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乞丐(二)
當天夜裏,邱靈賦就病倒了。
回客棧的那條人影零落的路上,邱靈賦腳下的步子就已經有些飄忽不穩,搖搖晃晃就像是一個醉酒的老人,他自己心底卻還以為是燈火晃人。
但從小便作為兄長一般照顧邱靈賦的邱小石,眼尖地就看出了不對勁,再一看邱靈賦一張清俊不俗的臉被燒得通紅,兩頰都染上了愈發紅艶,嘴唇卻白得透明,心下便着急起來。把邱靈賦小心攙到了床邊,便去翻找藥瓶子了。
那一夜,邱小石沒合眼。邱靈賦燒得厲害,幾次摸額頭邱小石都被燙得驚心。
邱靈賦從小貪吃貪玩,本就衣食無憂,這世界上便再也沒有讓他苦惱的事似得潇灑。但從小習武,極少生病,比邱小石那單薄的身子倒還好上許多。這次突來一病,算是嚴重了。
邱小石在床邊搬了張木椅,疲憊地坐着,手不安分的擺放透露了內心急切的焦慮,他憂愁又心疼地用帕子擦了擦邱靈賦緊鎖的眉頭——這表情從小便少見,但這一年來卻頻繁出現在這張未褪青澀的臉上。邱小石輕輕喚了一聲邱靈賦,他卻要躲開這聲音似得把頭往裏偏了偏,面上還在痛苦,似掙紮着卻被夢魇糾纏拉入深淵。
是夢到小姐了嗎?
邱心素失蹤已一年有餘,一開始每兩月還會回一封簡信,如她的人似得,幹淨素白的紙張上僅寫上兩個隽秀的字:安好。而半年來卻沒有了任何消息。
除此之外蹤跡全無。就連那幾封信從哪寄來的,都一無所知。
自己是窮盡了所有辦法,卻連一點消息都尋不到。邱小石知道小姐曾為武林中人,雖大隐于市,卻也時常會遠游走動走動,可是此次走的突然,走得蹊跷,走得太久,不安早已在邱小石心中悄然滋長。
他一開始還把邱靈賦當年少不知事的孩子,百般隐瞞,只道他母親遠游玩去了,讓邱靈賦抱怨着母親,然後繼續在這街市之間鬧得雞飛狗跳。
可這又怎麽瞞得過血緣至親又伶俐過人的邱靈賦?從邱靈賦開始不能夜夜安眠以來,邱小石就知道他發現了。
邱小石一直以來對邱靈賦的羨慕又嫉妒,有時被他的玩笑捉弄得狼狽不堪,恨得咬牙,希望他能從蜜罐裏走出來,也嘗一點人間真正的苦惱心酸,好讓他吃個遍酸甜苦辣,讓他也了悟人修行一世必經的悲傷恐懼心痛。
邱小石又想起,邱靈賦還是有怕的事的。他很怕疼,也怕苦,怕生病的無力和疼痛,怕小孩子怕的一切東西。
邱小石想着想着,思緒飛的越來越遠,遠到了想到了五十年後自己蒼蒼暮年仍舊生活在那所宅子裏,但小姐依舊未歸,小少爺早就忘記了年少的歡笑;又想到小姐救他之時一身素衣翩翩驚鴻之時那一片雪白的衣角,和眉眼間那驚豔的淡漠。
第二天,邱靈賦醒來,看着空白的帷帳,只覺得精神頹靡,頭隐隐發痛,醒來還以為已經日上三竿,沒想到竟然是大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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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未敢離開守候邱小石看邱靈賦醒了,揉了揉一夜熬出的黑眼圈,面上露出幾分驚訝:“小少爺?你可從來沒醒過這麽早!”
邱靈賦雖然面色還是難看,但人好像已經恢複了永不枯竭的活力,他還渾身無力躺在床上,但眼睛卻已經轉悠,開始胡言亂語起來:“讓你失望了小石。”
邱小石疑惑:“你起得早,我為什麽會失望?”
邱靈賦道:“你之前不是說過嗎?我要是每天都起得晚,你這輩子活着就能輕松點。”
哦,這倒沒錯,這祖宗要是每天都睡得多一點,自己為他收拾的爛攤子倒是能少不少。
可邱小石胡思亂想了一晚上,心裏的疲憊遠遠大于悉心照料邱靈賦的勞累,懶得和這個從來都需要別人照顧自己的白眼狼說話。
怕生病?也只是害怕疼痛的折磨罷了,要是人生起病來毫無知覺,也不必忌口甜膩或香辣的小吃,這人恐怕巴不得天天生病,好使喚人,也方便拿來看望自己的人逗樂子。
邱小石瞅了幾眼臉色蒼白如紙卻已經又眉開眼笑拿起昨夜裏買的零嘴的邱靈賦,長夜裏還思來想去的煩惱一掃而空,把邱靈賦手裏的零嘴一把奪了下來,“還吃?就是昨晚在夜市裏吃太多零嘴了,這次病的才那麽重。等下我弄點早飯,再叫夥計幫煎一副藥,零嘴不能吃了。”
邱靈賦臉整個塌了下來,他五官的俊秀別致繼承了他的母親,這樣的臉一旦裝起可憐來,恐怕再鐵石心腸的人看了都不忍心再為難:“小石,昨天零嘴買的多了,你又不愛吃,剩了浪費。不如吃了藥你給我吃一點,要不然就三塊綠豆糕?以前李醫師可是說過,我病的時候沒零嘴吃,病情會加重的。”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麽威脅李醫師的嗎?要不是你把他家的母雞每日倒挂在屋子裏,害得幾個月沒生蛋,李醫師醫德嚴謹,會對我說這種話嗎?”
邱小石卻是無動于衷,這伎倆他邱小石可早就見識過。邱靈賦那耷拉的眼睛在他看來,如同一只狡猾的狐貍扮着兔子,神不似貌不合,自己就算愚蠢到每次都中計上當,也不會在他身體的事情上讓一步的。
“不行!”他堅決道,如同官差老爺一樣堅持又毫無餘地。
話剛出口,邱小石又想起昨夜裏邱靈賦被夢魇折磨的情景,心裏忽然被什麽死死悶住,胸口難受得緊,又忍不住松口,“就一塊吧!”
邱靈賦撇嘴不屑,方才的委屈與憐惜仿佛錯覺一般一掃而空。他這神色變幻莫測,好像自己也懶得再演下去了似得。
邱靈賦好像已經滿足,因為從小到大都難以在生病時問邱小石讨要零嘴的,此刻願意讓自己吃一點,他應該覺得驚奇,但他又懶于去問個究竟。
但他又怎麽會滿足呢,許多別人奢求的東西,他一向不愛搭理。但偏偏在這種小事上,他貪得無厭。他已經再想剩下的零嘴會如何解決,他又緊緊追問道:“其他的呢?小石,你不會想自己吃掉吧?”
邱小石冷色道:“半塊!”
邱小石憑着以往照料邱靈賦的經驗,心裏打算盤似得念着着一天一副藥,吃三天,便真的不多不少數了一塊半綠豆糕收好,在邱靈賦眼巴巴的目光下把剩下的包得結結實實。
“你這病得養三天,我要下去買點吃的用的,順便把剩下的零嘴捎下去給門外那些小乞兒分了。你,你還是別瞎想了。好好養病,養好了吃什麽都行。”說着毫不留情地抱起高高的零嘴要往下走,回頭看了一眼,邱靈賦正在面無血色地抱着被子看着他,一副病得更重了的樣子。
邱小石哼了一聲,心腸跟鋼鑄的似得,理也不理,便離開了。
邱靈賦仰面躺了下來,柔軟的長發瀑布似得鋪開,心裏胡亂罵着邱小石鐵石心腸,閉了一會兒眼睛,又像想起什麽似得猛地起身,掀開被子就下了床,跑到窗前往下看去。衣服也不披一件,單薄的一件衣服紙一般貼在身上,松松垮垮地挂在勻稱颀長的身體上。他趴在窗邊,背部彎起優美的弧度,涼風吹起幾根淩亂的發絲,他就這樣往樓下看去。
清晨的小路已經有不少趕早做事的人,路邊的小攤子也稀稀拉拉支起了支架,邱小石那杆子似的身影還未見,邱靈賦注意到對面茶館樓下不遠處的地方,零零星星五六個乞丐席地而坐,其中一人戴着破竹帽屈起一條長腿靠着,一動不動坐着,閑散得就像一只酒足飯飽後曬着太陽的豹。從上而下觀察,是難以看到帽檐下的半點容貌的,但邱靈賦知道那是誰。
這乞丐看着就有問題嘛!戴頂帽子,神秘兮兮,這帽子不會是來裝飯的吧?邱靈賦自己忍不住笑了。
還未等邱靈賦繼續細細觀察猜測,這竹帽的主人卻扭了扭頭,似乎感應到什麽正要往這裏看來,當那灰敗的竹帽才有擡起來勢頭的一瞬,邱靈賦迅速又心慌地縮回自己的頭,躲進窗戶後的盲角裏。
與這人對視起來絕不是一件妙事,它讓自己內心深處湧出無端的不安和恐慌,卻又迅速被氣憤與好奇所淹沒。雖然那視線平平淡淡,似乎毫無冒犯之意。他安慰自己,母親失蹤一年,自己正尋路花雨葉獲取信息,此情此景之下,任何跟蹤和監視都會引起他的緊張和注意。
可想到自己一舉一動被人收納眼底不知多久,自己一言一語被此人監聽或猜測,他不僅因為行蹤洩露感到不安,更為自己被當做任人宰割的魚肉而不平和微有怨氣。
又和戲耍時被捉弄和占便宜的時候一般,自己內心氣歸氣,但更會為接下來自己琢磨刁鑽又讓人意想不到的報複而興意盎然。
這麽想着邱靈賦仿佛放松了警惕,開始有勇氣面對這麽個神秘的跟蹤者,又從窗戶邊小心探出頭,用明亮而狡黠的眼往下面看去。
那乞丐沒有看過來,因為邱小石已經抱着那堆高聳的零嘴從客棧走了出來,引起了樓下一溜好幾個小乞丐的注意,他們騷動了起來,目不轉睛。
邱靈賦恨恨地咬牙,他仿佛聽到了這幫家夥咽口水的聲音。乞丐為什麽常常要飯卻少讨要水,一定是這些乞丐常常眼饞吃的,這不就是望梅止渴嗎?邱靈賦心裏胡亂道。
那乞丐也看了過去,但那礙眼的竹帽擋住了他的神情,想到自己的零嘴就要落入這人之口,心裏竟然為這點小吃生出幾分幼稚可笑的歹毒,他想要這些小吃馬上變成最致命的□□,把這人毒死才好,而其他的小孩就放他們一馬,吃的至少也是瀉藥之類的,也得痛個死去活來才行。
如果說邱小石捧着一堆零嘴從一幫饑腸辘辘的乞丐面前走過已經引起騷動,那麽當他步履真的是邁向他們的時候,這幫乞丐簡直瘋了。
他們争先恐後地超邱小石跑來,還沒等邱小石說話就已經把沾滿泥灰的手伸過去想要去搶,惟恐晚一步就沒自己的份了。
而那個帶着竹帽子的乞丐也不是毫無動靜能夠真的按耐不動,身邊的人動靜大了,他也忽地敏捷起來,從地上一躍而起,長腿一跨比小乞丐們跑好幾步要遠,卻是從容地用手指取來一袋份零嘴,也不貪心,又直接縮回去那角落裏捧着坐好。
邱小石顯然一愣還沒反應過來,救濟乞丐自己也不是第一次了。小姐每每要施舍乞丐,怎麽會指望那貪吃貪玩毫無良心的小少爺,都是讓自己去。而這些乞丐們的哄搶毫無教養,他也見怪不怪。搶了一點往往不滿足,肯定還想再搶,雖然倒也互相友愛,一人搶到手也會給彼此吃點,但自己搶到肯定能吃得多那麽一些。
對乞丐,他也再了解不過了,有時運氣好還能飽腹,有時就一兩天吃不上什麽東西,有吃的一定得搶。感謝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但大多數只會用渾濁的眼看你一眼,他們從來不認真地看人,此時認真看一眼,也許便是感謝了。
而方才那人來到自己面前,自己卻都還沒反應過來,又一晃已經坐了回去,這其中動作不僅不讓人覺得粗魯難看,還了平添了幾分優雅與力量的味道。他只拿走了一份,準确來說是半份。
這一份中的一塊半綠豆糕正在樓上客棧裏躺着,被邱靈賦眼巴巴地渴望卻又倍加珍惜地省着。
孤零零的邱小石很快被蜂擁而上的小乞丐們包圍,方才那人那點一閃而過的異樣在他心裏很快就消失得一幹二淨了。
而樓上的邱靈賦卻扒在窗旁還牢牢盯着那搶食的乞丐,像一只狡猾的貓一般滿腹詭計卻又充滿好奇。那乞丐的帽檐似乎僵了一下,晃了晃,邱靈賦全身緊繃,随時準備縮回屋子裏,他幾乎肯定這乞丐方才想要擡頭。
但那乞丐沒有擡頭,甚至帽檐都懶得動了,他修長的手指将打開後又潦草包起來紙輕輕剝開,手指正要前伸,卻似乎頓了一頓,伸進去,拿出來時兩指間是半塊綠豆糕。
邱靈賦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似乎心裏感覺,他應該是笑了。也許露出昨晚被孩童戲弄時那種無所謂的笑容,可恨又讓人忍不住想揮拳揍他。
那乞丐捏起綠豆糕的手緩緩遞進帽檐下,該是把綠豆糕放進了那還勾着讓人生厭的笑容的嘴中吧?也許豆沙糕上肯定還沾着他不知從哪裏帶來的污穢,但這人肯定吃得很開心,那髒得看不見一點白的臉上肯定滿是享受。
和狗吃屎一般的享受。邱靈賦心裏這般惡劣地形容道,完全忘了那豆糕明明也是自己愛吃的。
邱靈賦氣憤不平地想象着,卻從窗邊走開了,他心底不想再看下去。
厭惡乞丐?
邱靈賦愛玩,從小無論是乞丐或是官家子弟,都能從與他們的玩耍或是戲弄中尋得樂趣,他不介意乞丐身上散發惡臭的褴褛衣衫,也從不介意乞丐們粗俗鄙陋,或是生活邋遢毫無章法,這些東西他從來視若無睹。他為何要厭惡乞丐?
可他現在,他卻厭惡起那個乞丐的的灰頭灰腦,厭惡他滿是泥濘的雙手,厭惡他席地而坐天為被地為床,厭惡他吃了自己香濃郁口的綠豆糕,厭惡他的竹帽,厭惡他不屑又毫無惡意的笑。
厭惡他悄無聲息不知多久的跟蹤,讓自己感到束手無策和害怕,讓他意識到,從母親意外失蹤開始,自己就開始走上了自己難以掌控的生活。
也許要是自己成為四海為家的乞丐,他會受不了風餐露宿,受不了曾就垂手可得的玩樂,成了遙不可及的幻想。但他也會随遇而安,因為他懶于去思考該怎麽辦,該怎麽擺脫現狀,比起這個,他順從天性一般的懶惰和奢于玩樂更讓他快樂。
可他對人好與壞的方式往往不知輕重,他的一個玩笑可以不痛不癢或是讓人幾乎喪命,對別人好?邱小石說了,這人天真至極可又毫無良心,對他來說,也許不開玩笑便是對你好?
他樂鐘于玩笑,仿佛這世界只有捉弄別人,看人的各種惱羞成怒的滑稽反應,或是剝離了僞裝易怒易樂真面目,能讓他快樂。仿佛除了吃喝玩樂之外,就沒有一點能讓他值得在意或是再多花一點心思的地方。
別人的生活他幾乎一點也不想了解,但有一點例外,他喜歡聽說書人口裏的那些遙遠的江湖風浪。
他喜歡聽,那些位高權重的人呼風喚雨,一舉一動讓他人忌憚讓人聞風喪膽,而無論是橫空出世的英雄豪傑,還是微不足道蝼蟻一般的人,最終都将被江湖剝得一幹二淨,愛恨悲喜善惡面目顯現;他喜歡看,那些興致勃勃聚攏過來的人群,被跌宕起伏的故事走向變化牽動,這些聽者毫無知覺地被故事牽扯,被說書人提了一根線似得牽引着笑,牽引着哭,牽引着憤怒。
他對說書人口中的江湖生活談不上不屑或鄙夷,談不上憧憬或是向往,和別的聽者不同,他對真要去體會這樣的生活毫不在乎。
那些故事,他只是喜歡聽。
他對這些事物如此喜愛,可他卻從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癡迷于此,他一向懶得窺看自己的內心,活得像個讓人咬牙切齒的惡劣孩童。
這個孩童現在卻要走出去,離開那種衣食無憂成天搗蛋聽書虛度時光的日子,開始接觸自己陌生又熟悉的,聽說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