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節
記得自己父母的模樣了,自他開始記事,就是在邕寧城西一條胡同的一處破落的院子裏。院子裏和他一起的,還有不少孩子,或高或矮,每天擠在院子裏吊嗓子練功,聽師父喝醉了站在院子裏罵人,哪個練功的腿沒繃直一根藤條便抽了上來。
學戲的孩子就是這樣,從小遭的罪數都數不過來,就是為着有朝一日能成角兒,能被尊稱一聲“老板”,能被無數戲迷追捧,能對得起受過的苦、遭過的罪。
他在夢樓憑一出《玉堂春》□□的時候還不過十七歲,他那個煙鬼師父給他起了藝名,叫蘇婵兒,說他定會成為全國最風光、最叫座的旦角兒。
多俏麗的名字,配上他一把清麗婉轉的嗓子,一副傾城絕豔的皮囊,立時紅透了整個邕寧城。那時的風光不下今日的柳岚秋,他一挂牌,整個夢樓都被擠得搖搖欲墜,買不着票立在牆根聽戲的人能圍上三圈,迎來送往的人沒有不喊他一聲“蘇老板”的。
如此風光,若餘生一直這樣便好了。
不過半年的光景,聲名如他,驚動了彼時的邕軍大帥張鴻梧。張帥在夢樓定了包廂,每逢他登場,再緊要的事都撂下,來捧他的場。
初時也沒覺有什麽不好,堂堂邕軍大帥這樣捧他,他也給張鴻梧唱過幾次堂會。
後來,張鴻梧把他接入帥府,不許他再去外頭唱戲,随便編了個理由說他染了惡疾暴斃了,安排他做了他的副官,行走坐卧,不離身側。
更多的時候,寂靜寂寞的深夜,張鴻梧讓他赤着身子給自己唱戲,自己眯着眼在燈下看美人,只屬于他的美人。
更甚至,張鴻梧在他頭頂傾了酒,任慘紅的酒污他滿臉,再是粗笨的舌舔過他面上的混着酒的胭脂。
他卻像被揭下一層皮般,羞憤、屈辱,恨不能一寸一寸活剮了對面的人,再将自己這一身皮肉層層割下。
終于忍無可忍之時,他一刀沒入張鴻梧胸口,彼時,眼底是焚心蝕骨的怒恨與狠戾,他想他從此往後再不要任人欺辱。
他殺人奪權,成了邕軍新任大帥,最緊要的是抹去過去的一切。同門師兄弟連同他那個煙鬼師父都被他殺了,墳包堆滿了半座山。
自此,名動一時的旦角兒蘇婵兒、自幼學戲紅透邕寧城的蘇婵兒便踏踏實實地死了,只有狠戾陰刻的邕軍新任大帥祁炀。
他手掌權柄,了無生趣地殺戮謀算。他也習慣了去夢樓聽戲,就是當初張鴻梧定下的那個包廂,他想知道,當年他在臺上水袖翻飛的時候,張鴻梧高居其上,是以怎樣的目光審視着自己。
他日複一日地自我折磨,心頭的血剛涸住,又被他血淋淋地剜開。他找不到一條出路,似乎一死可得個痛快,可是他不願,他要活着,居高臨下地活着。
Advertisement
就這樣蹉跎着,心口的傷已麻木。
他是被傷痛、屈辱、仇恨喂養起來的怪物,行屍走肉一般穿行于滿城的浮華錦繡中,酒暖燈繁鼓樂喧嚣統統無法觸及他的滿心荒涼。直至遇着煙落,教他一身的陰刻狠戾斑駁脫落,她一筆胭脂,點染于他心頭,自哀鴻遍野中生發出一枝梅花,餘生照徹。
曹興榕成竹在胸,哀憫又得意地審視他,“祁帥真以為殺絕了師門衆人一些事便能永遠沉下去麽?這件事就能消失在所有人記憶裏嗎?”
他觀摩祁炀的臉色,覺得真真是解氣。
又看看煙落一臉茫然震驚,惡狠狠一笑,“看來尊夫人并不知曉。”
祁炀雙目猩紅,他沖上去,扯了曹興榕的領子,要生齧其血肉一般。
圍着他們的人立時齊齊舉了槍,指向他。
拉攏
曹興榕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讓他的人放下了槍,“現在,祁帥可以考慮我說的事情了,”他一點點掰開鉗着他領子的手指,從容整了整衣領,“原田将軍就在中央飯店,可別讓他等久了。”
祁炀在往事中精疲力盡,他退幾步,倚着桌子站穩,低聲道:“帶路吧。”
煙落不解,究竟是什麽樣的事能讓他如此失态終究妥協,她看向他,他垂眸,狼狽地別過臉去。
曹興榕一臉小人得志的笑,一個眼神遞過去,手下人沖祁炀做個請的手勢。
他和煙落率先出了廣和樓,曹興榕的人跟在後頭,大有一路将他們押至中央飯店的意思。
廣和樓對面一條巷子,祁炀一眼瞥見了隐蔽在其中的何憂。他悄悄拉了煙落,猛然閃身躲開,對面巷子立即連放三槍,前排的兩個人頓時倒下。
場面亂了起來,曹興榕的人不知道巷子裏有多少人,不敢貿然露面,退回了樓內,将曹興榕圍護在中間。
祁炀和煙落趁機鑽入了一旁曲折雜亂的胡同裏。
祁炀默然拉着她在胡同裏穿行,驚起一片又一片的犬吠,他心中一片空白,沒有目的地走,不知道要去哪裏。
走了許久,煙落停下,拉住了他,“很遠了,他們不會追來了。”
祁炀阖目倚着牆壁,面色蒼白,心事紛亂。
煙落凝望着他,聽适才曹興榕的話,他似乎有事瞞着她,瞞着所有人,寧願向曹興榕妥協也不願旁人知曉。
北平一處幽靜的胡同,夜色清冷,他們靜默對立,能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
“不知道何副官怎麽樣了,曹興榕手下那麽多人,都帶了槍,他能不能脫困?”煙落率先開口,打破這片寂靜。
“他不會有事的。”祁炀輕聲說,他的聲音在寂寥的夜裏分外清越,如琴如笛,擱在戲臺上也是難得的好嗓子。
煙落不由想,他之前真是戲子嗎?
月光清淺澄澈,細致地綴在他眉眼間,風姿無雙,如一方玉一般,他若是早生幾百年,定然是簪纓世族裏吟風誦月的貴公子。
祁炀卻近前兩步,離開了那片月光,一張臉蒙在黑暗中。
他靜靜看着煙落,與他出生入死、與他簽訂婚書的煙落,低頭苦笑。
他不想瞞着她,要把狼狽不堪的自己剜開給她看,“煙落,曹興榕說的沒錯,我之前是一個戲子,後來——”
那是他心頭無法愈合的傷口,他難以釋懷,心意凋零,他那樣嚴苛地審視着自己,任由自己無數次遍體鱗傷,碎成再拼湊不起的粉末。
話未盡,一個溫潤柔軟的吻突然落在他唇上,“既然是不想回憶的事,就什麽都別說,”她仰首含笑看他,她看出他的苦痛掙紮,只低聲開口,“我們回家吧,回去我也想養只貓。”
祁炀愕然,看見她一雙眸子,浮光掠影,終于淺淺一笑,“好。”
他們去往來時住的酒店,半途卻遇見了何憂。
何憂謙恭一笑,“大帥,夫人,曹興榕不肯善罷甘休,北平不宜久留,還是早些離開吧,車就停在後頭巷子口。”
祁炀有些意外地看他,“你怎麽在這裏,沒受傷吧?”
何憂搖頭,“卑職沒事,為了甩開那些人費了些周折,匆匆走來,正巧看見大帥和夫人。”
祁炀和煙落随他上了車,煙落瞥他一眼,覺得奇怪,他舉止從容、衣裝得體,不像是剛甩開追兵匆匆趕來的樣子。也只一霎的念頭,一閃而過。
他們上了車,連夜回了邕寧。
沈陽淪陷之後,短短幾個月內,日本軍隊迅速侵占了整個東北,東三省全境淪陷。
民國二十一年三月,日本在東北策劃建立了傀儡政權滿洲國,甚至找了溥儀來擔任“執政”。引來中國政府的強烈抗議。
陽春三月,風雨飄搖。
煙落帶了福雅記的點心去了桐花巷,江萍熱絡招呼她進去。
點心是給允蘭買的,她知道她愛吃,時不時買了點心來看她。小孩子長得快,這些年允蘭長了一大截,坐在一旁吃點心。
煙落和江萍坐在院子裏,慨嘆光陰似箭,又逢日暮,愈發教人傷春悲秋起來。
坐了有一陣子,煙落辭了出來,招了輛黃包車,回大帥府去。
煙落阖目坐在車上,不多久,突然察覺到車停下來了。
“到了嗎?”煙落睜眼看去,車夫正回頭看着自己,一臉為難。
正前方就站着一個人,眉清目秀的一個男子,一件條紋的西裝一絲不茍地貼在身上,彬彬有禮地看着她,一面從懷裏取了錢付給車夫,“這位小姐要和我走,她的車錢我代付了,這裏沒你的事了,走吧。”
煙落蹙眉,淡漠瞥他一眼,“這位先生,我們認識嗎?”
男子略一颔首,“小姐,我們老板想見你。”
煙落想說不去,卻見那人将錢夾放回懷裏,緩緩掏出一支槍來,默默垂在身側,有節奏地在腿上敲擊。
看來是走不成了,煙落心底苦笑,下了車沖那車夫道:“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