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節
手中的傘,就只剩腳下的路,如何都走不到頭。
去年今日,揚州一所深宅的幽深庭院裏,房間裏藥氣缭繞不散,母親躺着塌上,病得形銷骨立。一只手無力地撫着她的頭,靜默地看着她,無聲落淚。
煙落跪在塌前,死死咬着唇,淚如雨下。
人間一世,匆匆百年,已有無數的艱辛委屈,為何還要面對這樣多的生離死別。
噬骨齧魂的痛張牙舞爪地擠在心口,一瞬化成刻骨的恨意,她恨世事無常,恨時局動蕩,恨仰人鼻息,恨生死茫茫。
母親忽然一陣劇烈地咳嗽,艱難地背過身去,蜷着孱弱的身子,五髒六腑都要嘔出來一般。
煙落忍着淚,輕聲喚她。她是如此的無力無助又無能,終究只能恨自己,恨當年總督府祠堂葬身火海的不是自己,恨如今纏綿病榻氣息奄奄的不是自己。
母親萬般不舍看着她,緩緩擡手拭去她頰邊的淚,喃喃喚她:“阿若……”
她倔強又固執,咬着唇,全身的力氣都繃在牙上,仿佛一洩氣眼前的生離死別便可蓋棺而定,狂瀾難挽。
母親艱難地喘息,氣力不繼,手臂緩緩落下,被她一把握住,她淚水瞬間洶湧而下,松了唇,哀聲說:“……不要……不要舍下我……”
母親哀哀望着她,聲息微弱,“阿若……以後……”聲音一點點沉沒下去,餘下的話已聽不清了。
她淚眼模糊,伸手去抹眼淚,再擡眼,卻見母親已阖上了眼,生息已絕。
悲傷在屋子裏炸開,她的舅父舅母突然萬分悲痛,哭天搶地地擁了上去,她被擠得跌坐在一邊,怔怔的,已沒有撕心裂肺的力氣了,只木然地落着淚。
天地間雨勢不減,煙落擎了傘,獨自走在紛纭往事中,突然一陣風卷來,她的傘被掀翻,被風脅至漆黑飄渺的遠處。
煙落暴露在雨幕中,從頭到腳被雨澆透,頰邊溫熱的淚瞬息便被抽去溫度,化入雨中。風雨凄側,她仿佛被放逐一般,身邊只有連綿的黑暗和亘古的雨聲,她只能狼狽地往前走,走向愈加狼狽的餘生。
記不清是哪年了,約莫是清帝退位不久,她在深宅瑣窗前練字,她的表姐瞧見無端羞辱她,說她父親是滿清走狗,奴顏媚骨,說她也是天生的賤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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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氣不過,舉起硯臺砸了過去,正中表姐額角,血染了滿面。
這是天大的委屈,還是半大的孩子,頓時嚎啕大哭,隔着院落重重,招來了長輩才肯低了聲音。
她抿着唇冷漠站着,看舅父舅母、母親、傭人手忙腳亂地擁着表姐離開了。
那日,天陰沉得厲害,不多時暴雨傾盆。好一陣子,才遠遠瞧見母親的身影,她撐了傘迎上去,舉高手臂将傘遮在母親頭頂,一路默然地跟着。
母親只是沉默,頭發衣裳先前被雨淋濕了,眼眶有些紅。
她不知道表姐說過些什麽,不知道舅父舅母說過些什麽,也不知道母親說過些什麽。
但她們的處境她是知道的——寄人籬下、仰人鼻息。
母親步子快,她有些跟不住,幾乎小跑起來,只是母親越走越快,像故意甩開她一般,她舉着傘,執拗地跌跌撞撞地跟上。
母親卻突然停住,一把将她手中的傘掀翻,兩人暴露在無邊雨幕中。
良久,她惴惴喚一聲。
母親看她,恨恨看她,那樣怨恨厭憎的眼神,如刀如刺,深深紮入骨血中,永生難忘,一朝觸及依舊心痛不已。
“你就該和你父親一起燒死在祠堂裏。”母親咬牙切齒地丢一句話,進屋去了,留她如堕冰窟。
許多年以後,她逐漸明白母親當日的辛酸委屈,想必舅父舅母同母親說的比表姐羞辱自己的話還難聽百倍,同是血肉至親,同是冷語相向,她想不清楚她和母親誰更傷心。
已是民國了。她的任性,她的不忿,只會讓她和母親寄人籬下的日子更難堪。
夜幕下是和那日一般的暴雨,又恰逢母親忌日,煙落回憶起往日的傷心、回憶起母親臨終前不舍擔憂的一眼,心口窒息一般地疼。
肆意砸在臉上的雨珠突然停了,煙落緩緩仰首,看見一副漆黑的傘面,遮在她腦袋頂。她回身,身後竟是祁炀,一手舉了傘,凝眸望着自己,話裏半是無奈半是心疼,“這麽大的雨,怎麽不知道避一避。”
煙落鼻子一酸,淚落得更加洶湧,混在雨裏卻也看不清楚。
煙落往遠處瞧一瞧,街邊停了一輛小汽車,車燈穿透迷蒙的水霧,遞來一線微弱的光——他是特意下車替她撐傘的。
一把傘幾乎全傾在她這邊,他一身西裝,後背已被澆濕了,煙落沉默着,她不敢出聲,怕一啓唇,喉頭的哽咽便洩露出去,教他瞧出端倪來。
她淚如雨下,半晌,卻只緩緩擡手,将傘往祁炀那側推了推,聊勝于無地覆住他那件已濕透了的西裝,自己複歸于鋪天蓋地的雨幕中。
她就是這樣,習慣了孑然一身地淋雨,哪怕是處于崩潰邊緣,也無法理所當然地看着他因為自己淋濕衣裳。
這世間早已沒有了可信任可依賴的人,煙落練就一副乖覺知趣、體貼入微的性子,不對任何人抱有希望,倒也免去了許多失望。
祁炀微微一怔,傘又傾了過去,一把将落湯雞一般的玉煙落擁入懷中,在她耳畔輕聲說:“難受就哭一會兒吧,沒人瞧得見,我也不說出去。”
只這樣尋常的一句話,她心底卻驀然就湧起萬般委屈,靠在他肩頭哭泣,起初只是啜泣,逐漸是嚎啕大哭,比當初被一方硯臺砸破頭的表姐還嚎得亮些,要将這十多年的辛酸委屈都傾吐出來——上次在人前這樣哭,還是她父親在世的時候。
她早已習慣了不聲不響,忍着痛,忍着傷心,沉默在庭院深深中。一顆心仿佛墜入了寒潭底,麻木薄涼又絕望,她從來不相信有人會躍下這千尺寒潭來煨她一顆心。
淋了許久雨未曾感覺,此刻貼在他懷裏方才覺得冷,煙落心中動容,滿城風雨,有這樣一個懷抱允她哭泣。
夢樓的戲散了,滿堂的戲迷喝彩喝得嗓子發啞,往臺上擲足了彩頭,甚至還有痛哭流涕的,一聲聲地喚“周老板”,好半天才漸漸散了。
當真是紅,多少戲迷冒雨立在牆根兒也要聽她的戲。紅羅指尖夾了煙站在窗戶口,抱着胳膊瞧着對面夢樓這一盛景。
到最後,周惜夢從樓內出來,一身裁剪合宜的旗袍,燙了卷的頭發,靜靜立在門口。紅羅隐約瞧見了,面容俏麗,身姿窈窕,無怪乎炙手可熱。
雨勢小了,不多時,一輛黑殼小汽車駛了過去,在周惜夢身前停下,待她坐了進去又呼嘯而去。
紅羅一支煙燃盡了,眺望着那輛小汽車碾雨而去,唇角勾起一抹慵懶又不屑的笑來。
車裏是白昆,來接新姨太太,同昔日來千夜思接她看電影喝咖啡一樣殷勤。
趙予安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好一陣長籲短嘆,“那可是城中名角兒,模樣好、身段好、嗓子好,白爺喜歡也正常。這男人啊,大多薄情,有了這樣嬌俏的新歡,誰還想得起來千夜思有一個紅羅還是綠羅。”
說得倒是不差,紅羅丢開手中的煙,回眸乜他一眼,“趙哥怎麽把自己也罵進去了。”
趙予安哼笑一聲,伸手抹了抹頭發,鄭重其事地解釋:“我不一樣,我是一心一意的人,不可多得,宜室宜家。”
難得聽一個大男人這麽誇自己,紅羅忍俊不禁,偏過頭去望一眼窗外,面上笑意分明。
趙予安背靠着窗戶,靜靜瞧她,眉目溫和,見她開懷一笑方出言寬慰道:“白爺本就是流連風月的人,府裏姨太太養了也不知多少,對那個戲子也未必是真心,你別太放在心上。”
紅羅懶懶倚着柱子,妩媚一笑中多多少少摻了一絲自嘲,“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快別擡舉我了,同我有什麽相幹。我就是一個舞女,別人賞臉捧着我我自然接着,人家不捧我了我還尋死覓活不成?走了李少爺還有王公子,白爺也沒什麽區別。十裏洋場,誰會較真。”
“後來,母親下葬不久舅舅就替我訂了一門親事,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富商,年逾半百,妻妾成群。”
街邊的小汽車裏,煙落靠着車窗凝望着外面的雨,祁炀那件半濕的西裝外套披在她肩上,她話裏掩不住的嘲弄與落寞。
祁炀在一旁靜靜瞧着她,車裏光線暗,借着街邊路燈的微光,見她單薄的身子擠在車廂一角,像一只提心吊膽的小獸,脆弱無助,習慣了冷漠與傷害,所以滿懷戒備地審視着每一個人伸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