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節
進去坐定,夥計給上了茶,喝了半盞,兩屜蟹黃湯包便端上來了。
煙落夾了一只湯包在小碟子中,将皮咬破一點,吸完裏頭的湯汁,蘸了醋将包子皮吃了。
祁炀問她:“怎麽樣?”
煙落點頭,“味道不錯,姑且信了那探花郎愛吃這裏的蟹黃湯包了。”
祁炀揚唇一笑,複夾了個湯包到她碟子裏,“不夠就再要兩……”
“夠了。”她斬釘截鐵地截住他,将籠屜往他跟前推了推。
吃完已經快晌午了,煙落估計自己晚飯也吃不進去了。
兩個人坐在窗邊望着樓下,這是一條老街,許多老手藝都保留在這裏,邕寧城的底韻也沉澱在這裏,街上林立的攤子,熙攘的行人,莫名就讓人覺得安穩,誰能想到這是硝煙四起的亂世。
“來這麽久了,竟不知邕寧城還有這樣的地方。”煙落趴在窗前心滿意足地感嘆。
“好吃的好玩兒的還有很多,改日再帶你去別處。”祁炀背倚着窗,靜靜看着她,秋日淡薄的日光落在她臉上,有一種近乎透明的純粹。
煙落聞言一頓,緩緩坐起來,側首凝望他,“大帥日理萬機,不适宜在這樣的瑣事上耽擱時間。”
她習慣了逃避,瞻前顧後患得患失,不肯正視他,也不肯正視自己。
祁炀心緒百轉千回,深深看着她,仿佛看穿她的前世今生,看穿她的悲歡喜怒,看穿她所有的怯懦與優柔。
煙落有些窘迫地低頭,良久,聽得他一字一句咬金斷玉道——
“煙落,我在追求你。”
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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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煙落怔住,瞧見他眸光灼灼、深情款款愈發無措,她想叩問自己的心,卻發現心裏一團亂麻,什麽都分辨不得。
現下她只想逃離這酒樓,或是時光倒流,讓他将這話吞回去。她習慣了逃避,卻被他一句話截斷了退路。
祁炀見她沉默,兩指輕撚着袖口,“你什麽都不必說,也不必有負擔,我只是想——”
他低眉思量片刻,淺淺一笑,“想你知道我心甘情願。”
煙落凝望着他,抿着唇,許久,緩緩開口,“我……”
嗫嚅半晌,終于選擇了第一方案,“我該回去了。”說罷就丢下他離開了。
煙落逃一樣離了登雲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出一條街才敢回頭瞧,好在他沒跟來,她實在不知道如何面對他。
煙落回了桐花巷時,早晨那一包玫瑰赤豆糕只剩幾塊兒了。允蘭吃得心滿意足,慷慨地勻了一塊兒給她。
煙落受寵若驚,摸着胃裏的一碗面和一屜湯包還是作罷,搖了搖頭,問她:“給嬸嬸吃過了麽?”
允蘭點點頭,“吃過了。”
“哦,你都吃了吧。”煙落漫聲一應,目光落向窗外,秋光潋滟,她一陣失神。
驀地就憶起某晚,千夜思裏面一片狼藉,兵荒馬亂,她自樓上下來,他正匆匆上樓去,将她撞個趔趄,在她将墜下樓梯的千鈞一發間又一把攬住她,只是指間的半截煙無意中烙在她小臂上,留一瞬尖銳的灼痛。
煙落挽起右邊的袖子來,小臂上有一枚小小的煙疤,像一鈎新月,不記盈缺。
永濟堂是白昆名下的一家中藥鋪子,愛搭不理地開在城中,左右邕寧城裏的藥鋪他白昆一家獨大,養得鋪子裏的夥計又刁又懶。
雲舟來抓藥,遠遠瞧見鋪子裏一個佝偻瘦削的男子,鬼鬼祟祟塞了一沓錢進去,夥計接過點了點,方丢了一小包東西給他,那男子連忙将東西接過塞進袖子裏,匆匆走了。
雲舟狐疑看他背影,問方才那個夥計,“剛剛那個人也是來抓藥的嗎?”
“您是看診啊還是抓藥啊?”夥計愛搭不理地站着,不耐煩地晃了晃面前的算盤,算珠嘩嘩作響,背後一面牆都是裝藥材的櫃子,格成一個個小抽屜,上頭寫了藥材的名字。
雲舟瞥他一眼,望着後頭的藥材櫃子道:“抓兩副止咳的藥。”陸衡染了風寒,咳得厲害,一個禮拜都不見好。
夥計包好了藥,雲舟拎着出門時恰瞧見易忱走來,身側跟了位溫婉娴靜的女子,他低眉絮語,溫情脈脈,右手還拎了一只女式的坤包。
想必是他的夫人。是呀,他這樣溫潤儒雅青衫磊落的人,妻子就該是這樣溫婉的模樣。
雲舟一時沉默,見他擡頭望過來才倉惶一笑。
“陸小姐,好巧。”
雲舟笑着說是,說來抓兩副止咳的藥給陸衡。
易忱含笑道:“最近秋涼,我太太身子也不大舒服,我來給她抓幾副藥。”他說話時望一眼身側的人,眉眼間是那樣的專注溫柔。
雲舟輕輕看他,可望不可即,淡聲道:“天氣轉涼,易教授也多保重身體。”一語落地,沖偎在他身邊的女子微微颔首,随即旋身去了。
對呀,他那樣好的人怎麽會沒有妻子呢,一直都是她一廂情願、蒙昧自欺,那一份無望的愛慕與歡喜只能生于心底、死于心底、爛于心底。
直奉兩系的戰争以奉系大獲全勝告終,清朝那位已經退位的皇帝也終于被攆出了紫禁城,街頭巷尾都傳遍了,還有人編排他和他那一後一妃的故事。
報紙上刊登了始末詳情,沈慕登的一篇論國之內戰內耗、外交外辱的文章更是振聾發聩。
易忱讀罷拍案叫絕,兩手展了報紙,擡頭對沈慕說:“沈先生這文章寫得真好,切中要害,直指國之沉疴積弊,抨擊那些野心家,文辭犀利,讀來真真是酣暢淋漓。”
沈慕在一旁整理相機和稿件,淡淡一笑,“一篇文章罷了,文人一時憤慨,于時局無濟。”
他是報社派來來給宿寧大學國文系的易忱教授做專訪的,易忱恰巧讀到了他的文章,激動不已。
易忱不同意他的話,将報紙疊好放到桌上,“不止是一篇文章,是沈先生拳拳憂國之心振聾發聩。眼下時局惶惶,國人蒙昧,若國內的報者皆如沈先生這樣,國之複興指日可待。”
“易教授過譽,吾輩生于斯時斯世,不忍見家國沉淪,庶竭驽鈍罷了。像易教授這樣的學者才是國之未來。”
頗有一見如故、相逢恨晚的感覺,沈慕收拾好東西,回頭要整理一篇采訪的稿子,刊登出來。
他伸出手去,含笑道:“今日能結識易教授,三生有幸。”
易忱肅然起身,伸手同他一握,“某亦如是,相逢恨晚。”
時值日暮,校園裏有學子結伴而行,歡聲笑語,朝氣蓬勃。沈慕往窗外望一眼,心中欣慰,如今山河飄搖局勢晦暗,可終究是一時的,他們是這個國家的希望和未來。
沈慕挎了相機,問他:“易教授今晚有時間嗎?今日專訪是例行公事,我敬佩教授才識風骨,想以朋友身份請易教授一敘。”最難得是文人相惜。
易忱聞言面帶歉意,輕聲道:“今晚怕是不行,約了人。明日我去報社拜會沈先生可好?”
沈慕笑道:“不見不散。”
是夜,易忱站在霓虹閃爍的千夜思外躊躇良久,他一身古板的暗青長袍,像要去授課一樣,身側路過的一身身西服洋裝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易忱掏出懷表來,已經八點一刻了,守時如他,終是硬着頭皮進去了。
今晚有雲舟的場子,她今晚穿一身象牙白的旗袍,腰側印染了一朵木槿花,勾了眉,點了唇,在臺上窈窕妩媚地唱一首新出的歌。
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于這十裏洋場,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過往多少個笙歌不絕的夜都是這麽過來的。或是留聲機或是薩克斯,或是香槟或是紅酒,或是燈紅酒綠或是紙醉金迷,一切一切澆鑄出一個頹靡喧嚣又繁華似錦的千夜思,銅牆鐵壁水火不侵,戰□□炮亦無濟于事,沉昧于中的人不願醒。
雲舟意興闌珊地唱着歌,臺下有一半的人是沖她來的,如癡似醉地仰望着她,她全都習慣了。
眸光懶懶一瞥,于洶洶人群中竟看見一個人,青色長袍,金絲框的眼鏡文質彬彬架在鼻梁上,靜靜望着臺上,望着自己。
是易忱,她魂牽夢萦思之慕之的人。
雲舟倏然失了聲,呆呆立在臺上,望着他,所有的不堪都無所遁形——她是一個歌女。
所有的煙視媚行歌舞升平在他面前一霎坍塌,雲舟在臺下一片愕然的目光中倉惶跑下了臺,那樣狼狽,還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
臺下炸開了鍋,彈琴伴奏的煙落也不知所措,匆匆跟到了後臺,“雲舟姐,怎麽了?”
雲舟擡頭,望着她凄側一笑,喃喃自語,“他怎麽會來。”
大廳裏,易忱在一條沙發上坐着,看着雲舟跑下了臺,後知後覺地想,竟是她。他皺了眉,掏出懷表,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