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節
小小年紀寄人籬下,舅舅的羞辱苛責,母親的怨恨冷漠,那樣多的委屈無人可訴,只得經年累月地積壓在心裏。
祁炀心口微微一疼,又甘之如饴,他一面心疼又一面貪戀她在自己懷裏脆弱哭泣的片刻光陰。
時勢
外面逐漸成了淅瀝小雨,祁炀揺下車窗來,一縷微風沾了潮氣鑽入車內,是沁人心肺的清新。
煙落感覺到鬓邊的風,偏頭去瞧窗外濕潤迷離的燈火。祁炀也望向窗外,下颌繃出一道柔和堅毅的弧線,路燈橙色的光暈開一片在他側臉,仿佛一幅西洋油畫,畫中是清貴憂郁的少年。
适才她泣不成聲的時候,他的下巴就抵着她的額頭,一手扶了她的肩,手足無措地拍她的背,語無倫次地安慰道:“沒事的,沒事的……”
手握重兵殺伐果決的一方軍閥,要他溫聲細語地去安慰誰也确實為難。煙落不由淺淺一笑,不料祁炀突然回首,她唇角那點淺淡的笑意便盡落入他眼中。
煙落有些尴尬,四目相對間靈光乍現,一舉岔開了話,“大帥今日怎麽沒去聽戲?”
祁炀眸光清澄,還不是為了她,何憂接了一堆不相幹的人來,說她心緒不佳獨自回了。他不放心,到底巴巴追來了。
祁炀凝眸看她,淡然道:“戲樓吵得厲害,随便出來逛逛。”
“不是說今晚是周惜夢最後一場麽,大帥這樣愛戲,錯過了多可惜。”
祁炀一笑,“一出戲罷了,沒什麽要緊。”
倒不像他了,平日十天裏八天去聽戲的人,今兒個又是嫌戲樓吵,又是說一出戲不要緊,煙落有些疑惑,“大帥不是愛聽戲麽?”
祁炀眸光一滞,心底翻湧起千頭萬緒來,沉思半晌,唇角的笑意一點點褪去,流露出些許薄涼的況味來。
“聽膩了。我只是想居高臨下地看人唱戲。”
煙落怔愣半晌,咂摸不出這話什麽意味來,他不一貫是高居包廂,俯視戲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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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量半晌,終究沉默下去,她最是知情識趣,旁人不願說的事,她亦絕不多問。
祁炀探手出了車窗,雨停了,“雨停了,夢樓戲也該散了,我送你回去吧,濕衣裳穿着仔細着涼。”他淺聲道,自己都訝異自己的溫柔體貼。
記得早些年,白昆見他不納妾不狎妓不打牌不跳舞不渴酒,唯一的消遣就是在夢樓聽戲,嫌他活得無趣,介紹了不少美貌女子給他,一一被他搪塞打發過去了,白昆卻不死心,要投其所好。
他某晚回府,房中立了一個妖嬈的女子,還學過戲,幾乎是未着片縷地唱着一折《游園驚夢》。他瞧見怒不可遏,二話不說将人攆了出去,自那以後白昆也便歇了這份心思。
那晚正值深秋寒夜,外頭還落着冷雨,他毫不憐香惜玉,今朝卻顧念起另一個女子的冷暖來。
煙落擡眸看他,羞赧、窘迫、感激、動容……心底百轉千回的情緒湧至喉頭,不知如何開口,半晌,卻只抿了抿唇,淡聲道:“有勞。”
又過幾日,報社事情多,沈慕忙完到了千夜思時煙落已經下臺了。留聲機裏播着圓舞曲,臺下的人成雙成對翩翩起舞。
煙落和沈慕在大廳的一張沙發上坐下,矮幾上兩只高腳杯裏斟了紅酒,在蒙昧的燈光中有種迷離的色澤。
“先生來晚了,沒瞧見我方才彈琴。”她在沈慕面前,話格外多些,有幾分誇耀的意思。
沈慕瞧着這一片紙醉金迷,心底嘆惋,沖煙落淡然一笑,“報社事情多,一時脫不開身,”又毫不留情地揭短,“從前也不是沒聽過,稀松平常,趙經理實在照顧你。”
煙落噎了噎,舉起酒杯淺啜一口,問他:“先生這些年都去哪兒了?”
沈慕眸中浮了一層燈紅酒綠,心思沉在下頭,不露分毫,“國內近些年戰事頻發,四處逃難罷了,去過上海、廣州、北平,在報社、影樓、書店都供職過,浮浮沉沉不堪說,”他望一眼家破人亡舉目無親的玉煙落,悵然一嘆,“現如今,各系軍閥擁兵割據,各懷鬼胎,想的都是問鼎中原,誰顧得了民生凋敝,婦孺流離?國內至少還有十年的混戰。”他臉頰瘦削,薄唇深目,眉宇間是讀書人特有的儒雅與堅毅,像半生憂國的臣子。
煙落默然,她知道沈慕說的并不誇張,連年戰亂,同她一般流離失所的人不知又将有多少。忽又想起祁炀來,他也是割據一方的軍閥,他也有問鼎中原的野心嗎?刻薄陰郁是他,溫柔深情是他,煙落發覺自己竟從未看懂他。
沈慕似看穿她的思慮,緩緩道:“祁炀雖眼下盤踞邕寧,圈地自安,可安知他未懷此心?況且他手握精兵,旁人自會或忌憚或拉攏或摧毀他。祁炀縱無同其他軍閥逐鹿之心,可時勢無常,這樣的亂世,他不可能一直獨善其身。”
是呀,尋常百姓尚無法獨善其身,何況是他。
“況且西方英美等國虎視眈眈……”
煙落靜靜看着沈慕,看他縱論天下形勢,仿佛回到了幼時,他在案前給她講《戰國策》,眸光熠熠,慷慨激昂,論及當前局勢又憂心忡忡、憤慨不已。
彼時他還是意氣高于百尺樓的少年,如今年近不惑,座下聽衆還是只她一人。
煙落替他惋惜,忽道:“先生的才識學問是可經世濟民、定國□□的,不該只做個記者的。”
沈慕怔了一瞬,繼而搖頭緩緩一笑,“從前飽讀四書五經,想着若能科舉入仕,不求出将入相,只願嘔心瀝血竭盡才智匡扶社稷,”他頓一頓,眸光落在桌上那一盞剔透的紅酒上,忽憶少年事,“後來在你父親麾下做了幕僚,想着擇一忠臣良将出謀獻策也無不可……”
只是世事無常,半生蹉跎,半生消磨,一朝佐酒,皆付自嘲一笑。
“我甚至想過參軍,我從來沒有這樣迫切地想做些什麽,我看不得眼下的山河破碎,國貧民弱。”沈慕緊緊皺了眉,幾乎是咬着牙說,他半生久飄零,心頭血猶殷。
沈慕深深看向煙落,眸光殷切,“當下的中國,缺的不是儒生不是謀士,缺的是新的思想,是能蕩滌這幾千年來腐朽封建的積弊陋習的新思想。它能喚醒沉昧的國人,它能成就不朽的信仰,它能引領無數的革命志士去創建一個煥然一新的中國,它——”
沈慕忽然頓住,良久,沖她溫和一笑,輕聲道:“我在報社落筆的一字一句剖析時勢、針砭時弊。經世濟民,也不是非從政不可。”
煙落總覺得他像有事未言盡,可話底的慷慨卻作不得假,“先生說得是。”她看過沈慕的文章,他一杆筆重逾千鈞,諷喻抨擊時事,酣暢淋漓。
沈慕舉杯淺啜一口,自覺今晚說得有些多了。
煙落不經意擡眸,瞧見身旁有個西裝禮帽的男子經過,舉了一杯酒,徑直到了恰從後臺出來的雲舟跟前。
男子又取了一只空杯子,從手中酒杯倒了一半的酒遞至雲舟跟前,“雲舟小姐,可否賞個臉。”
雲舟牽唇一笑,回絕道:“蒙先生擡愛,只是雲舟從不飲酒,這是雲舟的規矩,對不住了。”
見雲舟作勢要走,那男子側身擋住,觍着臉笑,“實不相瞞,我傾慕雲舟小姐已久,今晚是特意撂下家裏的生意趕來的,這杯酒,雲舟小姐無論如何都要賞臉一飲。”
雲舟抱了胳膊,面上笑意被磨去了三分,輕聲勸他:“先生快回吧,別耽擱了生意。雲舟在千夜思唱了五年,這規矩便立了五年,今天壞了規矩,以後還怎麽唱下去?”
男子有些急了,“規矩是死的,破不破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兒。”
雲舟臉冷下來,懶得再敷衍這胡攪蠻纏的人,只道:“先生不必說了,實在對不住,今晚便是祁帥來了,這規矩也不能破。先生回吧。”
紅羅在一側的沙發坐着,輕晃着手中的酒杯看戲,瞧着雲舟故作清高的模樣不由哼笑一聲。
周圍不少人呢,男子面子上挂不住,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扭頭又瞧見紅羅在一旁坐着,将手中的酒杯轉遞過去,“不知紅羅小姐可否賞臉共飲?”
紅羅挑着眼看他,媚惑迷離,伸出一指,指甲上覆一層豔紅的指甲油,同杯中的紅酒倒相得益彰,那指尖卻輕輕推開了酒杯,紅羅沖那人粲然一笑,“先生這是什麽意思,人家不喝就端來敬我,當紅羅是什麽?”
男子僵住,愈發難堪,臉色倏然一變,陰恻恻一笑,看看雲舟又看向紅羅,揚起手要摔手中的杯子。
卻被一把攔下——趙予安笑得絢爛,将酒杯接過來,安撫道:“先生別動氣,我來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