃了一半的餅子,一手還捧着碗中一點點粥湯,吃一口喝一口,好像餓了好幾天的狼終于看見了食物。
與其說像因為餓壞了而發瘋的狼,還不如說像一條落魄的狗。對于乞丐來說,餓死才是常事,能像這樣得到別人恩舍大口吃飯,那便是一條命又活了下來。
人在餓到只剩下本能的時候,哪裏會去在意自己在別人眼中是什麽樣的呢?這人将桌上能看到最後一點的食物全都塞進嘴裏,端起最後一點冷了的馄饨湯正要喝,便對上邱靈賦毫不避諱的目光,他黑白分明的眼閃爍了片刻,便接着把湯送了下去,另一只空出來的手搭在桌子上那不離身的竹帽上。
邱靈賦對此場景幾乎毫無觸動。
他心裏忽然快意起來,大笑着這乞丐的狼狽不堪,而饑不擇食的模樣,好像一只本性畢露的獸。他的愉悅,甚至已經真正地從他琥珀一般流光溢彩的眼睛和無邪的嘴角流露了出來,雖然乞丐方才那一眼已經讓他意識到這饑不擇食的獸,其實是一個人。
他的快樂挂在臉上,永遠那麽耀眼又毫無良心:這個嚣張的家夥,前幾天可還是裝模做樣,即使一無所有還要那般咄咄逼人。他不見了,不是去別處讨飯了,也不是知難而退放棄跟蹤,不是去謀劃暴露後下一步要怎麽對付我,而是在這裏風度全無地将別人丢棄的食物渣滓照單全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