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忍、不舍、留戀、擔憂……他唇角抽動,卻始終沒再說一個字,決絕地背過身去。
母親也再未言聲,靜靜帶她出了屋子,兩手死死摳着門,緩緩将祠堂門阖上。
她就是怔怔地隔着那道愈漸狹長的門縫,見到父親的最後一眼。只是一個背影,一個垂老、頹敗又決然的背影,後背的補子中一只窮途末路的鶴,如在哀鳴。
母親牽她的手站在院子裏,望着祠堂,無聲地落淚。
忽然,祠堂內起了火,起先只是一點微弱火光,被悶在屋內,後來逐漸成了吞天之勢,掀梁推柱,卷了整個祠堂。
煙落驟然驚醒一般,她聲嘶力竭地喊“爹爹”,要往祠堂那邊沖,卻被母親一只手拉着,怎麽都掙不脫。
她淚眼模糊,目之所及,就只有一片火光,一片耀目的火光,烙在她餘生。
火光突然遠了,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小成了一個點,像一支點燃的煙。
煙捏在一個面目猙獰的人手中,那人按住她的胳膊,看着她冷酷又詭異地笑,要用煙頭燙她的胳膊,她害怕,拼了命地掙紮。
掙紮着掙紮着,突然就醒了,猛地睜眼,第一眼瞧見的就是祁炀——俯身蹙眉盯着自己,煙落猛地往後躲了好遠,喘息急促,驚魂未定地看着他。
祁炀就地坐下,往懷裏摸了包煙出來——早就濕透了,又忿忿将煙扔回了瀾鄞江。這是在江岸上,方才他們從窗口跳下來,他在烏漆麻黑的江裏找了許久才撈見昏迷不醒的她,又費了好大勁救醒她,哪知她一睜眼就這麽看着自己。
祁炀道:“你連死都不怕,還會怕我?”
煙落此刻都回想起來了,她有些尴尬,走到祁炀身邊坐下,低聲道:“多謝大帥救命之恩。”
“不必,你當時一心求死,現在不怨我多管閑事就好。”祁炀語氣冷漠。
煙落憶起當時心底的蒼冷絕望,沉默半晌,低眉道,“不會。”
這時,一個三十來歲的矮胖矮胖的軍官走了過來,弓腰對祁炀說:“祁帥,人都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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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落知趣,怕他們有礙着自己不便說的話,悄悄起身走到了遠處,江風一過,什麽都聽不到。
“很好。”祁炀偏頭瞧見煙落往遠處走,随口說道。
那軍官聞言有些惶恐,忙道:“卑職不敢,今夜之事是卑職失職,險些釀成大禍。不料竟有人膽大至此,竟敢行刺大帥。”
祁炀沉默半晌,“是曹興榕,我燒了他的煙館,他銜恨已久。”
那軍官一驚,還要開口,被祁炀擡手止住,“先不要聲張,抓起來的那幾個人仔細問着。”
軍官點了點頭,他又問:“何憂的傷勢怎麽樣?”何憂從窗口跳江時腿上中了一槍。
“醫生說何副官中那一槍沒傷到骨頭,休養兩個月就好了。”
祁炀起身望着遠處的煙落——抱着胳膊在江邊站着。她沒來得急穿大衣,只一件旗袍,還濕透了,又在深夜吹着江風,相必凍得不輕。
“找一件鬥篷給她,将人好好送回去。”祁炀丢下話,大步離開了。
少年
煙落到底是受了寒,一回去就病倒了,渾身燒得厲害。江萍照方子日日煎了驅寒退燒的藥給她灌下去,足足躺了兩天才退了燒。
江萍進屋來探手摸摸她的額頭,再摸摸自己的,松了口氣,“可算是退燒了,我和你世叔都吓壞了。”
煙落也覺得精神好了些,笑說:“不礙事的,我小時候有次病得比這還厲害,躺了整整五天都不退燒,請來的郎中都說沒救了,可後來還是好了。”
江萍聽她話裏隐隐還有自得之意,瞪她一眼,一碗棕褐的中藥從藥罐倒在白瓷小碗中端了過去,“退了燒也得接着喝藥,還得多休息幾天。”
煙落深吸一口氣,将一碗苦得摳嗓子的藥一口咽了下去,“嬸嬸,世叔那邊怎麽樣了,我有兩三天沒去了。”
“哎呀,你就不要擔心這些了,千夜思不缺你一個,這兩日照樣熱熱鬧鬧紅紅火火。”江萍把那空碗接過來,塞給她一顆糖。
又想起什麽來,江萍又道:“對了,過幾天顧老太太在顧公館辦晚宴,請了我過去呢。等你身子好些了我陪你去做身衣裳,你那天也去。”
煙落猛地坐了起來,“嬸嬸,我就不去了吧,不合适。”
“哪裏不合适了,”江萍回身看她一眼,面上又浮出笑意來,“況且不說顧家兩位公子都是一表人才,屆時邕寧城的青年才俊都要來的。”
煙落聞言嗔道:“嬸嬸。”
江萍連忙說:“好了好了,不說了。一定要去的。”說罷端着藥罐藥碗匆匆下樓了。
千夜思裏伴奏的薩克斯舒緩悠揚,在迷離斑斓的燈光中,客人擁了舞女扭來扭去。
千夜思來了一個少年,十□□的模樣,生得白淨清瘦,戴了頂鴨舌帽,穿了黑色立領學生裝。像是掉進盤絲洞的唐僧一樣,目不斜視、手足無措地挪到了裏面。
一衆舞女瞧見他便開始調笑,“哪裏來的小少爺,長得可真俊俏。”
“小少爺會喝酒嗎?”
“我教小少爺跳舞好不好?”
少年臉漲得通紅,嘴唇都要咬破了,半晌才低聲哼哼道:“我來找我姐姐。”
衆人聞言笑得聲音更亮,“姐姐?我們都是你姐姐,你找哪一個姐姐?”
少年羞憤欲死,恨不得鑽到地底下去,側首看見靜靜站在一旁的玉煙落,便挪了過去,結巴道:“你……你好,我姐姐叫……雲舟。”
煙落在一片調笑聲中引他到一張空沙發坐下,“雲舟姐在二樓談事情,你坐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喊她。”
少年局促不安地坐着,等了一陣子,忽聽那幾個舞女又吆喝起來,“顧二少爺,有陣子沒見了,顧老太太舍得放你出來了?”
“哪兒攔得住小爺,要不是這兩天學校事情多,早來看各位姐姐了。”接話的是個少年,也不過十八九歲的光景,穿了西裝,襯衫扣子開到了胸口。正是顧公館的二少爺顧明離。
顧明離随意往沙發扶手上一坐,一偏頭,發現了一個窘迫的少年,吓了一跳,“呦,哪兒來的窮小子。”
顧明離一把搶了他的帽子,左右看了看,“你也是宿寧大學的?你是哪個系的,我怎麽沒見過你?”
少年紅着臉不說話,恨恨看着他,伸手去搶帽子。顧明離偏不給,轉着圈兒逗他。
忽聽身後有人喊他,“顧二少爺,久違了。”
顧明離回頭,瞧見是雲舟,忙湊上去含笑道:“雲舟姐,有日子沒聽雲舟姐唱歌了,今晚有雲舟姐的場子嗎?”
“今晚散了,顧二少爺後日趕早吧。”雲舟自他手中取過那頂鴨舌帽,同那少年一道出去了。
出了千夜思,雲舟将少年拉到一旁,給他戴好帽子,輕嘆一聲,“小衡,這兒亂。以後有什麽事給我來個電話,我去學校找你。”
少年叫陸衡。名字是父親給取的,姐姐單名一個“玉”,弟弟單名一個“衡”。
陸衡只低着頭,不作聲。
雲舟替他抻了抻衣裳,問他:“找我什麽事情?錢還夠不夠花?”
陸衡埋頭沉默着,良久,擡頭紅着眼說:“姐,我不想讀書了。”
雲舟一怔,瞬間冷了臉,“為什麽?和同學打架了?”
陸衡搖搖頭,還未說話兩行淚就落了下來,急急別過臉去,倔強地說:“就是不想讀了。”
雲舟瞧着生氣,氣急敗壞地問:“不讀書你要做什麽,能有什麽出息,去碼頭扛包,還是在街上拉車?”
“做什麽都好,”陸衡說,“只要能賺錢就好。姐,我來養你,我不想你待在這種地方,我不想你這麽辛苦。”
雲舟心口一疼,沉默了半晌,伸手替他整一整衣領,“這裏沒什麽不好,我也不辛苦的。我是姐姐,你是弟弟,天塌下來我來擔着,你安心讀書就好,”她深深望着他,“長姐如母,小衡,聽話。”
“姐……”陸衡帶着哭腔喚了一聲。
“聽姐姐的話,快回學校去,姐姐明天去學校看你。”
陸衡猶豫許久,折身要離開,兩步便回頭,哀哀看着她。
“別哭,讓同學看見笑話,快走吧。”雲舟打發他快走,目光卻一直追送到人消失在街角。
雲舟在外面站了許久才回了千夜思,有幾個舞女圍了上來,一臉壞笑,意味深長地問:“雲舟姐,從哪兒認的這麽俊俏的弟弟啊?”
雲舟眸光凜冽,回手一巴掌打在那人臉上,“再敢胡說八道,撕爛你的嘴。”
雲舟一向性子溫和,沒有人見過她發這樣大的脾氣。那女孩兒捂着臉,驚愕地看着她,眼眶慢慢湧出淚來。
顧明離上來打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