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柔,襯出三分英氣來,長靴踏過一地的斑駁碎影,在門前堪堪停住。
他凝望着庭前的衰敗的池塘,語調冷清,“倒是賣命。”
白昆又道:“大帥知道雇的是誰嗎?”
見祁炀不接話,白昆接着說,“是吳夔。”
祁炀緩緩皺了眉,賞金殺手吳夔,和他手下的暗殺組織素來是認錢不認人。只要給得起錢,什麽生意都接。聽聞那年慈禧倉惶出逃西安,有革命人士出錢雇吳夔刺殺慈禧,吳夔接了這生意,雖未成事,卻也從此名聲更盛。
“曹興榕這是狗急跳牆了,保不齊還會使出什麽陰招來,大帥今後須得千萬小心。”
夢樓和千夜思只隔了條街,是邕寧城最大的戲樓,一半是因為角兒多,一半是因着祁炀捧場。
樓內戲臺前頭擺了一片的八仙桌并太師椅,這是給一般看戲人坐的,真正的貴客都在二樓,在欄杆後頭的椅子上,戲臺上的一舉一動也都看得清楚。若是名角兒挂牌,人再多些,樓下兩邊過道也能擠滿。
今晚恰好趕上武生宗師杜紹亮挂牌,夢樓人格外多些,樓下衆人抻着脖子等杜老板出場。
祁炀坐在二樓,偏頭喊了何憂過來,“去千夜思把玉小姐請來。”
何憂似是不敢相信,怔了片刻。
祁炀已別過臉去,目光盯在戲臺上,輕聲催他,“快些。”
何憂如夢初醒,急忙轉身去了。
千夜思今晚是紅羅的場子,待她一曲舞罷,煙落也回了後臺,正收拾了東西要回桐花巷去,有人進來給她遞話,說外頭有人找。
煙落出去,門外卻是何憂。
何憂語氣恭謹,“玉小姐,大帥請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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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落擡頭望一眼對面燈火輝煌的夢樓,隐約能聽見鼓點铿锵和一陣陣的喝彩聲。滿堂喧嚣,她莫名就想起那個被毀了嗓子的韓漪,目眦欲裂,借着一股瘋勁兒,絕望地在樓裏砸東西。
正是京戲風靡的時候,天下學戲的人不知有多少,臺下人後吞下剝皮拆骨的痛,才有千分之一的機會搏個一朝成名,滿堂喝彩。
可只誤了一場堂會,先前種種皆付之東流,餘生渺渺。
煙落眸光寒涼,淡聲道:“天晚了,我該回去了。”
何憂攔着她,“就在夢樓,隔條街,耽擱不了多久,玉小姐不要為難在下。”
“難得祁帥還有興致聽戲。”煙落藏不住話底的嘲弄。
到底随他去了夢樓,穿過攘攘人群,一路被領到二樓。
祁炀今日穿了西服,襯衫領口開了一枚扣子,皮鞋擦得锃亮,翹腿坐在太師椅上,倒像個玩世不恭、風花雪月的公子哥。
祁炀讓她坐下,他們中間隔了一只桌案,擺了花生茶水。
臺上正是《玉堂春》的《三堂會審》一折,琴師鼓師起了西皮流水板,臺上青衣扮了玉堂春,唱腔哀婉,語調凄然,“那一日梳妝來照鏡,樓下來了沈燕林。他在樓下誇豪富,勝比公子強十分。我在北樓高聲罵,只罵得燕林臉含嗔。羞愧難當回店去,主仆二人又把巧計生。”
臺上咿咿呀呀地唱着。
“玉小姐懂戲嗎?”祁炀望着戲臺,話卻是同她說的。
煙落沉默片刻,“不曾聽過。”
又是祁炀沉默許久,淡淡開口,“令尊生前也算是票友,家宴節宴上時常請了戲班子去府上唱幾折,玉小姐不該沒聽過。”
煙落心底一驚,她知道他定然查過自己,卻不想連這麽細枝末節的事都知曉。
面上卻不動聲色,只輕聲說:“太多年了,我不記得了。”
祁炀不再作聲,靜靜望着舞臺。
臺上改了西皮搖板,青衣唱道:“眼前若有公子在,縱死黃泉也甘心。”
“祁帥喊人來,有何吩咐?”煙落不耐再等,偏頭看他,卻一時怔住,瞧見他一張清俊側臉,眉眼專注,眸底光影紛紛,深情如臺上的玉堂春。
祁炀未答,她扭過頭去,也不再問。
戲唱罷了,樓中人意猶未盡地散了,臺上戲子也紛紛謝了場,只祁炀同煙落靜靜坐着。
良久,煙落起身,道聲告辭便要離去。
祁炀望向她,道:“留步,我有東西給玉小姐。”
魏帖
煙落回身,靜靜與他對望。
“跟我來。”祁炀起身下樓,丢一句話。
煙落随他出了夢樓。他讓副官何憂去拿東西,自己在一片燈火輝煌中點了支煙,遠眺着深邃沉暗的夜幕。
那樣黑的夜空,不見底的墨池一般,渺渺天地,一明一暗之間他落拓不羁地立着,仿佛滿城镂金裁玉的繁華都聚在他身邊。
何憂取了東西回來,祁炀接過,遞到玉煙落眼前,“新得的一管紫毫,兩卷字帖,我留着無用,想起玉小姐字好,送給你了。”
煙落面帶驚訝,卻是看都未看,想都未想便回絕了他,“我不能收,”瞧見祁炀眉心微蹙,忙又輕輕補了一句,“無功不受祿。”
祁炀想了想,收回了手,複将東西遞給何憂,“替玉小姐送到家裏去。”
何憂應了一聲,接了東西便要去。
煙落只覺不妥,深夜登門,打擾嬸嬸不說還會教她多想。這禮卻是不收也得收了,她忙攔下了何憂,從他手裏将字帖和筆一一接了過來,回首沖祁炀道:“如此厚禮,多謝祁帥。”
祁炀咂摸出她話裏的敷衍來,也不好計較,只說:“今兒個玉小姐來晚了,沒趕上杜老板的《小商河》,實在可惜。”
煙落不知何意,靜靜看着他,并不接話。
祁炀轉身離開,頭也不回地說:“明日早些來,我給玉小姐留了位子。”他手中一截煙頭,随意丢到青磚上,留一星未熄滅的火光,在夜風中一明一滅,一張一翕。
他在這邕寧城一手遮天,沒什麽做不到做不來的。煙落懷裏滿抱了東西,知道無濟于事,仍倔強反抗道:“我有事情要做,不能日日陪大帥消遣看戲。”
他的背影逐漸融入夜色,順着風依舊能聽見他一句——“明日總能的。”
煙落靜靜伫立了許久,終是帶着那份厚禮回了桐花巷。
回去将字帖展開,在電燈下細看,是《刁遵墓志》,端莊古雅,渾穆舒揚,是魏碑中難得的碑刻。煙落看了許久,心底到底喜歡,又打開錦盒,裏頭一管紫毫,紫檀筆杆上隸刻了“抱誠守真”四字,勾提轉折亦是頗見風流。
煙落彎了唇淺淺一笑,将字帖和筆都妥帖收好。
翌日,雲舟叫了黃包車直接去了城南,在宿寧大學前下了車。
雲舟往學校裏走,陸衡這個時候應該還在上課,她到了教學樓附近,瞧見一群學生圍在兩個窗戶外,翹首往教室裏看。雲舟好奇,踮腳往裏面一瞧,只見教室後面和門外也擠滿了學生,都是來聽課的。
講臺上講課的人一身月白的長袍,三十多歲,帶了金絲框的眼鏡,略顯清瘦,一臉文氣,一字一句卻是慷慨堅毅。
他滿臉的憂國憂民,朗聲道:“我泱泱華夏,四萬萬國民,自呱呱墜地血脈裏便承襲了遠古神祇的孤勇、堅韌、不屈。天地混沌,盤古便劈開混沌,頂立天地;天缺地裂,生靈塗炭,女娲便煉石補天;天現十日,炙烤萬物,後羿便引弓射日。”
他頓了頓,目光掠過底下學生的臉。
“列強欺我國貧民弱,寸寸相逼,庚申、甲午、庚子,戰火紛飛、血淚相濡如在昨日。腐朽無能的清政府為求茍安,簽下一個又一個條約,喪權辱國,舉國義憤。面對如此飄搖家國,孫中山先生流居海外,前前後後發動十餘次革命起義,屢敗屢戰,從未動搖,終于一舉推翻腐朽的封建制度。”
“同學們,我們從來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民族,無論是遠古天塌地陷,抑或是如今山河飄搖,總有人站出來去反抗、去補救、去守護。縱死,也是精衛銜石填海的執着不屈。”
他愈說愈慷慨激昂,身子都在隐隐顫抖。
“這就是我們的膽魄,這就是我們的信仰,它根植于我們的血肉中,無關學識閱歷,無關家世背景,它是每個國人保家衛國的一腔熱血,是遠古神靈守護蒼生的一脈流傳,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九死不悔……”
底下的學生熱淚盈眶,心潮澎湃,恨不得下一刻便赴身疆場,定國□□。
雲舟心中亦慷慨激昂。
下課鈴響了,他開始收拾講桌上的講義。教室裏忽然起了雷鳴般的掌聲,久久不息。窗外走廊裏的學生陸續散了,人頭攢動,雲舟踮腳眺望,瞧見人群洶洶中他神情淡然,向着學生微微鞠了躬,之後抱着講義離開了教室。
雲舟靜靜站着,一顆見慣風塵的心微微一動。
陸衡就在教室裏,擠站在後頭,側頭看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