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八面玲珑都蒙了塵,竟能手足無措到這種地步。
日光晴暖,擁了落香綴在他衣角,勾勒出一個如松如玉的君子,心中是詩篇詞賦,肩上是家國天下。
雲舟之後總能想起他那天的微微一躬身,人群洶洶,一霎心動。
“陸小姐是溪陵人?”溪陵口音語調婉轉,他從她的只言片語中聽出端倪來。
“啊?”雲舟愣了一瞬,訝然望着他。
他道:“我也是溪陵人,鄉音難改,陸小姐不曾聽出來?”
雲舟更加驚怔,他們竟是同鄉,她眸底含笑,“溪陵城不算大,竟從未見過易教授。”
“早些年就出去讀書了,後來受聘到了宿寧大學做老師,”他輕輕一嘆,苦笑道,“少小離家老大難回。”
這樣的時局,各大軍閥割據一方,連年混戰,舉國不知有多少異鄉人。
雲舟沉默片刻,似是憶起往事,“家父家母過世得早,幾年前溪陵一帶軍閥混戰,我帶陸衡避戰來了邕寧,”她望着易忱,三分戚然,“相依為命,颠沛流離。”
話說至此,突然不知何以為繼,兩個背井離鄉之人,不知誰該安慰誰,一同沉默着。
所幸陸衡來得巧,略帶訝異地望了望并立樹下的二人,依舊望着易忱笑道:“易教授,這是家姊。”扭頭又對雲舟道,“這位是國文系的易教授,博聞廣記,學貫古今。”
易忱面對如此贊譽一時無措,扶了扶鏡框,牽着唇角笑了笑,“你們聊,我不打擾了。”
“再會。”雲舟輕輕望着他,莞爾一笑。
易忱颔首,旋身離去,肩上落着的槐花再待不穩,沿着他一襲長袍滾落在地,同雲舟一起目送他清瘦颀長的背影,嵌入民國十三年的春和景明。
說來也奇怪,連着十多天了,白昆再沒來過千夜思,反倒是祁炀,這些日子竟未去過夢樓聽戲,夜夜到千夜思來,來了也不上二樓,只坐在一樓看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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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予安納罕,從後臺探頭往外望一眼,見祁炀在臺下一條沙發坐着,也沒叫人陪酒,凝神望着臺上,不像來聽歌的,像來聽戲的,等着臺上翻跟頭一樣。
“祁帥可有日子沒去夢樓了。”
紅羅在鏡子前坐着,正盯着鏡面畫眉,眼皮都沒動一下,“八成是捧誰的場子。”
趙予安倚着門依舊往外瞧,笑了笑,“那還真是稀奇,”他回首瞥一眼紅羅,“倒是白爺近日沒來過。”
紅羅眸光一滞,望着鏡中雲鬓花顏,低頭将眉筆緩緩擱下,輕聲道,“許是忙吧。”
她心底苦笑,如此看來,白昆待她是有幾分真心的。不然若是真惱她拂了自己面子,有一千種方法将她趕出城去,何必避而不見呢。
臺上在唱一首《夜來香》,煙落彈了鋼琴伴奏,目光緩緩飄到臺下西側,祁炀果然在,淺灰的西裝,一身富家少爺的打扮,坐在沙發上,不動聲色地望過來。
這樣聲色犬馬的地方,他一副富家闊少的打扮,又生了一副好皮囊,少不得有女孩兒來請他跳舞。可都被站在一旁的何憂敷衍過去了,十多天了,每天都有。
又有女孩兒過來,來請他跳舞,煙落剛瞥見便扭回頭去,過一陣子,又忍不住偏頭去看,卻發現祁炀已不見了。
莫非真應邀去跳舞了?她目光逡巡在人群中,倏然觑見他站在臺下一處角落,正含笑望着自己。煙落大窘,心中懊悔,面上卻仍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彈琴。
又彈過幾支曲子,夜愈發深了。
煙落出來時,祁炀就在門外等她,一如往日,淡淡一笑,“恰好同路,送玉小姐一程。”
每天都是一樣的借口,煙落颔首一笑,“有勞了。”
到了巷子口,煙落回身靜靜看着他,眉目清俊,沈腰潘鬓,難怪那麽些人搶着請他跳舞。他眸光澄澈,笑開來如春水微漾,眼角又微微上挑,若是吊了眉,貼了片子,在臺上扮個青衣或花旦,不知又要傾倒多少人。
煙落天馬行空地想,忍不住淺淺一笑,“謝謝。”
祁炀不明所以,見她巧笑嫣然,也揚了唇一笑,“不必客氣。”
煙落想起那幅玉蘭來,“大帥送的畫是恽南田真跡,這樣貴重,我受之不安。”
“一幅畫罷了,玉小姐書畫好,這畫就貴重。我文翰粗疏,這畫于我便不值什麽,”祁炀低眉凝望她,片刻,旋身就離開,臨走丢了一句話,“本帥送的,安心收着。”
翌日,煙落終究還是将那幅畫帶來了,貴重就是貴重,她始終不能安心收着。
臺下的那個身影卻不見了,煙落指尖在琴鍵上跳躍,臺下燈冷酒暖,摩肩接踵的人擠在一室浮華中——霓虹、酒精、脂粉、旗袍、歌舞堆砌起來的浮華,遮蔽前世,掩覆餘生,只剩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歡娛。
最後一個琴音落下,煙落再往臺下望一眼,祁炀始終沒出現,想必是膩了莺莺燕燕歌舞喧嚣,還是夢樓的京戲更得他意。
出了千夜思的門,也只有來來往往的路人,煙落望向對面的夢樓,靜靜站着。
良久,門口侍立的一個服務生看不下去,到她身側輕聲道:“煙落姐,要我幫你叫車嗎?”
煙落回神,“夢樓今晚挂了哪位名角兒的牌子嗎?”
那人怔一怔,往對面望了一眼,“不像,若有名角兒挂牌,門外也是要擠滿人的。”
煙落淡淡應了一聲,回眸沖他淺淺一笑,“不用叫車了,我自己回去。”她轉身回桐花巷去,包裏還裝了那幅本想今晚還給祁炀的畫。
走過一段路,忽見街邊斜停了一輛小汽車,煙落看着眼熟,走近些再看,忽然想起這是白昆的車,時常停在千夜思門外接了紅羅離開。
再走近些,煙落一眼看見車窗上的彈孔和觸目驚心的血跡,她悚然一驚,驚惶退開,貼到了牆角,心神稍定,匆忙離開。
沒走兩步,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被拉入旁邊晦暗的窄巷中。
煙落驚慌失措,要驚叫出聲,嘴卻被一把捂住,人也被抵到牆上。
受傷
“是我。”那人壓低了聲音。
煙落借着微弱光線看清了他的臉,眉眼如畫,眸底卻積了經年不化的陰郁,正是祁炀,只身一人,躲在這裏。
她皺眉,要說什麽,嘴唇微微一動,卻似在他掌心摩挲一般,煙落一霎面紅耳赤,又發現他們離得那樣近,她像偎在他懷裏一樣,鼻尖能嗅得到他指間淡淡的煙味。
祁炀也是驟然發覺,猛地松開手,退開兩步,“一時情急,失禮了。”
煙落面色緋紅,幸而夜色濃重,沒人瞧得見。
她沉默了一陣子,才低聲問:“大帥怎麽在這裏?”
“不虞之禍,無奈之舉。”祁炀倚在牆上,輕聲道。
煙落想起方才那輛小汽車,瞬間明白,那些子彈都是沖他來的,駕駛座上的司機中槍身亡,他才倉促躲入了這個窄巷。
“大帥仇家很多嗎?”煙落想起上次那些緊追不舍的殺手,歷歷在目,她認識他不過半年,已是第二次目睹他被追殺了。
祁炀苦笑,“這些人是沖着白昆來的,這車是借他的,那些人連車裏的人都沒看清就開槍了。”他努力辯解,讓她不覺得自己是十惡不赦、仇滿天下的人。
煙落目光一瞥,發現他的左臂一直無力垂着,輕聲問:“你受傷了?”
祁炀不羁一笑,“不要緊的。”
煙落連忙湊過去,仔細看他的左臂,并未中槍,是被彈片劃傷,只是傷口深,血沿着胳膊淌下,又自指尖滴到地上。
她手足無措,擡起手又縮了回去,仿佛他的胳膊是是煙是霧,一碰就要散掉一樣,只仰頭關切看着他,低聲問:“很疼嗎?”
怎麽會問出這樣傻的話,祁炀唇角噙一抹笑意,低眉看她,淺聲回答:“有一點。”
“不能拖着,得趕快包紮才行。”
“那些人都是便衣,散在人群中,敵暗我明,躲不開的。”
那些人埋伏在街上,認準了車便開槍,前面的司機身中數槍,車一時失控,沖過了幾條街,一路連撞車輛、路燈才逐漸減速停住。
卻也甩開那些人一段距離,祁炀左臂也中了一槍,下車便躲入了這個窄巷。那些人後腳就追了上來,往車裏檢查過就悄悄散入人群了,他們在等着他現身。
僵持不下之際,祁炀卻不想遇到了玉煙落,他從懷裏取了一塊懷表出來,塞到她手中,“拿着這個去大帥府,何憂知道該怎麽辦。”
煙落蹙了眉,“來不及了,他們敢當街開槍,就不會善罷甘休的,現在怕是挨個鋪面在搜了。”
她往外瞧一眼,街上往來那麽些人,不知道哪一雙眼睛躲在哪裏觀察着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