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乞丐(一)
他回頭,背後燈火迷離,月色正好。
街市熱鬧着,融融的燈籠燭火映得氛圍極妙,男男女女白日裏的緊繃戒備的神思都像做夢一樣變得惬意溫柔,散心的興致極高。而小攤販們忙得前腳貼後腳,吆喝聲卻懶懶散散,不由得讓人放松了心情。
一切如常,自己這一回頭反而顯得唐突了,反倒吸引了幾道奇怪的視線。
旁邊有行人悄悄看着忽然駐步的不過十七八的少年,素紋錦衣裏因為微微側頭露出的一節頸部和緊張拽緊衣角的手指,都悄悄跑出一段雪白的色澤,讓人不由得聯想到大戶人家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可眉眼間的清澈卻剪了三分貴氣多了三分靈動,仿若天生皎潔的月華,化為了碧草叢生處一湧靈氣的溪。暖光籠罩身上,發色更是淺如逆光的細雨,在燈光下整個人一派柔和。這樣的人随着熙攘的人流走着,忽然停了下來,旁人多看幾眼也不奇怪。
邱靈賦那暧昧晃動的夜色燈火下依舊清明的眼眸動了動,如同琥珀般奪目的眼眸朝看向自己的幾個路人臉上劃過,便垂了下來,又仿佛一切正常地走着。
那股視線方才明明拂過了自己背後,輕輕淡淡,好似看着燈賞着月,然後不經意透過燈看到自己,為自己手裏提着一樣的燈愣神片刻,然後笑着将視線移開,僅此而已。但邱靈賦知道,這視線已經纏在自己身上半個月了。
這視線幾乎與路人一瞥無異,但邱靈賦知道方才那些朝自己審視的路人裏沒有那個尾随自己幾天的人。那人的視線雖淡,但偶爾也會露出馬腳,這視線不會像狼一樣惡意侵略的威迫之感,但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時間會比那些路人自然而然的眼神多一分,這一分已經足夠被一顆被長時間不安折磨得敏感卻堅強的心察覺。
這一年來,即使用的最舒适的枕最綿長的安神香,邱靈賦都不能安然入睡,再累也總要分一點注意力在周遭的事物上,心如面臨戰場的将士滿弓的弦緊繃。敵方如雷的戰鼓也許動搖不了這弦分毫,但這這暗裏的風吹草動卻能将它輕易撩撥。
“小少爺,”伶俐的青年也不過比邱靈賦大七八歲,滿手提着栗子酥餅豆沙糕,從邱靈賦身後利索地湊來邱靈賦身邊,方才邱靈賦那一回頭邱小石也是注意到了,便也悄悄往周圍看了一圈,低聲問道,“怎麽了?”
“這麽久,邱小石,你對我有成見,也千萬不要餓死我。我怕。”邱靈賦哼了一聲本還想抱怨幾句,眼一亮卻已經盯住了那些零嘴中的一份,方才邱小石的異樣好像只是錯覺,他伸手捏了過滾燙栗子放在手裏左右颠簸,白淨的手上立馬髒了幾道,但邱靈賦滿不在意,還沒颠幾下就急急地剝開裏面香糯的栗肉放嘴裏,結果是燙得直呵氣。
“你放心,我對你的成見實在有點多,餓死你太便宜你了。”邱小石哼哼道。
“小心燙!這栗子剛烤的,我買的時候那邊的小孩也急得燙撒了一半,吃也不是扔也不是,你呢,就是就算燙也不願意撒手!”邱小石說着自己騰出手也颠起了栗子,放在嘴邊吹了吹,才遞給邱靈賦。剛才忙前跑後殷勤得像一個跑腿的小厮,此時卻如兄長一般又責備嘟哝起邱靈賦來,“零嘴還是少吃點,這栗子今晚吃,其他的明天趕路再吃。”
邱靈賦卻也沒客氣,這涼好的栗子拿來便剝了扔嘴裏,聽到明天還要趕路,內心的一條懶蟲便催動着自己不快的情緒,眼眸裏頓時失去了光彩,口齒含糊道:“明天還趕路?前幾天趕得太急,累了,這幾天玩玩好嗎?據說這城外南邊有個湖不錯,裏邊的魚都這麽大,烤來吃肉很嫩還少刺,最主要是笨笨的,好捉......”
邱靈賦還在手忙腳亂比劃着,卻一瞬間覺得熟悉的視線又盯着自己,下意識回了頭,像是被蜇了一般。
在某些關鍵的事情上總是愚鈍不開竅的邱小石,這才又想起了方才邱靈賦的不對勁,便又問了句“怎麽了”,說着也回頭看了一眼,可憑他有限的觀察力,卻也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之處。
方才自己已經像個敏感而詭異的瘋子一樣不斷停下回頭張望了,邱靈賦可不想讓自己在這一派平和的街上再像個猴子一樣,但剛才一瞬間內心卻又有一股強烈又迫切的預感告訴自己,自己離捕捉到那人目光的距離那麽近,就是此刻,只有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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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發現那人跟蹤自己已有半個月,但這半個月即使自己提上十二分的精神,卻捕捉不了那人分毫的蛛絲馬跡。發現有人如同追随明火的蟲蛾一樣甩不掉,也只是邱靈賦憑空而來的察覺,就像是鬼神的戲法,說出來無憑無據,但邱靈賦一直相信人內心的敏感。
此刻他就知道自己一定要回頭看這一眼,這一眼能讓他像察覺那人的跟蹤和監視一樣,發現那人是誰。
此刻本來冰冷的夜色已經被男女老少手提着懸挂着的燈籠燭火驅逐到蒼穹之上,四周密不透風盈滿了讓人疲憊又失去警惕的溫暖和朦胧,這種時刻之所以被愛戀未明的少年少女所陶醉,就是因為此時人如夢中,為生存和讓自己免遭傷害而堅固的戒備可以輕易卸下。
這是最适合偷襲人的內心的良機。那人在看自己,他松懈了,在不适當的時候看得太久了,這次一定能逮到他。
可結果令人失望,身後依舊如常而平靜的街道人景,讓邱靈賦的所有躁動和魔怔被壓抑回靈魂深處,仿佛從夢裏乍醒一般,他失措地就要回頭。
而不遠處孩童脆嫩的聲音,卻讓他停止了把那透明地流露着心事的眸收回自己鐘愛的零嘴和閑逛上。
“......給你吃呢你怎麽不吃!”“快吃呀你看什麽,你在這要飯不是肚子餓嗎?你不吃我可給別人了!”街角地上扔着幾顆沾土栗子,倆垂髫小兒嘻嘻哈哈,卻又故作地趾高氣昂地要欺負這面前的人。那人全然不知地面的髒亂,手腳舒展卻是悠閑得很,坐在地上,被兩小孩單薄的身子擋住了一半。
那人是個乞丐,一身縫縫補補過數次的布衣,染上了街井的塵土,臉被白日裏遮陽夜裏擋風雨的竹帽帽檐遮住一半,看不見眼睛,下半張臉全是煤灰,即使線條隐約看上去優美而溫和,卻邋遢得讓人說不出半點好感來。
那乞丐嘴角勾起一個毫不在意的笑,仿佛一切已經司空見慣,一個笑可以泯去孩童此舉的羞辱意味,他微微探了探身子,用修長卻沾滿污泥的手把地上栗子全撿了,聲音懶洋洋的:“好,謝謝好人的施舍,你們的大恩大德,小的可是無以回報,不如賞個臉,教你們一套拳法,這樣以後吃的掉土裏,被狗兒叼走,那就沒得玩了。”
那栗子恐怕還燙着,小孩手裏的還捧着栗子還不敢剝,孩子皮膚嫩,剛炒好的栗子,連雙手來回颠簸都還不敢的。但那乞丐卻像沒事似得,低着身子把栗子撿來邊說着便用黑乎乎的手輕巧地剝開,把殼裏面幹淨的果肉吃了,也不看有沒有沾上泥土。
邱小石早就順着邱靈賦的目光看過去,看了一會兒覺得這不過是些每日發生的街邊小事,又不知有什麽可看的,才緊張的心情又松懈下來,松了口起似得調侃起來:“這兩孩子,小小年紀心腸這麽壞,以後不是恃強淩弱的混混就是土匪頭子......小少爺,你小時候也愛搗蛋,鎮上無論是乞丐小販官差大爺,見你就跑。”
那邊的乞丐一舉一動不知有什麽應該值得被吸引的地方,邱靈賦并不滿足的目光被那邊的小小鬧劇鎖住,渴求着某個自己想看到的東西,但邱靈賦并不知道那是什麽。他如此全神貫注地緊盯着那年輕乞丐的帽檐,那弧度優美的下巴之上,仿佛那是藏住寶物的帷幕,帷幕下的東西,人們總想要看清的。就連邱小石把自己與那兩小孩同歸為“混混”一類,自己卻好像面不改色心不跳全盤接下了。
那乞丐吃了一口還啧啧嘴,瞧着這兩小孩笑,稱贊這帶着土味兒的栗子如何香軟糯膩。他看着倆小孩,爛了邊的竹帽檐擡了起來,露出含着笑意的彎彎眉眼,眼裏如同夜色裏蕩漾開的一潭水,倒映的是星河滿空。那蓄滿笑的眼看似無邪純粹,與驕傲翹起的薄唇組合起來卻好似挑釁的嘲笑。
本是孩童想要拿乞丐侮辱逗趣,這麽一來卻好像是大人在逗孩子一般,又好似十足的街頭無賴,把兩個小孩弄得無趣又惱怒。孩子們大叫着“臭乞丐”“髒乞丐”,引來了不少人側目。小小孩子們惱羞成怒,試圖讓羞辱這個比自己下賤的人的行為真正的名正言順,而不是去意識到那是一個和經常與自己談笑的兄長沒什麽不一樣的長輩。
那乞丐依然挂着無所謂的笑容,那笑與虛僞和牽強挂不上一點鈎,順其自然得如同是這乞丐身上與生俱來的特征和記號,向望過來的所有人表示着,他的确是無所謂羞辱,無所謂邋遢,無所謂貧賤和低下。
耳邊是孩童稚嫩卻嘈雜的聲音,他如品珍馐一般享受地咬下最後一顆栗子,垂下帽檐,像是不經意地去遮擋周圍的目光和聲音,把自己困在舒适又狹窄的視線裏。
而帽檐即将把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再次掩住時,邱靈賦清楚明了地看到他往自己這邊掃了一眼,那雙墨色的瞳不過往這邊偏了一偏,好似不經意一動,還含着那面對孩童時戲谑的笑,但邱靈賦确信他确實往這邊看了一眼,因為那明亮如水的雙眼與自己對上一刻,他的內心滔天駭浪。
雖然那一眼很快消失在帽檐之下。那乞丐毫不介意,就在這還被孩童罵聲、路人目光和明亮燈火所包圍的環境裏,撐開雙臂将手放在腦後,翹起二郎腿便不理人事,明目張膽地在街角休憩起來。
為什麽明目張膽?乞丐不都是這樣的嗎?邱靈賦從內心的驚濤駭浪中緩了緩,模模糊糊不知所謂地在心裏說。
邱靈賦恍惚着轉過頭,和邱小石繼續按照先前的方向往前走,四處燈火明暗迷離,結伴談笑風生,周圍一切朦胧虛化起來,燈都如同漂浮在空中似得,邱靈賦在心裏說:找到了,我找到了。
跟蹤自己走了半個月之久的人,是一個乞丐。
一個素昧平生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