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節
步走回了大帥府,駐足一瞥,外牆上紅漆刷的字已經被刮掉了,露出灰敗的磚來。
他去看了看何憂,那天他為自己擋下的那顆子彈被取了出來,好在傷在肩上,只是還需休養一段時日。
祁炀在府內漫無目的地踱步,他不敢想如果那枚雷丢過來那天,煙落也在車上會怎樣。
他本就是無家無國,身上不知背了多少條罵名,想他死的人不知有多少,他不曾奢求過,也不曾害怕過。
只是煙落……
她是他等在淤泥一樣的黴爛的夜裏,等到心如死灰才等來的一線光,他縱使粉身碎骨也要護她周全。
祁炀點了支煙,狠狠吸了一口,漲了滿肺,隔壁的心仿佛察覺不到疼了。
一支煙緩緩燃盡,有傭人端了只托盤路過,被祁炀喊住了。
那人頓住,低眉颔首,“是夫人吩咐做的。”
祁炀瞥一眼過去,是一碗小馄饨,熱騰騰香噴噴,他接過了托盤,“交給我吧。”
“在書房。”那人提了一嘴,就勢退下了。
祁炀推開書房的門,煙落正在桌案前發呆,看見他進來顯然有些驚愕。
祁炀靠在桌邊,默然把那碗馄饨端了出來,擱到她面前。
許久,煙落輕聲說:“謝謝。”
祁炀默默注視着她,他心頭千絲萬縷的眷戀一根根被扯斷。終于,他偏頭看向窗外,眸光一涼,冷冷開了口,“我們離婚吧。”
煙落怔住,她擱下那柄小勺,擡眸看他,見他的目光望過來,又低眉捏起小勺,往嘴裏送一個馄饨,食不知味地咀嚼着,半晌,才緩聲問道:“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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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裏有沈慕,今後會更難忘懷,我不想這麽貌合神離地過一輩子。”他仰首,望着屋頂的藻井。
“我沒有。”
她定定看着祁炀,見他嘴角不以為意地一抽。
“我們只是師生之誼,只是先生死狀慘烈,我心裏——”
“煙落,我累了,”他打斷她,不堪重負的一聲嘆息,停頓許久複又道:“我們,各自安好吧。”
那樣凄冷的夜,煙落心頭一顫,滿心酸楚湧上了眼眶,她忙捏起勺柄滿盛一勺湯,垂眸輕輕一吹,攢足了氣力才能雲淡風輕地應了一聲,“好。”
她忽然就想起許多年前的那一紙婚書,他寫“相守相依,不離不棄”,她寫了“白首同心,此生不渝”。原以為海枯石爛的盟誓不過就是浮在錦繡喧嚣上的一層灰,不及風吹,一聲嘆息便散個無影無蹤。
煙落目光鎖在那一碗馄饨上,在他旋身離開、門被輕輕阖上的一瞬,一滴淚砸入碗裏,石破天驚地濺開,她丢開了那勺子,早已潸然。
第二日,祁炀就送來了離婚協議書。
煙落看了許久,聽見他冷聲提醒,“簽字吧。”白紙黑字,他早早落了名。
煙落靜默坐着。
祁炀專心系襯衫袖口的扣子,不動聲色地催她,“我和山口大佐約了看戲。”
煙落唇角微動,她擡眸深深看向祁炀,清晨的曦光映照在他身上,一張陰柔絕美的側臉,卻是暮氣沉沉。
“你還記得婚書上是怎麽寫的嗎?”她忍不住問他。
祁炀神情一滞,他背過身去,看着屋外的旭日東升,嗤笑一聲,“多少年了,早記不清了。”
煙落凄涼一笑,輕聲道:“是呀,多少年了,我也記不得了。”她捏起鋼筆,在離婚協議書上果決落了名。
曾經衣香鬓影,曾經綠雲紛擾,曾經風煙缱绻,曾經眉黛君描,原以為的地久天長都是曾經了。離婚協議書上的兩個名字,離心離德地挨在一處,末了筆鋒轉枯,露出慘淡灰敗頹唐的底子來。
她還記得瀾鄞江邊那一場盛大的煙花,記得他掌心覆在她眼前,指尖有淡淡的煙味。
她心意凋零時,是他死纏爛打地把自己拖回人間,紅箋尚在,一夕山盟海誓便做不得數了,人怎麽可以這麽狠心。
祁炀靜靜将那離婚協議書收起來,“我會讓報社登報申明的,”他又掏了張支票出來,擱在桌上,推到她眼前,“我在彙豐銀行給你存了一筆錢,夠你餘生衣食無憂了。”
煙落覺得可笑,她擡眼瞥他,明媚多姿一笑,“去和日本人看戲吧,別誤了。”
祁炀眉眼低垂,日頭升高了,他身後的朝霞曦光逐漸成了平淡庸常的顏色。
他唇角微動,想要說什麽,終究還是默然背身走了。
他們申明離婚的消息一見報,瞬間傳得沸沸揚揚,街頭巷尾揣測什麽的都有,更有人說,是大帥夫人看不起大帥奴顏媚骨的漢奸模樣才提出離婚的。
煙落離開大帥府時,只提了只箱子,祁炀将人送至了城門前。
他們一前一後走着,還有一截距離,祁炀便站住了,“就到這裏了,你……保重。”
煙落聞言步子停住,卻沒有回頭,只一個瘦削的背影,立在斜陽下,祁炀心口有細細密密的痛,他也不敢細想她的傷心。
就這樣靜靜站了許久,煙落把手中的箱子擱在地上,緩緩回身。
祁炀眸光急急一錯,故作漫不經心地低眉點了支煙,“你打算去哪兒?”
“回鄉,祭祖。”煙落深深看着他,要把人三魂七魄逐一審視過一樣。
又是一陣難挨的沉默,一寸一寸在淩遲他一樣,祁炀看向她,唇角微微一彎,“好……你一路保重。”去哪裏都好,總比陪他夾在日本人和國人之間進退維谷、朝不保夕強,他只想她活着,好好活着。
煙落心口一窒,他們默然對立,她不知道自己還在等什麽,還在眷戀什麽,還在期待什麽,明明已經無以為繼。
日暮衰敗的餘晖鋪天蓋地遮過來,地上都是凄惶的光,他們的影子長長落下,像一出人走茶涼的皮影戲。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終究,煙落提起箱子來,她環顧城頭招展的日本旗幟,一顆心緩緩沉了下去。
她的悲歡算得了什麽,還有飄搖的山河,還有打不完的仗,還有遍地的生死別離,這樣一個時代,容不下郎情妾意、雙宿雙栖。
“眼下的時局,前線戰士和日軍苦苦相持,每天都有人犧牲,國将不國,希望大帥也能站出來為守土衛國出一份力。”煙落輕吸一口氣,她知道他不會是叛國投敵的人,之前的妥協只是為了她。
祁炀不置可否,只叮囑她,“兵荒馬亂,一路小心。”
祁炀回了大帥府,夜色漸深,他在庭院中漫無目的地踱步,假山上傳來了“喵嗚”一聲,是之前煙落養的那只白貓,淘氣得很,經常神出鬼沒的。他忽然想,如果不是生逢亂世該有多好,如果他們只是尋常人該有多好,他們本可以一生一世的。
溜達進了書房,他一眼看見桌上擺着的一本書,書頁間夾了東西,打開一看,是一張支票,是他給煙落的那張,被留了下來。
祁炀怔怔坐了一陣子,喊了人過來,“去給山口大佐遞個信,後天晚上夢樓有杜老板的戲,請他一起去看。”
名旦
聽聞山口要來看戲,杜紹亮本是不願登場的,實則自打日本人進城之後,他便歇戲了,只是一看戲單子上祁炀點的戲碼是《小商河》,猶豫再三,還是應下了。
當晚,祁炀和山口在夢樓看戲,偌大的戲園子只有他們在。
還有他随時帶着的翻譯,山口問祁炀,這出戲講什麽的?
臺上的龍套在走圓場,祁炀目不轉睛看着臺上,“講岳飛麾下戰将楊再興抗擊金兵侵略,連斬四名敵将,然後被亂箭射死的故事。”
山口聽了翻譯,唇角浮起一抹不屑的笑,“螳臂擋車。”
他用漢語說的,只是不太标準,語調怪異,祁炀明白,這是說給他聽的。
“率軍卒洞庭湖一場鏖戰,刺殺那五虎将賊軍膽寒。”
臺上,杜紹亮全身甲胄、紮了靠旗威風凜凜地唱道,“奉将令敵金兵小商河岸,此一去報知遇死也心甘。”
山口看着臺上,忽然對祁炀說道:“聽說大帥也唱過戲,紅遍邕寧,風頭無兩呢。”
祁炀眉心微蹙,他看向山口,許久,似笑非笑地應了一句,“是。”
“不知是否有幸,能看大帥一場戲。”山口繼續說,目光若無其事地盯着舞臺。
祁炀倏地捏緊了太師椅的扶手,山口的意思已再明确不過,他就是要折辱自己。
“生疏多年,不敢獻醜。”
山口含笑看着他,眸底卻有一星冷意,“不必過謙,請。”
祁炀靜靜地和他對視,空氣都凝住,許久,他緩緩一笑,“好。”
他去了後臺,脫下了一身肅殺的軍裝,坐在妝鏡前,有人替他抹油彩、定妝、勾畫眉眼,再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