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節
,已經九點鐘了。
被雲舟撂在臺下的觀衆終于有時間注意他這樣一個一身長袍的異類,圍在他身邊打量。
“這是誰呀,穿成這樣,跟抹布一樣。”
“這不是宿寧大學的易教授麽。登過報,在校慶上演講的時候。”
“哎呦,您也來這地方消遣啊?”
“穿這麽老氣,哪個姑娘跟您跳舞啊?”
易忱是讀書做學問的人,沒見過這樣的陣仗,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
他正襟危坐,解釋道:“我不是來跳舞的,我約了人,一會兒就到。”
那些人聞言一片噓聲,說他假正經。
“您這樣的大學者,約的誰呀,約在了千夜思。”
“八成是哪位舞女吧。”說罷一陣哄笑聲。
“來都來了,別端着了,先一起喝一杯,交個朋友。”
有人來搭他的肩,開了一瓶酒倒了半杯,遞到他跟前。
易忱躲開,連連擺手,“我不會喝酒,今晚确實約了人,不是來跳舞消遣的。”
那人呲了牙,斜眼看他,“看不上我們呗,我們不配和您這樣的大教授做朋友。”胳膊照舊搭在他肩上,力道隐隐重了三分。
易忱霍然站起來,冷聲道:“我同諸位萍水相逢,無意冒犯,也望諸位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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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又被一把按了下去,“我偏不自重,今天不止是這杯,這瓶酒你都得給我幹喽。我們兄弟敬你是讀書人,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千夜思來往的人都老于世故,人情老練,最忌的便是折人面子。
易忱靠在沙發上,手腳被按住了,那杯酒就湊在他嘴邊,略一掙紮就晃出來灑在他衣裳上。
易忱是有讀書人的風骨的,恨恨瞪他們一眼,倔強道:“我不喝。”
那人也來了脾氣,“咦”一聲,一手鉗住易忱腮幫子,作勢要往他嘴裏灌。
卻忽被人攔住,那人順着搭在胳膊上的纖纖玉手瞧去,竟是雲舟。
雲舟挑眉一笑,“我替他喝,李老板肯給這個面子嗎?”
擋酒
那人怔一怔,受寵若驚,旋即喜笑顏開,谄媚道:“雲舟小姐肯賞光,那是天大的面子。”誰不知道千夜思的金牌歌女雲舟,誰不知道雲舟小姐從不喝酒,數不清駁了多少顯貴名流的面子,今天肯飲他一杯酒,夠他吹噓好一陣子的了。
雲舟接過酒杯,揚首飲盡,飲得急,唇畔漫出一線紅酒來,沿着下颌滴到白色旗袍上,緩緩暈開,像另一朵木槿花。
她手背拭去下巴的酒,掩着唇微咳兩聲,伸手将那空杯子遞還給他。
李老板卻不接,一手圈着她的肩,揚起酒瓶就這她的手又倒了半杯,“我們方才和易教授說好的,要喝一瓶,雲舟小姐不如一并代勞了吧。”
“自然。”雲舟緩緩一笑,眼波流轉,只覺腦袋發暈,仍揚首将這杯也飲下去。
“好酒量。之前雲舟小姐不知拒了多少達官顯貴的酒,大家都知道你的規矩,不敢造次,今日雲舟小姐肯給李某這個面子,李某榮幸之至。”
李老板笑得得意,說罷又要傾了酒瓶給她斟酒,不料酒瓶卻被一旁的易忱一把奪走。
易忱起身,仰首将那瓶酒一股腦都灌了下去,随後将空酒瓶栽過來倒了倒,對他說:“喝完了,可以走了麽?”
李老板眯眼看着他,心中不滿,卻也不好再發難,淡聲道:“請便。”
千夜思後頭的巷子裏,易忱扶着牆吐得昏天黑地,雲舟一面拍着他的背,一面遞了一方手帕給他。
易忱胃裏舒服些了,靠着牆擦了擦嘴,低頭看一眼手中的帕子,沖她歉疚一笑,“把你手帕弄贓了,改日洗淨了再還你吧。”
雲舟并不在意這些,只輕聲應一句“好”。
後巷沒有炫目的霓虹,顯得冷清了許多,一擡頭,甚至能看見夜幕的星子。
秋夜的風到底凄清,拂散了酒暖燈繁,他們默然相對,心緒百轉。
“我不是有意欺瞞易先生的,”到底是她緩緩開口,明眸朱唇在寒夜中悄悄失了血色,“陸玉的确是我的名字,是亡父取的。只是這裏大家多喚我雲舟……”
她擡眸看他,全身的力氣都聚集于舌尖,才輕聲說出,“我是個歌女。”
易忱緘默,良久,輕聲道:“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他淡淡一笑,贊好名字。
是蔣捷的一闕《虞美人》,雲舟望着他,忽然如釋重負。想自己是歌女還是舞女同他有什麽相幹呢,他有珠聯璧合的發妻,賭書潑茶,論及的詩詞歌賦想必她都不曾聽過。
她肩膀垮下來,悲涼一笑,“我五年前來了千夜思,藝名雲舟,隔三差五來唱唱歌,賺得多,除了供小衡讀書還能餘下不少,活得也滋潤。”
雲舟忽想起紅羅夾了煙的慵懶頹靡來,“人家捧你才一口一個‘雲舟小姐’叫着,可我知曉自己的身份,不過一個歌女,供人消遣罷了,”她自嘲一笑,“有一句詩怎麽寫的——‘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易忱輕聲打斷她,“別這麽說,亂世謀生,各有不易罷了。”他不容她看低自己。
他始終是那麽溫柔的人,雲舟心中一酸,忙低下頭去,緩緩道:“我聽過先生的課,我也恨國貧民弱,可遠遠不及先生深切,我只想亂世茍安,而先生要救國救民。”
雲舟望向對面的易忱,眸光深切,光影灼灼,她想起他授課演講時的襟懷氣魄,借了他三分慷慨,心底也生出寸許豪情來,慨然道:“像易教授這樣有才識、有膽魄、有風骨的文人,才是國家的脊梁,國家的未來。與先生相識一場,是我之幸事。”
易忱聞言釋然一笑,“無論如何,今晚多謝你了。”
寒涼的夜忽有了一絲稀薄的溫度,雲舟搖搖頭,“我只是不忍見易教授這樣如松如玉的君子被那些腌臜的人刁難。”
易忱心有餘悸,“幸虧你來了,不然真不知如何收場。”
雲舟一直覺得奇怪,開口問他:“易教授怎麽來這裏了?”
易忱心底一嘆,淡然道:“在等人。”
雲舟納罕,“在等誰?他什麽時候來?”
易忱望一眼遠處的燈火,苦笑着搖頭,“她不會來了。”
今晚,是他太太将他約來千夜思的,又遲遲不出現。他起初納罕,卻在看到雲舟的一瞬就都想明白了——他的太太是故意讓他來,來看看雲舟,來看看他往來的陸小姐實則是一個歌女——兜兜轉轉,一是怕他對旁人用了情,二是讓他明白她的心。
又怎麽好和雲舟說呢,易忱只說讓她早些回去休息,随後也離開了,西風卷了他一身長袍,要登風而去般。
前兩日落了一場雨,天愈發涼了,一聲梧葉一聲秋。
白昆來了千夜思,徑直上了二樓包廂,瞧見何憂在門口立着,曉得祁炀已經在裏頭了。
何憂沖他微微颔首,替他推了門。
白昆進屋,瞧見祁炀在欄杆前站着,披了玄色的鬥篷,後背上金線繡了團花紋,精致繁複。
白昆在沙發坐下,給自己斟了酒。
祁炀解了鬥篷,扔到沙發上,亦在一旁的沙發坐下,調侃他,“還以為你娶了新姨太太再不來了呢。”
白昆嘻嘻一笑,觍着臉貧道:“大帥召喚,洞房花燭夜也要來的。”
樓下舞臺上在跳舞,一排妖嬈妩媚的舞女,旗袍開得高,輕輕一晃就現出風光旖旎來。
白昆顧不上寒暄,抻着脖子多看了兩眼,祁炀不明所以,回頭瞥一眼,不由挑了眉,寒聲問他:“聽說又有五船貨被劫了。”
白昆倉促回神,愣一瞬,憤憤然道:“是。剛得的消息,還沒來得及和大帥彙報,曹興榕那個死胖子欺人太甚,我馬上安排人連夜把貨搶回來。”一面罵一面觑祁炀臉色,怕他遷怒。
祁炀神色卻平常,翹着腿看他半晌,輕聲道:“不必了,把線斷了吧,以後也別運了,貨也都毀了。”
白昆像沒聽懂,一動不動地盯着他,良久才呆呆出聲,“為什麽?”
又突然活泛過來,“不是……”他站起來,撓着頭在屋裏來回走,皺眉說,“這次是意外,大帥要是怕曹興榕那個小人劫貨,我多派些人多備些槍就是了,斷了線那麽些兄弟吃什麽喝什麽。”
大煙是暴利,否則哪來那麽些錢供他一擲千金,國內那麽些軍閥哪個不沾大煙生意。鄢系軍閥曹興榕絞盡腦汁要瀾鄞江的碼頭不就是為了販煙麽。
白昆簡直是恨鐵不成鋼。
祁炀看他氣急敗壞,權當看戲,他擺擺手,“我想好了,就這麽定了。”
樓下的薩克斯聲傳到樓上來,滿廳的快歌熱舞,多麽熱鬧的不夜天。
白昆要背過氣去,擠到祁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