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節
見後視鏡中,前面開車的何憂目光飄了過來,一瞬又錯開了,倉促得仿佛是她的錯覺。
山口當晚就去了千夜思,聽說是邕寧城夜裏最熱鬧的地方,滿廳的舞女,踩着留聲機的樂聲,蝴蝶一樣飄來繞去。
山口領了三五個人,換了便裝,在包廂喝了幾杯酒,就喊了趙予安過來。
趙予安只當是普通賓客,臉上輕車熟路地挂上笑意,“幾位老板,有什麽吩咐?”
山口在圍欄邊往下看,指尖在欄杆上有節奏地輕叩,其他人都不作聲,直直地伫立在一旁,等着他說話。
山口意猶未盡地收回目光來,在沙發坐下,掀起眼皮看趙予安一眼,笑眯眯地用日語問:“趙經理,你是想死還是想活呢?”
趙予安在日本留過學,聽得懂日文,他聞言倏地變了臉色。
山口心滿意足地看着他,“果然,聽說你在日本待過幾年,果然是真的。”
趙予安了然,他适才是在試探自己,看自己聽不聽得懂日語。
“年輕時候去留過學。”他也轉換成日文,對山口說。
山口點點頭,“不錯,現在日本在邕寧駐紮,開展很多日常工作都需要人來翻譯,你來做這個工作吧,為建立大東亞共榮出一份力。”
趙予安心裏頭掂量,這是要他做漢奸啊,他如果應下來,這脊梁骨都能被戳穿了。
他賠了笑,畢恭畢敬道:“感謝将軍厚愛,只是我還要照顧舞廳裏的生意,恐怕忙不過來,實在是有心無力。”
山口打量他,竟沒動氣,他起身,踱步到趙予安跟前,冷酷一笑,“我今天去桐花巷拜訪過你的家眷了,你女兒似乎不太歡迎呢。”
趙予安身子發顫,愕然看向他,連話都在抖,“你把她們怎麽樣了?”
“沒怎麽樣,你不用緊張,大日本帝國是真心想合作的,”山口瞥他一眼,笑意冷酷,“只是,我不習慣等別人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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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應你。”趙予安脫口而出,他右手插在兜裏,握成了拳,青筋爆起,又忽地松開了。
山口慢慢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聰明。”說罷便領着人魚貫而出。
趙允蘭在宿寧大學讀書,當時所有的學生對祁炀将邕寧拱手相讓給日本人的舉動非常不齒。而且各家報社都刊印了此事,祁炀和日本人握手言談的照片占了大半的幅面。
進步學生組織了在大帥府前的抗議示威活動,趙允蘭也在場,鬧得沸沸揚揚。祁炀不肯出面,最後被一隊日本兵趕來攆散了。
趙允蘭摔了一跤,手掌破了皮,哪知一回家,就得知自己的父親也做了漢奸。
她恨鐵不成鋼地看着趙予安,“為什麽呀爸,你為什麽要給日本人工作,你這是漢奸。”
趙予安在盆裏洗手,聞言手一抖,又若無其事地取了毛巾擦手,“瞎說什麽,我就是在中間做個翻譯,沒幹別的,你不懂。”
趙允蘭認定了他是通敵叛國的漢奸,“狡辯,這還不算什麽,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漢奸!”
趙予安動了氣,把毛巾狠狠擲入盆中,濺了滿身的水,冷臉看着她。
江萍端了飯菜上來,輕輕拉了拉趙允蘭,“你爸爸也有苦衷,別這麽說他。”
她哭了,一字一句仍是尖利傷人,“有什麽苦衷,日本人拿槍逼他了?明明他自己要做漢奸,我以後還怎麽去和同學相處?”
江萍還要勸她,被趙予安止住了。
他吸一口氣,冷聲對趙允蘭說:“大人的事情你別摻和,家裏不許提這兩個字。以後也不許跟他們出去鬧事,”他看看她手上胳膊上的傷,“否則胳膊斷了都沒人給你接,給我踏踏實實地上學去。”
趙允蘭噙着淚瞪他半晌,忽然嘲諷一笑,明知故問,“哪兩個字?”
“你……”趙予安氣得發抖。
她眼中有些許不屑,“聽不得?我偏說,漢奸走狗。”
趙予安氣極,生平第一次,高高揚了巴掌,盯着她一臉的決絕,手在半空顫巍巍舉了一陣子,終究沒有打下去,緩緩落下。
趙允蘭冷哼一聲,疾步離開了。
趙予安無力地在桌邊坐下,“上了幾年學,一天天喊着民主自由,真是……”他又急又氣地拍了拍桌子,“不知天高地厚。”
江萍勸他,“她不懂事嘛,慢慢說就好了。”
趙予安閉着眼搖頭,“得趕快想辦法讓她離開這裏,要不遲早鬧出事來。”
船票
城內的火車站、港口甚至城門都有日本兵戍守,進出城的人員身份都要核驗。
日暮時分,一張紫榆木圓桌上擺了一桌子的菜,祁炀和煙落沉默地坐在桌畔。城中風言風語、學生的抗議多少飄到了這所深宅內。
聽聞顧明乾為了當上商會會長巴結上了日本人,最終如願以償,可背後不知多少人罵他是漢奸走狗,綢緞莊的生意一落千丈。
弟弟是烈士,哥哥是漢奸,說來也實在唏噓。
煙落夾了一筷子菜到祁炀碗裏,“聽說上海引進了有聲電影,能聽見那些幕布上的小人兒說話了,”她碗裏一塊兒豆腐,筷子尖戳來戳去,戳成了豆腐渣,“我們過兩天去上海看看吧,聽說還有不少好玩兒的地方。”
祁炀有些驚訝,擡眸看她一眼心不在焉的樣子,躊躇片刻,問道:“沈慕和你說過什麽嗎?”
“啪嗒”一聲,一支筷子驟然摔倒,敲在了碗沿上,掉到地上。
煙落垂眸,淡然搖了搖頭。
祁炀不動聲色,半晌,扭頭吩咐傭人,“給夫人取雙幹淨筷子來。”
“我這些天要和山口商議事情,上海離得遠,一時半刻抽不得身。你若在府裏覺得悶就去街上轉轉,或者把你嬸嬸接來帥府也行。”他取了毛巾擦了嘴,看向她,緩緩一笑。
煙落輕輕點了點頭。
此時的白府,正是沸反盈天。
院子裏敞着幾十只大樟木箱子,往來穿梭的都是搬着東西的傭人,白昆攢了多少年的家底,搬了一個下午都沒搬完。
白昆在一邊樹下的藤椅坐着,腦袋快要裂開了。院子裏到處充斥着他的姨太太們精神奕奕的叫喊聲。
“哎呀你小心點,這個盒子裏可都是首飾。”
“這些衣裳怕壓,可不能放在最底下。”
“那些不要了,都丢掉算了,到了法國再買新的就好了。”
“後頭的倉庫還有些東西,快去找二太太拿鑰匙。”
“長恒你不要再跑了,小心摔倒了。”
還有七八個小孩兒,舉了風車、撥浪鼓滿院子的亂跑,白昆撫額長嘆一聲。
國內戰亂不止,他怕不安全,想着去國外定居,只是這拖家帶口的,看着就頭疼。
白昆喊了一個傭人過來,悄悄從懷裏摸出個信封來,遞給那人,“替我去一趟千夜思。”
紅羅回了後臺,一只手摘耳環,單手拿着那信封前後翻了翻,一個字都沒寫。
一旁的小姑娘揶揄她,“紅羅姐,收到情書了?”
紅羅彎唇一笑,“滿紙甜言蜜語也是廢紙,只有鈔票才叫情書。”
小女孩兒們笑得花枝招展。
紅羅拆開信封,遺憾的是,裏面裝的不是情書也不是錢,是一張船票。
她仔細看了看,是去法國的遠洋輪渡,日期就在明天。她愣一瞬,忽而明白這是誰送的了。
那些小姑娘圍了過來,“咦,是張船票,去法國的。”
“這是誰送的呀,紅羅姐?”
紅羅忽有些不知所措,她明白白昆的意思——問她要不要和他去法國。
她苦笑,這人也真是,這麽多年,她哪裏值得他挂念這麽久呢?
她緩緩将船票收回信封,微微出神。
小姑娘難得見八面玲珑的紅羅也有心不在焉的時候,忍不住打趣她,“紅羅姐,那這是廢紙還是情書呀?”
紅羅瞥她一眼,一巴掌拍在她腦門上,“還站着,想不想下班了?”
一群人這才散了,紅羅提了坤包走出兩步,又忽然頓住,折回身去,将那信封也塞進包裏。
翌日,煙落去了街上,先繞到福雅記買了點心,而後坐了黃包車去往城門附近。
上海,雲海路八十九號,楊叔,磐石。
她心裏默念一遍,那枚膠卷一直貼身收着,只是現在各處都有日本兵駐守,以她的身份要出城只怕不那麽容易。
到了城門前,進出城的百姓及攜帶的貨物都有日本兵盤查。
煙落往城上望一眼,幾乎五雷轟頂。
城上倒懸着一具屍身,滿身的血跡,洇透了衣裳,成了暗褐色,只能借着領口那一點狼狽的白猜出這原是白襯衣。屍體腹部有一道長長的傷口,穿腸爛肚,不堪地向滿城同胞滿城敵軍敞開。左眼只剩了一個可怖的血窟窿,凝滿了涸住的血痂……
沈慕……是沈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