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等身量,燙了卷的頭發堪堪齊肩,快步走到玉煙落跟前,親切道:“你就是煙落吧,生得這般齊整,”她拉了煙落的手,猛地發覺了什麽,眉毛擰了起來,“這個老趙,帶客人回來都不曉得招呼人坐的。”
她将人按在一側的藤椅上,面上又是可親的笑容,“還沒吃過早點吧,這一路指定是餓壞了,我去準備些吃的來。”
煙落含笑道:“有勞嬸嬸了。”
趙予安不知何時倚在門框上往外看,被妻子瞧見,一個眼刀子橫了過來,紮得他讪讪地幹笑兩聲。
玉煙落在桐花巷住了下來。桐花巷後就是瀾鄞江,她昨夜初到邕寧城在江邊伫立了許久許久。在漆黑的夜色中,漆黑江流也不那麽可怖了,若一時墜江,仿佛只如被漆黑無聲無息地吞沒一般,來不及痛苦悲歡便倏然消散。如此一想,連死亡也不那麽可怖了。
卻是一朵碧藍描金的煙花倏然在空中綻開,攪碎了漆黑的夜色,熠熠開在她眸底。接着是千萬朵煙花次第盛開,赫赫揚揚,聲勢浩大,搖曳于暮夏微涼的晚風中,惹人心動。
煙花開謝,煙落在江畔看了好一陣子,終是轉身去了千夜思。
她後來知曉,瀾鄞江聯通外海與內河,海外和國內的客輪貨輪都有進港,往來繁忙。有商會開張,有貴人進港,便總有人一擲千金,變成江邊夜晚時常綻開的煙花,從她屋子窗前望去,恰好看得見。一朵一朵,恰如她的心事開謝。
夢樓
千夜思裏雲舟能歌,紅羅善舞,每遇上她倆出場子的日子,舞廳裏的人便格外多些。只是兩人從不肯同臺,被多少人引為憾事。
這是煙落第一次登場,她與一架鋼琴隐在舞臺一角,舞臺中央是風情萬種的紅羅,她穿了深紅的裙子,在一束冷白的追光燈中跳一支新學的舞,身姿搖曳,袅娜妩媚,像極了臺下看客玻璃杯裏的一捧紅酒。
煙落彈的是一支西洋曲子,歡快跳脫,襯得慵懶頹靡如紅羅都多了三分靈氣。她像一株豔紅的玫瑰,葳蕤生光地開在舞臺上,漫不經心的一瞥也可動人心魄。角落裏的煙落繃緊了身子,她已記不清多少年沒碰過鋼琴了,當年被父親查驗功課都不曾這樣緊張,生怕錯了一個音,不覺間咬緊了唇。好在臺下人盡是沖着紅羅來的,也沒人在意這些。
曲罷,終是有驚無險。
臺下來客擁了過來,盡是溢美之詞,紅羅輕車熟路地攬住一人的肩,幾乎是被抱下舞臺,她接過一杯酒,揚了眉笑,“諸位賞光,紅羅謝過了。”言罷,一飲而盡——她向來是最懂如何同這幹人周旋的。
玉煙落如釋重負地回了後臺,屋子裏貼牆站了幾十個大玻璃鏡梳妝桌,圍了回來,映得屋內燈火輝煌。
有幾個候場的女孩兒在鏡前上妝,從鏡面裏瞧見她進來,匆匆一瞥便錯開了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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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落失神地在一面鏡子前坐下,她幼時心血來潮地想學西洋鋼琴,父親為此買了琴請了老師,她卻學了幾天便厭倦了,變着法躲懶,父親因此斥她三心二意,每天逼她練琴,她還總是叫苦不疊。
許是印象深刻,隔了這麽些年,琴藝總算不是太過生疏,還能教她在這十裏洋場登臺演奏,算得一技傍身。
看見鏡中自己嘴角的苦笑,她突然回神,發覺一旁的兩個女孩兒在竊竊私語。
“聽說以前是兩江總督的千金,名門閨秀。”
“現如今還不和咱們一樣,登臺賣藝,若非趙哥照顧,怕是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
煙落寄人籬下十二年,什麽樣的冷眼沒瞧過,她只默然聽着,眉都未皺。
兩個女孩兒卻忽然噤了聲——紅羅進來自顧自坐下,盯了鏡面補妝。半晌,眸光借鏡子飄到身後的兩個女孩兒身上,忽地冷笑一聲:“怎的不說了,不過些亂嚼舌根的閑話,正主都聽得,偏我聽不得麽?”
女孩兒惶恐看向她,弱弱喚一聲“紅羅姐”。
玉煙落依舊垂首靜靜坐着,泥塑的一樣,眉眼平靜,像聽旁人的事。紅羅瞥過一眼,眸光又回到身後兩個女孩兒身上,冷哼道:“這千夜思是裝不下二位了,你們願意說,遮遮掩掩多無趣,離了這兒只管敞開了說,再有能耐就擺攤說書,我一定喊了人捧場。”
這裏的人都是知道紅羅的脾氣的,刁鑽刻薄起來趙經理的面子都不給,兩人只低着頭,說什麽都聽着,随她訓夠了,事情也便過去了。
“紅羅姐,白爺接您去看電影呢。”有人探頭進來吆喝一句,算是将挨訓的兩個女孩兒解救出來。
是個油頭粉面的小子,紅羅擡頭瞪他一眼,“不去。”
那人陪着笑道:“整個千夜思也就您敢這麽駁白爺的面子,那樣的大人物哪是我們這些跑腿的能得罪的,您快別為難我了,勞駕自己出去交代一聲吧。”
“曉得了,”紅羅将東西收到坤包裏,一面起身道,“我在李記成衣訂了衣裳,煙落,陪我去取一趟。”
千夜思外停了輛精致的小汽車。玉煙落跟在紅羅身後,見她一出門,就有人迎上來,拉開車門,恭恭敬敬道:“紅羅小姐,請。”
“白爺呢?”紅羅往車裏瞥一眼。
“白爺臨時有事,晚些時候去,讓我先接您去電影院。”
“不必了,恰好我也有事兒,這電影看不成了,讓白爺且去忙吧。”她說罷,扭身招了輛黃包車,同煙落一起坐黃包車走了。
本該是極厚極重的夜色,卻被絢麗的霓虹燈和不知厭倦的歌舞掏得只剩一個殼,有名無實地罩在邕寧城上空。
車夫拽着黃包車轉了個彎兒,煙落一側頭,瞧見街對面擠了一圈人,圍着輛汽車和一個眉目俊秀的男子。
男子一襲青布長袍,舉止間竟有三分嬌妍,沖着衆人颔首淺笑間,由人護送着,走進了樓中。
黃包車越走越遠,煙落匆匆擡頭望向那幢燈火輝煌的古樓,于匾額上只瞧見兩個字——夢樓。
“那是夢樓新□□的角兒,韓漪,現如今正是炙手可熱,一票難求呢。”紅羅靠在車座上,懶聲解釋道。
煙落聞言還未及作聲,卻是拉車的師傅搭了腔,“這才哪兒到哪兒,二位小姐怕是沒聽過蘇婵兒的名頭,那才叫紅,紅透整個邕寧城,來看他戲的人門框都不知擠爛多少了。”
“蘇婵兒?”紅羅來了興致,坐直了身子。
車夫在前頭躬身拉車,頸後搭着的帕子左右晃蕩,仍不礙時不時回頭搭腔,“民國二年的事兒了,也是在夢樓□□的,嗓子清亮,扮相漂亮,連當年的張鴻梧大帥都捧他的戲……”
煙落斜倚在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他們閑聊。她把胳膊探到車外,紅燈綠酒纏入了夜色,卷着暮夏晚風就勢鑽入她袖中,摩挲着她的小臂,是令人安心的舒适。
“後來呢?”
“紅了有半年的光景,後來人就不知所蹤了,誰都說不清怎麽回事兒,但都傳是染了惡疾,病死了。”
紅羅和那車夫唏噓了好一陣子,說話間車已經到了李記成衣店門前。
紅羅下了車,一面攔住煙落,自坤包取了兩張票子,遞給車夫,“師傅,送她回桐花巷。”
玉煙落詫異看着她。
“太晚了,早些回去,免得家裏人擔心,趙經理特意關照過的。”
煙落瞬間明白過來,叫她陪着取衣裳只是幌子,卻是怕她在那樣的境況下尴尬無措,千夜思都是心思剔透的人,難為她肯這樣替自己着想。
玉煙落默然望着她,忽道:“紅羅姐,今天晚上的事,謝謝你。”
紅羅掩唇一笑:“原還以為你是泥捏的呢,不識冷暖,不知痛癢的。”
煙落淺淺一笑,“紅羅姐的好,世叔的好,煙落都記着。”
玉煙落坐在琴凳上逐漸得心應手時,已入冬了,草木蕭條,霓虹喧嚣。
只隔了條松楊街,這廂千夜思歌舞不歇,那廂夢樓皮黃相接,該看戲看戲,該聽曲聽曲,外面天翻地覆也攔不住邕寧城紙醉金迷。
紅羅口中的白爺,玉煙落也聽趙予安說起過。他是邕寧城最大的藥商,城裏大半的藥鋪都是他的産業,甚至千夜思都是他名下的,日進鬥金,家財萬貫。此外,他手裏捏着城裏最大的幫派——玄門,是以黑道白道,都得敬稱一聲白爺。
就是這樣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對千夜思的紅羅卻是青眼有加。
日子久了,煙落在千夜思也見過幾次白爺,三四十歲的模樣,多穿深色西裝,總是被前呼後擁地送上樓,次次都是紅羅作陪。
今晚該是雲舟的場子,千夜思門口早早立了一面牌子,上頭貼了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