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節
殘垣中躺了許多人,頭破血流,生息斷絕,人在那樣毀天滅地的爆炸中是渺小如蝼蟻的,連掙紮的機會的沒有就灰飛煙滅了。
還有所有的重逢,所有的惜別,都掩埋在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軀體下,再無從訴說了。
煙落耳畔是無數撕心裂肺的號哭聲,她怔怔地走過這一片廢墟,倉促一眼,忽看見火車上坐在她對面的那對老夫婦。
他們跪伏在殘磚碎瓦中,擁着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嚎哭,肝腸寸斷地哭。死去的那人手中緊緊捏着一個牌子,上頭寫了大字:郭淑梅,張浩遠。沾了塵灰,沾了鮮血。
城內更是哀鴻遍野,滿城的斷壁頹垣,無數手無寸鐵的百姓葬身其中,遍地都是廢墟與焦土。
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
日軍的飛機呼嘯着離開了,煙落踽踽走在殘破不堪的街道上,硝煙未散,幸存的人扒着廢墟中的碎磚。至親至愛,死別只在須臾。
大帥府的院牆塌了一半,煙落進去時,只有幾個灰頭土臉的傭人,卷了大包小包往外走。
一群人見着煙落明顯怔了一下,怯怯看着她,府中值錢的東西都被他們打包了,趁着混亂離開,下半輩子足以衣食無憂。
“大帥人呢?”煙落只問這一句,聲音隐隐有些發顫。
衆人面面相觑,搖了搖頭,“不知道,那天晚上說是去夢樓看戲,之後再沒回來過。”
煙落木然立着,神思恍惚。
衆人小心翼翼觑她一眼,陸續越過她離開了。
國泰民安也好,山河破碎也罷,東側遠天一輪朝陽依舊緩緩升起,晨光映照着這座哀鴻遍野的城,給滿心荒涼的人留一個精致璀璨的剪影。
日影漸移,化成瀾鄞江面漂浮着的一層殘陽瑟瑟。
煙落矗立在江邊,忽然想起某年南風微漾的夜晚,江對岸是漫天遍野的煙花,祁炀就在她身側,低聲和她說:忘川邊可不會有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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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笛聲突兀地響起,将人拉回了國破家亡的如今。
渡口邊擠滿了人,往停泊的一艘輪渡上去,都是看國內不安全要去國外的人。
煙落望一眼過去,居然看見了何憂!
何憂提了只箱子,一臉不耐地擠在人堆中。他當晚扶着山口出去的時候,正好遇上中國軍隊攻破了城門,圍了進來。
好在他穿着邕軍的制服,他就勢把半死不活的山口推給了中國軍隊,說是他捉到的,國軍只當他是抗日友軍,未多加查問。
他自幼被送到中國來,潛伏到邕軍大帥身邊,說是為天皇效力,哪怕是有一天需要他“玉碎”也要毫不猶豫。
他覺得都是放屁,人就是要活着,如果死了其他一切都沒有意義了。他這些年沒少給日本方面傳遞消息,可從來沒想過要犧牲。
眼下這樣的局勢,中國不能再留了,日本也不能回去,只能先去其他國家躲一躲。
何憂忽然感覺袖子被拽住了,艱難回頭——
“何副官,大帥去哪兒了?他……還好嗎?”語調哽咽,煙落擠進人群,拉住了他,哀切地問。
早燒成灰的人,有什麽好不好。
何憂害怕登不上船,焦急地看一眼匆匆擁上輪渡的人,扭頭敷衍道:“大帥很好,他在夢樓放了一把火,就連夜跑去美國了,讓我料理完這邊事情也過去呢。”
他心急如焚,要抽身離開,煙落卻不肯松手。
她眸底有了光彩,怔怔看着他,無端想哭,良久才道:“……記得來一封信。”
何憂連忙應了,抽出袖子匆匆上了船。
煙落伫立在江畔,目送着那艘輪渡遠航,不由淚如雨下。
一間幽暗的屋子,四壁沒有窗戶,一絲光都照不進來,唯一的光源只有中間桌子上的一盞臺燈,映照着那扇沉重的鐵門。
鐵門被緩緩推開,發出腐朽沉悶的一聲“吱呀”。祁炀被連推帶拉地帶進來,按到了桌子前的椅子上,兩邊扶手上有銅環,“咔噠”一聲,他的手腕被扣住,動彈不得。
祁炀靠在椅背上,微微垂着頭,下颌至左邊鬓角一片灼傷,猙獰可怖地蜿蜒着,毫不憐惜這一副皮囊,任誰都猜不到這張臉曾經如何傾城絕豔。
當晚的一場大火,他趴在窗邊,幾乎已經失去了意識。城外炮火隆隆,炸在他耳邊,他攢了最後一點氣力與神智,冒着火光,拼命翻下了窗戶,再就不省人事了。
再睜眼就是這裏,像一座陰暗的監獄,他被推推搡搡地帶到這裏坐下。
對面坐了一個男子,三十多歲,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一身素灰的中山裝,像他的臉色一樣。
男子翹了腿,吐一口煙,眯着眼打量他。
“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祁炀靜靜看着他,并不作聲。
“肅奸委員會。”
男子借着燈光,細細觀察着他的神色,“我在報紙上沒少見你,和山口把酒言歡、談笑風生。邕軍大帥,兵不血刃讓日軍占領邕寧城的漢奸走狗。”他眸光一凜,鄙薄又憎惡地看着祁炀。
祁炀面不改色,他說的樁樁件件鐵案如山、無從辯駁。
男子起身,往水泥地面上撣了撣煙灰,他背過身在屋裏踱步——前線戰事正呈膠着之勢,此時處決了這個全國唾罵的大漢奸,必能鼓舞士氣,大快人心。
“我不是。”身後突然傳來冷靜的一聲。
男子回身,陰郁一笑,“你不是什麽?你怎麽不是?”
他走過來,一掰臺燈,燈光壓迫在祁炀面前,“割據一方的軍閥,麾下多少精兵強将,卻未放一槍讓日軍占領邕寧,全國的報紙都刊登了你和日本軍官握手會晤的照片,還敢狡辯。”
祁炀定定看着他。
男子動氣,扯了他的衣領,“知道前線打仗每天要死多少人嗎?知道日本的轟炸機來過多少次嗎?知道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嗎?”他怒視着祁炀,幾乎是嘶吼道,“你這種漢奸,就只配跪在地獄裏忏悔。”
祁炀靜靜看着這張憤怒的面孔,忽然就想起煙落曾問過自己——若是沒有她,自己會不會和日軍拼死一戰。他心口一窒,針紮一樣的細密的疼,他神色有一絲哀戚,“你們攻城之時,把山口困在夢樓的那把火是我放的,和日本人之間種種都是逢場作戲罷了。”不知道解釋給誰聽。
男子松了手,“是個不錯的借口,”他起身整了整衣服,瞥他一眼,“我不是給你上愛國教育課的,進來這裏的,沒一個冤枉的。”
他從桌子抽屜裏拿了一沓紙出來,從上衣口袋取了支派克鋼筆,冷漠開了口,“姓名。”
祁炀皺了眉,見他擡頭看過來,回道:“祁炀。”
男子并不擡頭,在紙上飛速寫下,又問:“性別。”
“男。”
“年齡。”
“四十五。”
“籍貫。”
“邕寧。”
“做什麽的?”
祁炀吊兒郎當地倚靠着那張束手縛腳的刑具一樣的椅子,神态間卻依舊是舊年漫不經心的側帽風流。
“軍閥。”
男子“哼”了一聲,重重阖上筆帽,“問你以前是做什麽的?”
……
“唱戲的。”他輕快地說,唇角一抹笑意,半是荒誕半是凄涼。
只是這張臉再勾不了油彩了。
終章
男子手上一頓,擡眸看向他,略微有些訝異,他沒料想到能問出這樣的秘辛。
祁炀阖目坐着,面色青白,他比審訊的人更狠辣,一刀剜向自己心口舊傷,将不堪回首的過往與血肉模糊的自己剖開來,由着人不屑地審視。
那人在紙上疾書兩行,遞到了他面前,上頭直言他叛國投敵,是漢奸。
男子把印泥推到他面前,又遞了支筆過來,“簽字吧。”他向祁炀身後侍立的人遞個眼色,那些人打開了祁炀手腕上的銅扣。
祁炀久久看着那頁紙,冷聲道:“我不是。”
他身後的人率先動了氣,一把抓了他的手按到印泥上,要往紙上摁指印。
對面的男子擺了擺手,止住了他,陰戾一笑,“怎麽好屈打成招呢,不急,先把人送回去吧。”
肅奸委員會,監牢裏囚了不少窮兇極惡的人,祁炀被推進了一間牢房,和三五個人關在一起。
同是一身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囚服,同是腌臜得羞于啓齒的前塵,他們像是不入輪回不得往生的厲鬼,在最陰晦的角落游蕩厮殺。
祁炀膝窩被踹了一腳,趔趄一下,牢房裏領頭那個輕蔑看着他,“聽說你以前是唱戲的,給哥幾個來一段兒吧。”
祁炀乜他一眼,無聲地席地坐下,只望着那扇小小的窗。
領頭那人生氣了,一個眼色,其餘人就圍了過來,拳腳密集地落了下來。
他抱着頭縮在地上,見牆角落了一小片破碎灰白的牆皮,像積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