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節
…
他們剖開他的肚子找那枚膠卷……
煙落覺得五髒六腑都攪在了一起,她死死望着沈慕的屍體,渾身冰涼,周遭的空氣都凍結了一樣,她幾乎要窒息。
忽地,手腕仿佛被人拉住,她緩緩扭頭,見是祁炀,嘴唇開阖,似乎在說什麽,可近在咫尺她卻聽不清。
她木然被拉上了車,車子啓動了。
祁炀緊緊抱着她,一聲一聲地安慰她,“沒事的……沒事……”
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在她心裏也只留一個淡漠的影子。她小時候被沈慕罰抄書,她抄完了又氣不過,在他扇面一幅山水畫的留白處龍飛鳳舞地也抄了兩句。以她當時那一筆爛字,早做好了被罰的準備,不想沈慕卻毫不介懷,還說“贈字相勉,定妥帖收存。”
後來沈慕一直帶着那柄扇子,會客訪友都帶着,她一度覺得他是故意的。
那麽儒雅斯文、風度翩翩的人,怎麽會被血肉模糊地懸在城上……
煙落雙手死死攥了祁炀的衣襟,低着頭,肩頭在劇烈地顫抖。
許久,她咬着牙喚了一聲“先生”,才驚天動地地哭了出來。
祁炀懸着的一顆心落了下來,他剛剛心驚膽戰地擁着她,怕承受不住她的悲痛,怕她被悲傷撕裂他卻無能為力。
還好,還好她還會哭。
江邊碼頭,白昆的那些樟木箱子被挨個往輪渡上搬,比其他客人的行李加起來都要多,他為此多付了五條小黃魚,滿船的乘客圍觀白爺的豐厚家底。
白昆站在碼頭上,點了支煙,不經意地望向碼頭邊來來往往的人。
發船的時間到了,姨太太們有的穿了洋裝有的穿了旗袍,領着小孩子搖曳袅娜地上了船,站在甲板上招呼他,“白爺,要發船了,快上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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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子沒搬完呢。”回頭敷衍一句,白昆丢開煙頭,從懷裏掏了懷表看一眼,往遠處眺望,依舊沒看見紅羅的身影。
又等了一陣子,一個工作人員走過來,畢恭畢敬道:“先生,您的行李已經搬上船了,請您盡快上船,輪渡要開了。”
白昆蹙了眉,瞥他一眼,“行李都齊全了嗎?”
“全了。”
白昆噎一下,捏了捏下巴,望望遠處,“再去點一遍。”
那人愣一瞬,仍舊去了。
已經超出預定發船時間許久了,船上的其他乘客有些不滿了。
不久,那名工作人員折了出來,“先生,确實齊了,請登船吧。”
白昆沉默片刻,終于,決絕地背過身,上了船,風流灑脫地一笑,“走吧。”攬了一位姨太太的肩,迎着海風眺望無垠的海面。
又是他自作多情了,紅羅若願意和他走,早該來了。
有些事,說放棄也就放棄了,之前卑微的祈盼瞬間變得又蠢又可憐,輪渡緩緩離港,乘風破浪,他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碼頭邊的一間咖啡館,紅羅立在窗邊,捏着信封的手漸漸松了。
她釋然一笑,将那張船票扔了,要了一杯美式咖啡。
夜闌人靜時,她動過一瞬的心,抛下一切和他去法國,可也只是一瞬。她心底明白,自己不可能和他走的,可又說不清為什麽,要親自來一趟,要目送那客輪揚帆遠航。
紅羅輕輕抿一口咖啡,舌面泛起一絲苦澀。
那是叱咤邕寧城的白爺,她愛他風流潇灑恣意倜傥,正如他迷戀自己的煙視媚行明豔驕縱,他們都是自由又自我的人,綁到一處就沒什麽意思了。一個屋檐下日子久了,她會覺得他濫情,他亦不免嫌惡她輕佻。
她看得太清楚了,怎麽肯自欺欺人?
所以有時候,相忘于江湖反是最好的結局。
何憂開車回大帥府去。
煙落哭乏了,靠在祁炀肩頭,怔怔的。
車子轉過一條街,望得見帥府門前的兩尊石獅子了,車速慢了下來。
祁炀偏頭,瞧見府院圍牆外用紅油漆刷了兩個觸目驚心的大字——“漢奸”,過剩的油漆從兩個大字的筆畫上直直淌了下來,抹過凹凸的牆面,像淋漓的血,詭異可怖。
車子在府門前停穩,祁炀剛剛推開門,忽然有人蹿了出來,撲到車前,一桶油漆就潑了過來。
他一把關緊門,還不及反應,那人就一溜煙跑了,臨走不忘把油漆桶砸到車身上,府前的士兵拔腿去追。
何憂連忙下車繞過來,“大帥沒事吧?”
祁炀身側那扇車窗已經被油漆糊住了,一條胳膊也沾滿油漆。
他看向煙落,見她盯着牆面上的兩個大字看。
他由內向外狼狽不堪,幾乎是自欺欺人地安慰她,“沒關系,讓人刮掉就好了,我們先進去吧。”
早已不是往昔的大帥府了。
她不知道沈慕是懷着怎樣的信念去孤注一擲,哪怕是窮途末路都篤定抗戰必勝。正如當年,她也不懂父親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在祠堂***。
萬裏家國之下,一座雕梁畫棟的帥府,像個塗脂抹粉的笑話。
那兩個字,當真刮得掉嗎?
争執
走到了垂柳掩映的游廊,煙落逐漸停住,祁炀回身看她,“怎麽了?”
她哀憫地看着祁炀,一滴淚自眼角滑落,“你說要救他的。”
祁炀唇角微抿,靜靜看着玉煙落,她眼裏的悲戚中摻雜了一抹冷酷的審視,針一樣紮在他心口。
他深吸一口氣,緩聲道:“日本兵進邕寧前沈慕就被殘害了,他們把他的屍體懸于城樓是為了震懾其他抗日者,”他走近些,輕嘆一聲,“煙落,舍身成仁,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你不要太難過,更不要……”
他心頭突然漫起委屈來,聲音發顫,“……不要……遷怒于我。”
他擡手,想替她拭去頰邊那滴淚。
煙落猝然避開了,一瞬間,她所想的是:那只手,和山口搭過肩、握過手。
她看着祁炀僵在半空中那只手,看着他臉上難以置信的錯愕與傷心,忽又心疼起他來,她低眉說:“對不起……”
煙落心亂如麻地在美人靠坐下,她想起沈慕把膠卷給她那天,臉上是視死如歸的決然;她想起他無數憂國傷民的文章;她想起他懸在城上的屍身……
祁炀站在游廊下,緩緩放下手臂,半身的紅油漆,替無數國人恥笑着他通敵叛國一般。
祁炀到她身側坐下,扭頭望她一眼,涼薄開了口,“沈慕果真沒有把膠卷給你?”他們夫妻十餘年,她怎麽騙得過他?她瞞着自己,他終究耿耿于懷。
煙落看向他,輕輕咬着牙,良久,“沒有。”堅決得近乎冷漠。她不是不信他,只是不敢賭,事關抗戰,沈慕以命相搏,她的信任在這些面前不值一提。
祁炀譏諷一笑,比起自己,她還是和沈慕這位先生更親近些。
他疲憊倚着欄杆,沉默地點了支煙。
煙落看着他身上的油漆,心頭又一軟,那一桶油漆潑進來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側身擋住了她。
一切一切,到底是為了她,可她偏要狼心狗肺地苛責,“若是沒有我,你會和日軍拼死一戰嗎?”
祁炀一頓,他明白了,沈慕舍生取義在前,他的茍且就驟然顯得那樣不堪。
他看向煙落,目光寒涼,負氣道:“不會,我又不是沈慕,本來就不是什麽心懷家國天下的赤子,為什麽要去打一場沒有勝算的仗?日本人進城又怎麽樣,旁人不照樣喊我一聲‘大帥’。”
煙落深深看着他,眸底浮起一絲淡淡的失望,她低下頭去,“明白了。”
她起身要走,胳膊又被祁炀拽住,他涼聲問:“你更喜歡沈慕,是麽?”
煙落看他一眼,半晌,“他是先父延請的西席,我對先生,只有敬重。”
祁炀緩緩松了手,她越是敬重沈慕,對自己就越會失望不屑。
宿寧大學打算秘密遷去昆明了,國土淪喪,日本人喪心病狂,遍地戰火的國家,這些年輕的學生是未來、是希望。終有一日,他們會擔起這片瘡痍的山河,他們會在先輩浴血奮戰過的土地上刻畫出新的輝煌。
顧明乾把顧公館給日本人騰了出來,山口約了祁炀來談事情,為的是邕寧城商會的事。
室內一套新打的紫檀官帽椅,山口喜好古玩,顧明乾就投其所好。紫檀木稀少,他就把宿寧大學裏當年祁炀捐贈的那批刻有《論語》的紫檀木碑給拆了打的這套椅子。
倒真是不遺餘力,祁炀看看對面的顧明乾,恰巧他也望了過來,兩人相視一瞬,不約而同地錯開了眼神。
山口摩挲着椅子的扶手,含笑看看他們,說了一堆。
身後的人翻譯說:“今天約了兩位來,是為了商會的事情。商會新任會長由顧明乾先生擔任,”山口看着顧明乾,“顧先生年輕有為,定能率領商會更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