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節
滿堂喝彩。
衆多票友都說可惜了,一扭身做了深宅大院的姨太太,梨園行從此少了個閻惜姣。
煙落點點頭,兩個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這樣大的事,早就傳遍了。
“周惜夢這個月底最後在夢樓唱一場,票都賣瘋了,捧着錢都買不着了。”
煙落嘆惋,說不值當,“正是當紅的時候,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偏做白昆的姨太太,一個妻妾成群的人能有幾分真心。”
“你情我願的事情,冷暖自知吧。”江萍随口一句,擡眸看向煙落——她低眉坐着,自有一種溫婉娴靜的氣質,瞧着像一幅畫,到底只有江南水鄉,才能養出這樣從容清冽的美人。
江萍忽問:“聽說祁帥在夢樓有一間包廂?”
煙落聽出弦外之音來,手下一頓,擡眸看向她,“嬸嬸什麽時候也成了票友了?”
“也就閑暇時看看戲,不算什麽票友,只是這次是周惜夢最後一場了,往後再見不到了的,”江萍扭捏一笑,“你和祁帥說一說,往後都是一家人,他一定——”
頗有把她賣了換戲票的意思,煙落忙截住她,“嬸嬸。”
她抿了唇,低聲道:“萍水相逢罷了,怎麽好開口。”
“哪只是萍水相逢,祁帥對你那樣上心,你一開口,他沒有不答應的。”江萍搶下她手中的衣服來。
煙落猶豫不定,思前想後,半晌,幾乎是央求她,“嬸嬸,不看不行麽?”
江萍搶着把衣裳都疊了,聞言忙擺手,“不成,我都和周太太誇口了,要帶她去看的,要是看不成,嬸嬸的面子都要丢到瀾鄞江了,以後還怎麽和她們一起打牌?”
煙落洩氣,只得應了。
入夜,天氣涼了下來,煙落在夢樓前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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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內鼓點铿锵,唱戲的調門也高,時不時還有鼓掌叫好的,好不熱鬧。樓外就只左右兩只石獅子,一只踩了繡球,一只踩了小獅子,再有煙落伶仃站着。
好容易等到戲散了,樓內看戲的人絡繹走了,祁炀照舊是最後出來的。
煙落在身後喚他,“大帥。”
祁炀回身,瞧見是她,溫和一笑,“等多久了,怎麽不上去?”
煙落搖搖頭,說怕攪了他聽戲。
晚間有習習涼風拂過,白天的炎熱逐漸褪去,此刻是一天中最舒适的時辰。
祁炀和煙落在江邊漫步,江畔是曲折的巷子,漫溢出一片片柔和的燈火來,時不時還有一兩聲犬吠,散入仲夏的夜。
煙落忽想起一句詞來——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旁邊是那樣有煙火氣的人間,而江面卻是一片幽暗,仿佛吞得下天地間一切的光亮和溫度,冷漠又陰晦,好似忘川。
煙落目光落在漆黑的江面上,祁炀側首問她:“在看什麽?”
沉默片刻,她說:“盯着江心看久了,能看見自己,看見過去。”她停下,遠眺江面,像個憂郁的詩人。
那樣一片黑,裹住了萬紫千紅,回憶便忍不住紛至沓來,要将人吞沒一般。
“就像……忘川。”煙落輕聲說。
一片靜默,出神間,一只手從她頸後繞過,繞至面前,掌心輕輕覆在她眼前,指間一抹若有似無的煙味。
煙落一驚,忽聽到祁炀的聲音浮在耳邊,語調清淺又柔和,同他的掌心一般的溫度,“忘川邊可不會有煙花。”
遮在她眼前的手離開,少頃,對面江岸騰起一朵煙花來,尖嘯着沖上天際,于無邊夜幕中綻開一朵璀璨至極的花。緊接着,是一朵又一朵的五彩斑斓的煙花,挨次在夜空綻開。
祁炀偏頭瞧她,仰着腦袋望着夜幕,眸底映了煙花,熠熠生輝。他忍不住輕輕一笑,适才就在江上看見白昆的商船進港,船上的夥計靠了岸慣是要放煙花慶祝的。
煙落扭臉同他一笑,“祁帥說的不差。”半邊臉映在斑斓的煙花中,亦是明媚絢爛。
去年,她母親剛剛過世,她漂泊到邕寧城,舉目無親,孤苦無依,她在瀾鄞江邊伫立了半宿,盯着黢黑的江面,生過一頭紮下去的心思,後來也是這樣一場煙花,絢麗得叫人挪不開眼。
煙落略一斟酌,同他說:“說來慚愧,此次是有事相求。”
祁炀低眉望着她,溫和得如陌上白衣少年郎一般,一貫的狠戾偏激陰柔冷漠悉數蕩然無存。
“聽說月底,名旦周惜夢嫁入白府前最後唱一場,在夢樓,一票難求——”
她沒說完,祁炀已會意,微微揚唇,“包廂的位子,一直替你留着。”
煙落默然,盯着一旁地上的青磚,咬咬唇,方擡眸道:“是我嬸嬸,想帶個朋友一起去。”
煙花停了,沉黑的夜色又湧上來,籠住天幕,适才的璀璨絢爛恍然如夢。
祁炀面上仍是溫和的笑意,“好,那天我讓何憂去接你們。”
煙落誠摯一笑,“多謝大帥。”她實則是最怕有求于人的,見多了冷眼,習慣了察言觀色,早就不是當初天真無邪的性子了。
好在他允了。
煙落不肯平白承他情,“大帥今後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同我說,必竭力相助。”有三分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江湖氣,只是話落自己都覺得可笑,以他的身份地位,又有什麽事需要她幫忙。
不料祁炀卻聽得認真,“好,我記下了。若一朝落魄,還請玉小姐不忘今日一諾,接濟一二,捐衣贈食,免我饑寒。”
煙落聞言揚了眉笑,又偏過頭去,江風迎面而來,拂過她頰邊的笑意,他是故意這樣說,為了讓自己安心罷了。
良久,煙落扭過臉來,鄭重看着他,輕聲道:“謝謝。”
日暮風緩,天邊有一痕淡淡的月牙,浮在夕陽餘晖中,像雲彩一般。宿寧大學裏沿路種了成排的梧桐,雖年月不久,也算得郁郁蔥蔥。
易忱抱了書走在樹影下,不經意瞧見樹下的人——淡青色的長裙,裙角繡了梨花,于晚風中微微飄動,一若落花翩跹一般。
雲舟迎上來,巧笑嫣然,“易教授,我是來還書的。”她遞了一本書過去。
那是一本縱論古今中外戰役成敗之因的書,上次她和他談起當今局勢,易忱便将手邊這書借給了她。
易忱接過,摞在懷裏書上頭。
“浮光集?”雲舟瞥見最上頭一本書,覺得這名字好聽。
易忱莞爾,從懷中翻了本書出來,遞到她面前,“是本詞集,收錄了明清時期的一些小令,另有作者的評析思考,別出心裁,倒也雅致,拿去看吧。”
雲舟捧過,仰首看他,“先生看完了麽?”夕陽如醉,她眸底映了薄薄的一層橘色光暈,生出萬般缱绻的光彩來。
易忱背光站着,金烏萬千光華細細描了他的身形,镂出一個遺世獨立的君子來,地上一道瘦長的影亦鎏金綴錦。
“看過了,你只管拿去,不拘什麽時候還。”他聲音依舊輕輕淺淺的,唇邊不知有沒有一抹笑,雲舟未瞧真切。
她道過謝,再道過別,抱着書一路回了公寓。
早些年她在邕寧城租了一間公寓,不算大,也足夠她和陸衡兩個人住。
入夜了,雲舟打開書桌上的臺燈,将書擱在燈下,卻見扉頁上有兩個鋼筆字——“易忱”,溫潤秀氣,不露鋒芒,鈎提轉折間又自有剛骨。
她微微一哂,難怪說字如其人。
雲舟取了張紙,取了鋼筆,趴在桌前摹他的字。翻來覆去的想,想他的博學,想他的才識,想他那風華無雙的一躬身,她仰慕的是最好的人。
少頃,一張紙寫滿了,也只形似,摹不出他的內斂堅毅來。
忽然,傳來鑰匙探入鎖孔的聲音,雲舟一驚,門打開的一剎那将那張紙揉作一團扔在腳下。
書桌側對着門,陸衡一推門,瞧見雲舟筆直坐在書桌前,機警地望着自己,狐疑道:“姐,怎麽了,這麽看着我?”
雲舟身子垮下來,“沒什麽,怎麽回來這麽晚?”
“和同學出去了。”陸衡走到跟前,一眼瞧見書上的字,訝異道:“這是易教授的書?”
雲舟說是,自己借來看的。
陸衡點點頭,不再多問。
雨夜
周惜夢在夢樓最後挂牌子那天,偏是個雨天。雨勢瓢潑,澆去連日來的暑氣,冒雨來夢樓聽戲的人卻不減,滿堂無虛席,甚至樓外也有人撐傘站着,只為聽這紅極一時的名旦最後一出《烏龍院》。
這是入夏來少見的大雨,仿佛天漏了窟窿,萬傾銀河瀉入人間。
煙落撐了把傘,飄飄搖搖地走在街上,鞋子被雨浸透了,裙角也被打濕了大片,粘在小腿上。
耳畔只餘了雨聲潇潇,浮華化塵,錦繡作灰,暗夜中只一片迷蒙的水汽,暈染了燈火,渺遠了喧嚣。天地間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