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節
祁炀靜靜觀望她,待一支煙燃盡,提步上了二樓,推門一進,瞧見的就是一片狼藉,一只錦盒翻在地上,木質地板上散落着碎玉,成色極好,卻瞧不出本來面目來。
白昆憑欄伫立,背對着門,他聞聲回頭望一眼,又扭回頭去,懶聲道:“想來今天諸事不順也沒什麽稀奇,大帥今個兒竟沒去聽戲。”
祁炀任他揶揄,也站在圍欄旁,俯視着樓下莺歌燕舞。
“顧家許了大帥多少好處,能請動大帥說情?”白昆漫不經心地問,他目光鎖在臺上的一襲紅裙上,忽然想到,自己方才該祝她“早覓良緣,早得佳婿。”
“就那些,都給你了。”祁炀知道他說早上的事,想必仍是耿耿于懷。
白昆沉默片刻,追問道:“那卷軸是什麽?”
“一幅畫,”他想起什麽來,勾了唇輕輕一笑,“白爺有興趣,不如去品鑒一番。”
白昆緩緩搖了搖頭,他俯視這聲色犬馬的夜總會,多少人翹首望着臺上的紅羅,望她朱唇皓齒,望她舞姿豔烈,望她衆裏嫣然通一顧。
她是有這樣多擁趸的。
她是引得多少人神魂颠倒的紅羅,怎麽甘心入他的金絲籠當一只雀呢。
白昆心底苦笑,“大帥,玄門有急務,先告辭了。”
聽得他淡淡應了聲,白昆才離去。
他下了樓,背身走出千夜思時,臺上的一支舞剛剛結束,有人湧過來争相邀請紅羅跳舞。
白昆身形頓了頓,紅燈綠酒統統撂下,大步離去。
祁炀在樓上俯瞰着紙醉金迷的熙攘人群,形形色色,人生百态。昏暗中一束束彩色的燈光倏明倏暗、旋轉飄忽,交織勾勒出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他在人群中看見了玉煙落,像是要回後臺,卻被個尖嘴猴腮的男子攔住了。那人借着三分醉意,伸出手來,硬是要請她跳舞。煙落該是婉拒了他,那人卻不依不饒,一把抓了她的手腕,拉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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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炀剛蹙了眉,就看見趙予安及時趕了過來。
趙予安攔下那酒鬼,和顏悅色說了幾句,那人面色稍霁,松了手,放煙落離開了。到底是左右逢源、人情練達的趙經理。
龍蛇混雜的地方,這樣的事情不知還發生過多少回,若非是趙予安護着她,今日不知怎樣收場。
煙落手腕被捏得留下了紅印子,她将袖子往下拉了拉,出了千夜思。
不想祁炀就在門外,看着那立在門前的海報。
祁炀擡眸看見了她,“戲散了,恰好路過,想着街角那家馄饨還沒收攤,等玉小姐一起去。”
煙落思忖片刻,婉拒道:“嬸嬸還在家中等我,回晚了要讓她擔心的。”
祁炀淺淺一笑,“我讓何憂去和趙太太講過了,玉小姐不用多慮。”
煙落怔了怔,瞧見他一副成竹在胸、算無遺策的模樣更加來氣,淡淡道:“多謝大帥好意,我不餓。”
街上黃包車往來匆匆,和沿着鐵軌開過的電車錯肩而過,千夜思門前更喧嚷些,不時有小汽車停下,放了衣裝鮮亮的先生小姐出來。
祁炀沒這麽低眉折腰地請過誰,偏偏她還不領情,他挑了眉,“我餓了,玉小姐能賞臉陪我一道去嗎?”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煙落只能默許了。
街角一個露天馄饨攤子,只三張桌子,幾條長凳,招子上是“錢記馄饨”幾個字。攤子裏只一個老頭守着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在忙活。
祁炀要了兩碗馄饨,撿了一張桌子坐下,煙落随他在一側坐下。
“玉小姐別看這攤子小,全城的馄饨只這兒味道最好。十多年前,千夜思還未開張的時候,這錢記馄饨就擺在這街角了。”
老頭端了兩碗馄饨過來,聽見祁炀誇他這小攤兒,赧然一笑,臉上又擠出幾層褶子來,“先生說笑了,小買賣,就圖個養家糊口。”
祁炀心情似是不錯,微微一笑,讓他自去忙了。
他望着煙落,“趁熱嘗嘗。”
兩碗剛出鍋的馄饨騰起熱氣來,隔着水汽氤氲,他眉目柔和,沾了人間煙火氣,眸底的冷酷陰郁也化開了。
煙落拿小勺撥開面兒上的紫菜,往嘴裏送了一個馄饨,一擡頭卻發現祁炀含笑盯着自己,面色一紅,囫囵咽了下去,像一顆小火球,順着咽喉,一路滾到胃裏。
祁炀瞧見她皺眉,連忙讓那老頭倒些冷水來,“剛出鍋的,小心燙。”
煙落愈發無地自容,舌頭和上颚火辣辣的燙,低眉仍不忘道一句“見笑了”,面上一抹緋紅攀到了耳朵尖兒上。
祁炀瞧着她鬓角的碎發,毛茸茸的,勾了唇淺笑,又怕她尴尬,故意岔開話,“每天來這兒吃馄饨的人數不過來。地方小坐不下,就從自家帶了碗,買了帶回家吃。”
老頭舀了冷水端過來,聽見祁炀又誇他這攤子,惶恐不安,“先生謬贊了,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吃食,登不得大雅之堂,二位吃着喜歡就好。”
一碗馄饨吃完,夜間起風也不覺得冷了。煙落和祁炀默默坐着,看街上的鋪子挨個打烊關門了,萬家燈火逐漸只剩了街旁的路燈,孤獨倔強地亮着。遙遙能聽見江邊輪渡的汽笛聲,飄在春夜江風中,煙落忽有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有收了工的夥計來吃馄饨,忙碌一天,收工一碗多放辣子的小馄饨,也是享受。
小攤熱鬧起來,不大的地方有些擠了,祁炀和煙落付帳離開了,一路回到了桐花巷。
巷子口,祁炀目送着她進去。煙落走到院門口,回頭望去,依舊能瞧見他的影子——背倚着牆,擡了手吸煙,富家公子的做派,詩酒風流。
玉蘭
煙落進了屋子,江萍已等她許久了,将一副卷軸遞給她,“那個何副官送來的。”
煙落把軸子展開,是一副畫,畫心一枝玉蘭開得正好,再看落款,是“白雲外史”四個字。她眼前一亮,再細看那玉蘭,果然未用墨線勾勒,是恽南田的沒骨花鳥畫。
恽南田是沒骨畫法的大家,這樣一副畫不說價值連城,卻也是千金難求。
江萍見她只盯着那畫,一把将畫收了過來,擰着眉問她,“是祁炀送的?”
煙落點點頭,“是。”
“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不等煙落言聲,她便壓低了聲音,緊緊皺了眉,疾言厲色,“那是邕軍大帥,邕寧城一手遮天的人物。再說他是出了名的冷酷乖戾、陰刻多疑,你怎麽能和他攪在一起?”
他是什麽樣的人,全城人皆心照不宣,韓漪毀了嗓子的事也有目共睹。可她偏又想起他在夢樓聽戲映了光影紛繁的眸底深情,想起他在馄饨攤兒隔了氤氲水汽的眉眼溫柔,一時恍惚,一時默然。
江萍見她沉默,語氣緩和下來,“煙落,他和咱們這樣的人不是一個世界的,不能托付終身的。”
煙落聞言一驚,連忙辯解,“嬸嬸想岔了,我們沒什麽的,萍水相逢,說過幾句話罷了。”
江萍看了看手中的畫,狐疑望着她。
“這樣重的禮,非親非故不好收的,我改日便還回去,”煙落從她手中拿過那畫,兩步上樓去了,回頭丢一句話,“嬸嬸早點睡。”
宿寧大學教學樓下有株槐樹,至少百年的樹齡,當年建校時沒舍得砍,長到現在,枝葉相覆,如冠如蓋。
雲舟等在樹下,正是槐花盛開的時節,淡淡的花香如微雨墜落,沾衣盈袖。
下課了,學生自樓內魚貫而出,雲舟在人群中尋覓陸衡,卻一眼看見了國文系的易教授——依舊是那身月白的袍子,懷裏抱了書,正從樓裏出來。
雲舟鬼使神差地喊了一聲,“易教授。”
易教授瞧了過來,見樹下一個女孩兒,翹首看着自己。
他走了過去,望着她彎了眉淺笑,“你不是宿寧大學的學生吧?”學校裏的學生都穿校服,只她一身乳白的長裙,獨樹一幟。
雲舟心中雀躍,擡眸看着他,強自鎮定道:“我是陸衡的姐姐,我叫陸玉。”她伸了手出去,掌心沁出汗來。
易教授微微一笑,禮貌性地和她握了握手,“國文系教授,易忱。”
“我在窗外聽過易教授講課,一席難得,先生學問真好。”她眼裏映滿了他,借着說客套話的時機,目光放肆又細致地勾勒他的眉眼五官。
“陸小姐過譽了,”他笑笑,想起什麽,繼續道,“陸衡是個優秀的學生,很聰明,也很用功。”
易忱低眉颔首,雲舟看見他肩頭落了一枚槐花,想替他拂去,又覺不妥,擡到半途的手悄悄落下,撚着裙子上的層疊的蕾絲。
像她滿心的歡喜與仰慕,不知安放到何處。
沉默片刻,她低聲道,“那就好。”心中卻暗暗懊惱,在千夜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