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節
落站穩,緊盯着他,忽想起那晚荒唐的夢,脫口喚道:“先生。”
那人眉眼一動,遲疑片刻,“煙落?”
煙落彎了唇淺笑,年幼時父親給她請了先生,名諱沈慕,學問好,人也好,不想人事無常,飄零半生,還能某日重逢。
沈慕含笑看着她,“十多年了,你還記得我這個先生。”
煙落心中歡喜又悵惘,那是她不可追憶的好時光,“自然記得,小時候先生還用戒尺打過我手心。”
倒是記仇,沈慕笑意愈深,想如以前一樣揉揉她的腦袋,卻發覺她已是大姑娘了。
他們靜靜對視,往日種種紛至沓來,他出身書香門第,留過兩年洋,後來家道沒落,被請到總督府上做了玉勰的幕僚。玉煙落又是開蒙的年紀,玉勰見他學問好,就請他教煙落經史子集、詩詞書畫。
那年他也不過剛剛及冠,突然面對這樣一個聰慧又貪玩的學生,倍感束手無策。
周圍一片嘈雜,彼此凝望的兩人,倏然相視一笑。
不提,都不提,十年漂泊流離都按下不提,只有眼前的故人和舊日的光陰。
到了學生代表發言的環節,陸衡走到臺上,三分拘謹,話中卻是一腔熱血,慷慨不熄。
最後臺上諸位合過影,便算結束了。祁炀最不耐煩這樣的場合,待臺下相機的閃光燈閃過,撇開意欲寒暄的衆人下了臺。
玉煙落和沈慕并肩出了禮堂。
煙落從不谙世事,到如今遍識冷暖,看一眼他胸前的相機,淺笑道:“先生改行了?”
沈慕輕嘆,笑了笑,“在報社供職,糊口罷了。如今到處都不太平,只邕寧還算安定,”他偏頭看她,心中感嘆,物是人非啊,若非她一句“先生”,若非他只她這一個學生,怕是某日迎面相對他也認不出她來,他突兀問一句,“這些年還臨帖練字嗎?”
日光晴暖,滿城風絮,校園裏多是朗聲笑語,落在暮春,也是千金不換的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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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是查驗我功課麽?”煙落扭頭含笑望他,當年就是為着臨帖練字,她偷奸耍滑,被沈慕打了手心,哭着告到父親那兒。不料父親斥她頑劣懶惰,也要罰她,最後還是被沈慕攔了下來。
沈慕低眉一嘆,“多少年的辛苦,荒廢了可惜。”
“先生敦敦教誨,多年言猶在耳,不敢荒廢,”煙落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她許久沒這樣開心過了,“我如今在千夜思做琴師,先生若來,我請客。”她神色坦蕩,從不覺得昔日總督千金在歌舞廳彈琴謀生是怎樣不堪的事情。
沈慕見她頰邊笑意,恍惚覺得她仍是十多年前的小女孩兒,天真純粹,稚氣未脫,他應一聲“好。”
前頭樹下站了一個人,一身軍裝,甚是紮眼。
祁炀瞧着他們并肩走着,蹙了眉,方才他們在臺下言笑晏晏,他也都是看在眼裏的。
待人走近些,他喚道:“煙落。”
煙落看見他,拘謹又疏離地一笑,“大帥還沒走?”
祁炀不答她,瞥一眼沈慕,問道:“這位是——”
煙落答:“是幼時家父請來府上的先生。”
祁炀眯了眼看着沈慕,面上的笑像是裹了霜,“怪道玉小姐書畫精妙,原來是請的好先生。”
不知是誇誰,語調卻不平常。
煙落不知如何接話,卻見沈慕伸了手出去,“大帥,久仰。我是邕城日報社的記者,沈慕。”
祁炀同他握了手,淡淡道:“宿寧大學校慶,不知來了多少家報社,一登報都是頭版頭條,貴社主編還在等着稿子,分秒必争,我派車送沈先生一程吧。”
沈慕略一思量,颔首道謝:“有勞了。”
何憂就等在不遠處,祁炀将人招過來,囑咐兩句,何憂便領着沈慕離開了。
煙落向他道別,沈慕回首,溫和一笑。
人走遠了,玉煙落又側首,向祁炀微微一笑,“謝謝。”是替沈慕謝他。
祁炀斜睨她一眼,半晌,心底輕嘆,“走吧。”
煙落心情愉悅,笑意直漾到眉梢,她像是終于找到了親人,有了依賴,有了倚仗,渺遠天地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還有先生,他和她背負着一樣的過去,他們一起從那段歲月裏幸存下來,相依相扶。
并肩走在校園裏,祁炀悄悄低眉瞧她。他不知他們有過怎樣的過去,只是看得出來煙落對這個先生很是眷戀和依賴。
他一面不忿,一面又不忍。
有些傷痕,在斑駁歲月裏也慢慢結痂了,可一旦遇到可以依賴的人,便要再裂開,血淚模糊地哭訴一回。
路旁有追逐打鬧的學生,迎面跑來,不知輕重,将将要撞着。
煙落怔愣間,被祁炀一把拉了過去,那幾個冒冒失失的學生從他們身邊擦過,圈在她腰上的手也不動聲色地放了下來。
煙落仰頭看他,忽想起他左臂還有傷,“大帥傷好些了麽?”
難得她還看得見他,祁炀眉角微挑,輕聲道:“不礙事了。”繞過她接着往前走。
煙落不聲不響地跟上來。
祁炀忽側首問她:“玉小姐看過電影嗎?”眉眼間是罕見的溫柔。
煙落搖搖頭,電影早些年就傳過來了,只是她一直沒機會看。
“是洋人傳過來的,烏漆麻黑的屋子裏,衆人盯着一塊幕布,上頭有各式各樣的人,會動會跳。”
他自己也只去過一次,覺得沒什麽看頭,還沒有聲音,哪裏比京戲有趣,就再沒去過。只是想着也許煙落沒看過,一定覺得新奇。
煙落果然來了興致,“聽着像皮影。”
他含笑搖搖頭,“不大一樣,電影裏頭是真人,”低眉瞧見她面上欲蓋彌彰的好奇,心底歡喜,“時間還早,一起去看吧。”
煙落望着他,良久,點了點頭。
出了學校叫了黃包車,一路到劇院門口,買了票,兩人進去坐下。
不多時,燈都滅了,只中間一方幕布亮着,熒幕裏頭的人都是穿西裝的英國紳士,還有穿洋裝的淑女,無聲地手舞足蹈着,不知在比劃些什麽。
煙落起初看得津津有味,逐漸也沒了興趣,她偏頭去看左側的祁炀,發現他腦袋歪在椅背上,阖着目,不知什麽時候就睡着了。
煙落索然無味地扭回頭去,盯了半晌熒幕,實在無聊,忍不住扭臉去看他。
在一片漆黑中,借熒幕的一絲光,多美的一張臉,煙落放肆地打量,發現他嘴唇和鼻尖都小巧,眼角又上挑,精致得像個女孩兒,多少女子都不及他好看,難怪總覺得他有股子陰柔的氣質。
煙落胡思亂想間,祁炀腦袋又歪了三分,緩緩落到她肩上,這才算尋得個安穩地所在,落地生根。
煙落半邊身子像被點了穴,想抽身離開又想叫醒他,可遲疑半晌,仍舊是坐着。
熒幕上光影紛紛的啞劇更難熬了,劇中人來來往往都看不進去了,他的頭發落在她頸間,貼着肌膚,又癢又麻,煙落絲毫不敢動,仿佛頸邊伏一只野獸,磨牙吮血,下瞬便齧其血肉一般。
好歹熬到影片結束,燈倏然亮了起來,周圍坐着的人也紛紛離場。
祁炀被驚醒,驟然坐起,茫然環顧一周,再瞧向煙落,“玉小姐,抱歉,我睡着了。”
煙落如釋重負,“沒關系,”她匆匆起身,微微低頭,伸手攏了攏耳邊的碎發,遮掩住面上的尴尬無措,“走吧。”
忘川
春日短得可憐,一轉眼就入了仲夏,一到晌午,烈日當空,石頭都要曬化了。
天兒一熱,允蘭便想着喝荷蘭水,逢着巷子裏有人叫賣,定要央着江萍買來喝。
邕寧城挨着一座大港口,不少洋人的新奇玩意兒鋪面上都見得着。荷蘭水也是西洋傳過來的,用小蘇打和薄荷加糖調和水,再用冰鎮着,夏天喝着清涼解暑,大多是小孩子喜歡買來喝。
煙落在院子裏收衣裳,夏天太陽大,早上搭出去的衣服下午就幹了。一扭頭,見允蘭又捧了一瓶荷蘭水跑進來。
煙落瞥她一眼,“每天喝,小心拉肚子。”
允蘭扮個鬼臉,幾步跑回屋裏。
煙落搖搖頭,也抱了衣服往回走,江萍忙從屋裏迎了出來,七手八腳地幫她一起把衣服拿進屋裏,殷勤得古怪。
兩人坐在沙發上疊衣裳,煙落同她說,“嬸嬸不能這麽慣着允蘭,這麽熱的天吃那麽涼要拉肚子的。”
“曉得了。”江萍漫不經心地應一聲,觑一眼她的臉色,輕輕一笑,“白爺的事情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你也聽說了吧?”
邕寧城商會會長白昆,下個月要娶第十房姨太太了。聽聞娶的是梨園行的名伶周惜夢,正是風頭無兩的花旦,模樣和嗓子都沒得挑,滿邕寧城誰沒聽過她的一出《烏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