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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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洋洋灑灑地落。
接近年關時,煙落才收到了美國來的信。窗外飛雪迷蒙,租來的公寓窗戶并不嚴實,有絲絲縷縷的寒風漏進來。
煙落背着窗戶,小心翼翼拆開了信封,裏面只有一張明信片,上頭印了幅風景畫——是美國夏季的一座小鎮,色調明亮又溫暖,有金發的少年在河邊彈吉他。讓身在千裏之外異國寒冬的人心頭一暖。
煙落把信收好了,信封下側寫了寄信人的地址,她有些雀躍,已經開始構思在信中該和祁炀說些什麽了。
或許是鹹陽古道音塵絕,或許是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隔着那扇高高的鐵窗,能看見一梢柳色,尚是淺淡的翠色,外面是初春了。
祁炀靠着牢裏血跡涸成褐色的牆壁,眺望着窗外的天空。他記不清自己在這裏待了多久了,牢房裏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有放出去的,有被拉去槍決的。
那天審訊他的人又來了,拿着那頁紙,要他簽字畫押。
祁炀不言不語地偏過頭去,窗外天空高遠,有幾痕流雲飄轉,隐約能聽見鳥鳴,陽春三月,不到幽冥。
那人冷哼一聲離開了。當晚,祁炀在飯裏吃出了玻璃渣,舌面、上颚被劃了無數的傷口,不住地滲血。
獄卒早有預料般,早早來收碗筷了,一圈粗腰上挂了鑰匙,環佩叮咚,腰後還別了份報紙,刊面上的“邕城日報”四個字露了出來。
煙落不時在《邕城日報》上發幾篇文章,或者是評析詩詞歌賦,或者是風土人情的小散文,窩在報紙最底下的角落裏,有時候排版排滿了就被擠掉了——這已經是主編照顧她了。
她給自己取了筆名——雲彥,以前祁炀和她說起過,只隐約記得母親喚過他“雲彥”,想來是他的乳名。
煙落斟酌了許久,一封信終于落了筆,千言萬語無從訴說,只絮絮叨叨說自己的近況,末了才敢牽腸挂肚地問一句“安否?”
她把信寄了出去,遠隔重洋,也許要幾個月才能寄到。她等不及回信,下個月再寄一封出去,信末問一句“安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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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是沒來由地想起多年前的雨夜,他撐了傘擁她入懷,一聲聲寬慰她,“沒事的,沒事的……”身邊雨勢瓢潑,天地寂滅。
下雨了,盛夏時的瓢潑大雨,隔着鐵窗也能感覺到潮氣。
牢房裏潮濕得厲害,祁炀的右腿又開始疼了,之前被牢房關的犯人圍毆時打斷了,一直沒接好,走路會跛,一到了陰雨天就隐隐作痛。
他又被帶去了那間審訊室,一盞臺燈幾乎貼在了他臉上,審他的人失去了耐心,半截煙狠狠燙在他手背上,惡聲讓他畫押,說否則有一千種方法讓他痛不欲生。
祁炀手臂像毫無知覺一般,雲淡風輕掠他一眼,“我不是。”
那人怒氣沖天,抄起臺燈砸在他頭上。
祁炀額角破了口子,血淌了下來,從左邊眼窩流下,染了半張臉。
他被人拖着丢回了牢房,窗外雨聲不止,他趴在地上,覺得天旋地轉一般,腦子中一片混沌,什麽都沒力氣想,只覺得心頭還有一寸沉甸甸的挂念——恍惚是一個人影,立在漫天煙花下,眸光熠熠看向他。
瀾鄞江邊重新開始放煙花了,只是煙落一次都不敢去看了。
暮秋之時,她終于等來了美國寄來的一封信,拆開來看,依舊是一張明信片,換了另一幅風景,是一片碧海藍天以及金色的海灘。
她按月寄了信出去,每封信末都問一句“安否?”她把攢下來的稿費去銀行換成美元,和信一起寄過去,若有時實在拮據,也會單寄一封信過去。
記得他們初遇的時候,他站在燈紅酒綠的千夜思門前,回首一顧,涼薄似霜霰的一眼,漫天飛雪都頹然頓住。
下雪了,祁炀躺在地上遙遙望着窗外,牢房的地面陰冷,要滲入骨縫中一樣。
他頭發蓬亂,臉上混雜了塵灰和血污,嘴唇幹裂,下颌的燒傷猙獰盤踞着。
只有眸光清澄,他看着漫天遍地的雪,總會想起許多年前,有人在飛雪中筆鋒蘸了胭脂,心無旁骛地勾一枝梅花。
煙落。
他心底輕喚一聲,一滴淚猝然滑落。
他在幽冥地獄中苦苦掙紮,遍體鱗傷,血肉模糊,剩了一顆冷漠麻木的心,無知無覺,只有想到煙落時,還會錐心挖肺地痛一陣子。
一同擁爐看雪的光景再回不去了,只有天各一方,只有生死難測,只有他奄奄一息地伏在牢獄中,聽雪花簌簌地落,“咔嚓咔嚓”壓折了一根又一根枯枝。
枯了一冬的樹枝抽出嫩芽來,滿山遍野都是星星點點的翠綠。
煙落來到山腰的一處石碑前,碑上刻了趙予安和江萍的名字,合葬在一處。
之前日軍轟炸邕寧的時候,他們沒能躲開,雙雙身亡。
煙落清理了清理墓碑周圍的殘枝敗葉,取了一壺清酒出來,斟倒于他們墓前,往事歷歷,原本以為無法釋懷的喜怒悲歡、以為望不到頭的餘生和永久,統統都敵不過光陰倥偬、生死難測。
她靜靜站了許久,直到山裏落了微雨才離開。
美國,舊金山。
何憂往那個舊信箱裏探手一摸,果然多了封信,每個月都會有,他小心翼翼拆開,把裏面兩張鈔票抽了出來,其餘的就丢到旁邊的垃圾箱中。
玉煙落每個月都會寄信來,他起初看看,後來沒了興趣,就只把裏面的錢收走。他偶爾只寄一張明信片回去,怕寫多了露餡,又怕不回信失去了這筆經濟來源。
他想,總比讓她知道祁炀已經葬身火海的好,想到這層就心安理得地拿着錢去買酒了。
民國三十四年八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
夢樓焚毀的舊址上,一座新的戲園子又蓋了起來,比原來更堂皇,更氣派,只是原先的名角兒都不在了,生意趕不上從前的一半。
千夜思也是人走茶涼,大老板和經理都不在了,裏面荒廢得無法想象這曾是紙醉金迷的千夜思。
唯一熱鬧的是街角那個馄饨攤子,生意興隆更勝從前,換了新的招子,多加了兩張桌子人都坐不下,父子兩個裏外忙活。
煙落從郵局回來,路過街角,看見了馄饨攤子,微微出神。
往事不敢憶,她再一擡眸,攤子另一邊有一個人影,憔悴消瘦,遙遙相望,一跛一跛地向她走來。
橫跨了萬水千山、宇宙洪荒一般,祁炀在她面前站定,默默凝望着她,三五年的光陰,卻似長過了一生。
國內內戰爆發,所謂的肅奸委員會也自顧不暇,關押的犯人一哄往外跑,他們竟也無力鎮壓。
煙落淚如雨下,她怔怔擡手碰了碰他下颌的傷疤,又突然撤開。千頭萬緒驟然橫亘心頭,窒息一樣的疼。
她埋頭緊緊攥了他的衣襟,肩膀發顫,半晌,才仰頭哀哀切切地看向他,指尖撫上他臉上的傷。
他的傷痕累累,她替他疼,替他委屈,替他難過。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經幸運得無以複加,一生最珍貴的失而複得,所有的災難便都可以原諒了。
祁炀緊緊擁住她,近乎哽咽地在她耳邊喚了一聲“煙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