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傷了人
整個梁上城的刑獄有兩處,一處是由大理寺掌管, 一處是由刑部掌管, 分為外獄和內獄,在大理寺衙門裏的則是外獄, 大理寺負責處理糾紛和巡邏治安之責,有先逮捕再審問之權。
開國不過一載,外獄裏頭空蕩蕩的, 唐家、碌王府可謂是第一撥被送進來的。
“啊!”驚天的尖叫傳得整座大理寺都能聽得到。
在前頭衙門的大理寺王寺卿吓得險些從太師椅上一屁股掉下來,他扶了扶管帽, 面色驚慌不定的問着身邊的人。
“怎,怎麽這是?”
他膽小, 要不是上頭下了命令讓他按規矩辦事, 只怕躲都來不及,好不容易板着官威,把那些刺頭給關上, 最怕又出了幺蛾子。
至于審問的事他想都不敢想。
判誰有錯他都難逃被這兩家給找上門,所以連家都不敢回,就貓在衙門裏。
師爺跟旁邊的捕頭們交接耳語了一番,方才道:“回寺卿, 是兩家的女眷在牢裏不大适應。”他說得很委婉。
“這,這樣啊...”
外獄年久失修,牢中四處都破破爛爛的, 早前聖朝沒建時還被不少歹徒和二流子們占着, 可謂是魚龍混雜, 裏頭不堪得很,後大理寺成立,衙門花費了不少人力才勉強把外獄給收拾了一番,但若要恢複到前朝時候的模樣,這一時半刻的只怕也行不通。
“耗子,有耗子,救命啊!”這會兒的牢裏頭,可熱鬧得很,尖叫聲一陣接着一陣兒的,險些把人耳朵給吓破膽。
陰暗的牢房,牆上四處留着被雨水沾上的斑駁痕跡,地上的草屑雖被清理幹淨,但留下了一攤痕跡,到處都是發黴的味道,尤其是不少地方,還沾着一些褐色的血跡,更是讓人背脊都發涼。
房門被鎖住,衣着華麗的女眷們緊緊抱在一塊兒,瑟瑟發抖。
這時候,也顧不得兩家不對付了。
地上還悉悉索索的,聽着刺耳,一個個肥圓的耗子像是不怕生人似的,在牢房裏頭爬來爬去的,不時在她們腳下穿過,把一衆姑娘們給吓得魂都飛了。
要是知道外獄是這麽個地方,只怕打死都不打架了。
隔壁關着的男牢裏比女牢房其實也不逞多讓。
只是他們都死死咬着嘴,不敢跟女眷一般敞開嗓子大喊大叫,怕傳出去以後丢了面子,但随着隔壁女眷的尖叫此起彼伏的,這邊也快忍不住了,嘴唇顫動後,終于有了第一個大聲喊了起來的人。
“不許再叫了,信不信爺揍你們!”
不是害怕得尖叫,是不耐的朝隔壁大喝。
有了這個突破口,一屋子頓時破口大罵起來。
“叫個屁叫,整日只知道鬼哭狼嚎的。”
“都這時候了還不安分,一群糟心玩意兒。”
“......”
女眷那頭被罵得一怔,先時誰也沒理,但那頭罵個不停,以楚蔓為首的牢房女眷本也是潑辣的人,否則也不會幹出當街打架的事,愣了之後,立馬反罵了回去。
“楚則你個糟心兒玩意兒罵誰呢,要不是為了你的破事兒,咱們至于進牢裏麽。”
“有本事罵,有本事出去啊!”
“屁事不幹,整日就知道鬼混,現在還有臉吼個屁吼!”
等牢頭趕來的時候,雙方隔着牆,早罵得面紅耳赤起來了。
一個個跳着腳,指天指地的,模樣兇橫得很,哪裏有先前一副被幾只耗子給吓得發抖的模樣。
候在門口聽了幾耳朵,牢頭也不管了,轉身就走了。
反正先前師爺有吩咐,說随便他們鬧,只要不鬧出點啥事,要叫就叫,要罵就罵,左右吼上一二時辰就消停了。
事實上也果然如此,只是苦了住在大理寺周圍的人家,被那一群對罵給弄得好些時候沒睡好。
次日,楚越前腳上了朝,後腳林秀就招了宮人來問:“昨兒碌王府和唐家的事兒有結果了麽?”
宮人們道:“回娘娘,還不曾,看這時辰,大理寺卿怕是正在審訊呢。”
林秀頓時眼前一亮,喚了雨晴姐妹來換了身宮裝,帶着人偷偷出宮了。
而這時的大理寺也被聞訊趕來的老百姓給圍了個水榭不通,唐家和楚家的事本來鬧得就大,在街上就打了起來,昨兒牢裏頭又鬼哭狼嚎了半宿,這些公子小姐們罵起人來便是老百姓都側目,經過一晚的發酵,一早,大半個城的人都來了。
最倒黴的就是王寺卿了。
他原還打算找個時辰偷偷審審就把人給放了,他也不用再躲在衙門裏連家都不敢回,但實在沒想到這兩家的事已經鬧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
衆目睽睽之下,他哪有膽子高拿輕放?
“帶人犯!”
分成兩側的衙差大聲喊喝:“威.武。”
很快,獄卒帶着楚、唐兩家男男女女從後衙外獄走了進來。
王寺卿昨晚親自帶人抓捕,兩家除了高堂之外,參與的小輩幾乎有一抓一,抓了一大群,如今一窩湧了進來,個個神情都是疲倦,身上的華服綢緞也是皺巴巴的,全然沒了平日的光鮮亮麗。
人群裏見他們出來,頓時指指點點起來。
林秀混在人群裏,聽着一旁的婦人們冒着酸話說碌王府和唐家的閨女不如誰誰誰,聽得津津有味的。
“肅靜,肅靜!”王寺卿不得不一拍了驚堂木,随後有衙差舉着肅靜的牌子在人群裏走過,漸漸安靜了下來。
看着在堂上站滿了的人,王寺卿依着流傳喝問:“堂下何人?”
下頭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是碌王府的楚世子,只見他背着手,滿臉不屑的冷哼一聲兒:“這不是廢話,本世子是誰都不知道,你審個屁。”
他現在見人就吃了□□一樣,張口就是火氣,心裏滿是不憤。
尤其昨晚那群女人就跟瘋了一樣,個個逮着他罵,愣是把楚則給罵了個狗血噴頭。
是,他罵不過那群瘋婆子,他還不能怼幾句別的人?
王寺卿被說得滿臉尴尬。
心裏對這燙手山芋的案子又是緊張了一層。
反倒一旁格外書生氣的師爺上前一步厲喝:“放肆!寺卿大人如何審問爾等只需回答便是,餘下的不必多說。”
“唉你......”
楚則手一指,師爺又道:“違逆者廷杖三十,關押收監。”
昨晚牢房的場景還在記憶猶新,一群身嬌肉貴的公子小姐們想起就臉色發青,哪裏還想回去的,尤其要是被當堂廷杖,只怕以後都沒臉見人了。
楚則也不例外。
冷哼一聲,放下手。
最前頭的唐家大公子是個識時務的,當即擡了手,道:“回大人,我們乃是長樂坊東街唐府的幾房兄妹。”
說話間,先前稀稀拉拉随意得很的唐家人立馬站到了唐大公子身後,還不住的推着楚家人往一邊兒去,滿臉不耐煩,全然沒了昨晚抱在一塊哭泣,一塊兒罵人的團結和睦。
患難之境生出的情分,果然短暫得很。
楚家這頭楚則還在為先前被一個小小的師爺威脅了生着悶氣,餘下都是楚姓族人的子弟,見楚則都被壓制了,更是不敢出頭。
楚蔓沒好氣的白了眼這些沒骨氣的人,不耐煩的把人揮開:“走走走,都是些欺軟怕硬的。”
她大刀闊斧的站在前頭,跟往常一樣,仰着頭顱,高高在上的丢出三個字:“碌王府。”
這也就夠了,楚蔓的兇名,王寺卿跟師爺都是有所耳聞的。他又拍了驚堂木,道:“本朝律法不許當街鬥毆,你們兩家為何明火執仗的。”
這也是所有看戲的老百姓都想知道的。
林秀跟着豎起了耳朵。
堂上安靜了片刻,随後,唐家大公子看了旁邊氣焰嚣張的楚大姑娘一眼,略有無奈的表示:“秉大人,這都是楚世子之過。”
楚則性烈,成日更是醉生夢死的,不知道跟多少人有瓜葛,唐家早有耳聞,只是礙于都楚家跟唐家都定了親也便作罷,昨晚,楚世子吆喝着旁系的子弟們在酒樓喝酒,酒過三巡後氣氛熱絡起來,還喚了舞娘調笑。
也不知誰說開了句楚則跟唐雲雲的玩笑,豈料惹得半醉的楚世子竟然破口大罵,說他們唐家的姑娘是醜八怪,要不是看在唐尚書的面兒,給他提鞋都不配......
話雖如此,也确實是事實,但說出來那就傷人了不是?
唐家又不是沒人,就在隔壁呢,都被人指着鼻子罵了,再忍下去只怕都得被人嘲笑是縮頭烏龜了。
唐家幾個本來是尾随楚則等人離開的,誰也不知道楚世子罵着罵着還上瘾了,罵罵咧咧的說等唐雲雲進門後,要讓她守活寡,等以後不合意了還要休了她......
趕在最後要進府之前,被忍了一路的唐家人給按着揍了一頓。
王寺卿聽到最後,忍不住問了句:“既然都到王府了,為何不進去尋王爺和王妃做主,要在王府門前打架鬥毆?”
唐家人頓時臉色讪讪起來。
他們是覺得找了王爺王妃又如何,還不是說上一頓罷了,楚世子實在太嚣張,他們不出手則已,一出手驚人,必然要給一個難忘的教訓。
否則下回又故态複萌咋辦?
唐家在楚家門口揍人,楚家被揍懵了後也反抗了起來,就連得了信兒趕來的唐家姑娘們都跟楚蔓等人打了起來。
這才鬧得一時不可開交。
理清了這其中原委,老百姓們聽得滋滋有味兒的,林秀倒是一臉的失望。
她還猜是楚則跟侯鳳的事被發現了呢,原來只是因為口角之争導致的。
“年輕人啊都要熄熄火才是,”王寺卿更是偷着樂了,這等小事在鄰裏之間時常發生,他處理過數回,早就駕輕就熟了,便語重心長的勸道:“唐公子等人先打人是不對,但鑒于楚世子辱罵人在先,兩兩抵消,本官也不予追究,這回只給個警告,若下回還在城裏打架鬥毆的被抓進來可就不能這樣輕松了。”
說完,他一拍驚堂木:“退堂!”
等再看,王寺卿已經麻利的溜回了後堂。
“這...這就完了?”堂下,兩家小輩都雲裏霧裏的。
倒是老百姓們一見沒熱鬧了,頓時一哄而散,人擠人的堂外瞬間空了下來。
“娘娘,咱們也回宮吧。”雨晴在林秀耳邊小聲說着。
“行。”
他們回宮的時候,不過才辰時三刻,算下來一個打架鬥毆的案子從頭到尾審理不過兩刻鐘就完了,也夠快的。
“這些家長裏短的,寺卿大人處理得最是熟稔,大都是各打五十大板,只有涉及到命案等複雜的案子才最是耗時。”嚴二在一旁解釋。
林秀點點頭,又想起大理寺的那位師爺,問道:“我看那師爺倒是不畏權勢,比王寺卿強上不少,他是什麽來頭?”
嚴二頓時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娘娘若想知道,可問陛下便知。”
“這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林秀哭笑不得。
但嚴二就是緊閉這嘴,啥也不肯說。
林秀也不問了,反正也問不出來,楚越那頭忙的腳不沾地的,她就算好奇,也不會趁這個時候去打擾他。
人楚帝陛下一言九鼎,說是其後幾日顧不上她,還真顧不上她。
三日科舉後,兵部和都衛當場封了卷,裹了案卷從聖朝各地飛快的運到梁上,日夜不停,八百裏加急。
第一個從外送回來的是來自騰州府的案卷,鮮衣怒馬的都衛穿着飛魚服,腰挎繡春刀,跟兵部的士兵一起騎在馬上疾馳而過,直接調了令牌闖入城中,馬不停蹄的騎馬入宮,送到臨華殿。
而這時距離科舉過後不過兩日。
臨華殿挨着文德殿,算是“金銮殿”的偏殿,裏頭殿中寬闊,設有三間小殿,既能容納諸位官員,又有侍衛把手,宮禁森嚴,很适合批閱試卷。
左相帶着錢尚書、賴侯爺、周國公早就在殿中候着了。
整個大聖朝統禦有九州十二郡,有了騰州府的開端,其後,每日都有從各處送達的案卷,大臣們從批閱試卷那日開始便禁于宮中,除了忙的腳不沾地外,都被好吃好喝的供着。
到半月後,最後一份案卷送達,諸位大臣點閱後,總共清理了三萬餘分案卷。
從前朝之亂開始,統共有十數年之久沒有開啓科舉,這頭一回重啓科舉,報名的學子險些達到四萬人。
其中,有上萬被審查後發現不符合,被刷了下來。
餘下這三萬餘案卷有上萬卷之多被歸為最末等,狗屁不通。
顯然大部分學子都是抱着僥幸的想法參加科舉的,這其中跟時局也有很大幹系,前些年戰亂,連飯都吃不上,何談讀書?
還有很多讀過幾年書被迫回家的學子,在這日複一日為了果腹之中,還有多少能溫習書本?
剩下上萬之多的案卷,在楚越沒日沒夜的帶動下,花了五日的功夫排出了名次。
其後,大臣們總算被放回了家。
林秀是過後聽人說起才知道這些批閱試卷的大臣們回家第一件事兒就是倒在床上狠狠睡了一覺的事,現在她正帶着雨晴姐妹在禦書房門口躊蹴着要不要進去。
“娘娘?”雨晴手中捧着參湯,見她沒動,輕提了一聲兒。
林秀頓了頓,“走吧。”
她推門而入,侍衛們也習以為常。反正在這宮中,就沒有皇後娘娘去不了的地方。
什麽後宮不得幹政,忌諱婦人們入禦書房等等,在他們娘娘身上全都是虛無,相反,只要逢娘娘親自探望,陛下反倒更高興呢。
禦書房裏靜得很,只有宮人們紋絲不動的身影,走近了,還能聽得楚越的聲音響起。
“各府盡快把中舉名冊分發下去,問詢可否前來梁上會考,并把需要直接任職的名冊送上來,由錢尚書帶着戶部安排各舉子任職名錄。”
聲音裏一如既往的沉穩,卻帶着難以察覺的疲倦。
“是,臣等這就着手辦理。”
須臾,由錢尚書一幹大臣從內室退了出來,正撞見林秀,正要行禮,林秀早早開了口:“諸位大臣不必多禮。”
“是。”大臣們謝了禮,這才魚貫退出殿外。
林秀輕手輕腳的走了進去,裏頭,平安正在收拾禦案,被林秀身後的雨晴一瞪,霎時禁了聲兒,在林秀接了參湯後更是招呼着平安退出了內室。
楚越沒發現來人。
他一手撐着額,正閉着眼休息,從林秀的角度看過去,正好看見他眼下的青窩,沒了朝臣在場,帝王的威儀盡數卸掉,臉上也露出了疲态。
整個聖朝,只有他自個兒知道需要用什麽人物,需要何等人才,是以挑選得格外認真,仔細琢磨,耗費了大量精力,若不是有身強力壯的底子在撐着,只怕早就倒下了。
就算如此,也依然撐着,一一把事情安排妥當方才得以修養心神。
林秀把參湯擱在禦案上,看着人滿是心疼。
世人都道楚帝千古明君,卻不知這背後有多少心酸,耗費了多少精力才有如今光景,便是她,在以前,也只看到那些光鮮的表面,那些高歌頌德的贊美。
她敬佩楚帝,卻從來沒有深想過他到底付出了多少,想來世人跟她,并無差別。
只有如今日夜相守,她方才知道這背後隐情。
看着人,她不由得笑了起來,手指在他俊美的臉上輕輕一點,只要按下去,就能觸到他火熱的肌膚,頓了頓,她收了回來,目光移到身旁的禦案上,輕手輕腳的把折子重新理好。
其中有一份攤開的折子,長長的寫了很多名單。
她捧了起來,打開一看,是錢尚書等大臣造冊的舉人名錄。
在各州府下頭,除了人名,後頭還添上了籍貫,她順着往下找到了安郡府,在一個又一個名字上點過,在前頭不久的位置找到了二姐夫殷崇元的名字。
除了殷崇元,還有一個人讓她很是驚訝。
林睿,安郡府下達縣林家村人士。
只是兩個人的排名各不相同,一個靠前,一個靠後,在最後的批語上,殷崇元是由大臣寫着建議會考,而林睿則是寫着,師爺等任職。
林秀不由得想到了上輩子,林三叔其實也靠上了舉人的,會考失利,勉強吊上了個同進士的尾巴,這還得宜于主審官看在林家出了個皇後的份上特意提拔的。
林睿确實有些文采,不過也有限,且災難年月,旁人都在顧着填飽肚子,餓得面黃肌瘦的,他還能躲在屋裏整日叫嚷着要溫書,溫了幾年,卻被考官們一語道破,不适合參加會考,可真是一種諷刺。
林秀忍不住嗤笑一聲兒。
依着老林家那群人一個勁的認定林三叔有狀元之才,恐怕壓根看不上這小小一個師爺才是。
她阖上折子,餘光在頭一頁瞥見個名字,頓時覺得有些熟悉,但心裏的感覺不過一順,随着折子被阖上,很快就被抛之腦後。
楚越很久沒有好生睡過一覺了,禦書房的菱格窗戶外,陽光從中穿射了進來,金光閃閃的,瞧着格外溫暖,他睜開眼,耳畔還有沙沙的書頁翻動的聲響,而他則枕在溫熱的身子上,鼻尖,香氣萦繞,還帶着小姑娘獨有的清甜,跟她人一般,耐看,吃着香脆。
“醒啦。”頭上溫婉的聲音響起,楚越才徹底清醒。
他從林秀腿上起身,目光一掃,發現仍是在禦書房裏,不由問了句:“朕睡了多久了?”
“快兩個時辰了,”林秀歪着頭,指了指自己的腿:“都麻了。”
明明是一句陳述,語氣跟平日沒有任何區別,楚越卻從中聽出了委屈和撒嬌,心裏頓時軟成一團,湊過去擡着小姑娘的腿放在自己的腿上,很是谄媚:“朕給皇後揉揉就好了。”
他的大掌很有力,熱氣騰騰的,林秀輕輕喟嘆一聲,享受着帝王的服侍。
落日餘晖輕灑,陽光終于散盡,黑夜逐漸降臨,明燈高挂。
元辰宮中,宮人們滿臉歡喜的捧着蝶碗魚貫而入,大桌上,擺滿了各色菜肴,其中光是湯就足足占了七八樣。
林秀指着那些湯介紹:“這是當歸羊肉湯、甲魚湯、山藥烏雞、豬蹄湯、花膠湯......”
“停停停,”楚越一臉駭然的打斷她,讪讪的問道:“這些都是給我的?”
“當然是你的。”林秀理所當然的看着他:“陛下累了這些日子,我問過禦膳房了,前幾日連用飯都少得很,又費了那些個精力,自然要多補補。”
可他分明記得,他睡了一覺醒來後沒多久才喝了一盅參湯來着。
楚越從半桌補湯上略過,推辭起來:“皇後費心了,不過朕覺得周身神清氣爽得很,已經用不着再補了。”
林秀張了張嘴,正要開口就被他一把拉了下來,坐在一邊,楚越親自替她夾了菜放在碗裏,
“阿秀才消瘦了不少,快些用吧。”
被他眼含期盼的看着,林秀吞下了到嘴的話,只得吃了起來。
就這樣,楚越半是誘哄,又裝模作樣的喝了幾口補湯這才被饒了過去。
夜深時,兩人躺在床上,內室燭火若隐若現,床幔被放下,裏頭黑漆漆的,只隐約瞧見置于被上兩只交握在一起的手。
一大一小,大手把小手全部握在手心,不露一絲縫隙。黑暗中,楚越沉穩的聲音響起,格外讓人安心。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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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漸起。
又是新的一日。
對全天下的學子來說,科舉後的這段日子是最難熬的時候,心頭繁緒複雜,撓心撓肺的。在科舉前滿是熱鬧的各處樓裏,如今空無一人,再沒幾個在此高談闊論,吟詩作對了。
也有不在乎的。他們在考後大都心知肚明,知道自己的學識在哪兒,這些學子原本就是為了湊個數,碰個運氣,對他們來說,考不上那也沒甚大不了。
遠在安郡府下達縣林家村裏,一衆老娘們就這般勸着老林家的嚴氏。
“你家老三都快三十了,就算考不上也沒啥,不是說你小孫子林成讀書是個好的?以後好生培養培養也能給你掙個老封君的。”
“就是,我說林大娘,你也莫要要求太高了才是。”
嚴氏這兩年日子過得不舒坦,自打朱氏母子幾個搬走後,老林家就跟走了黴運似的,她那有大家主母之相的閨女日子倒是過得去,女婿田福根還算有些鑽營,挑着擔子走街串門的賣貨也能掙幾個銀錢,但夫妻兩個合不來,整日在家不是吵架就是打架。
那王福根家也是些踩高捧低的,先前求娶時嘴皮子說的巴巴的,這才多久呢,就不當人看了,她嬌生慣養的閨女在王家受盡了苦頭,幾個兒子也是喪了良心的,自個兒的親妹妹,說不管就不管了。
尤其是朝廷下了旨後讓破了相的人也能參加科舉後,她到現在想起都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早知道殷大郎還有這運道,說啥她也不能讓退親啊。
她耷拉着臉,瞪着幾個婆子:“瞎說啥,我家老三可是能當狀元的,口空白牙可是要損陰德的。”
老娘兒們撇瞥嘴,誰還不知道誰啊。
老林家那老三,說是個秀才,但幹啥啥不會,眼睛還長在頭頂上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樣,就這,他
還能當狀元?
一堆人明明擺擺的不屑,可把嚴氏給氣得夠嗆。
說來說去,自打林四娘那死丫頭偷偷跑了後,村裏的人更是見天的奚落他們老林家,說他們容不得人,總是要遭報應的。
報應個屁啊,那死丫頭又不是她弄走的,人心眼大着呢,知道在老林家沒前途,早就打了主意要飛了。
得虧她還好吃好喝的養了愣久,吃香喝辣去了都不知道想着點老林家,真是白養了。
“奶,奶,快回家,快回家...”二房的丫頭林柳老遠就喊了起來,氣喘籲籲的到了跟前兒,一臉的喜色:“奶,三叔考中舉人了,三叔考中舉人了!”
“啥?”
嚴氏一怔,随後臉上大喜起來:“中啦?”
林柳不住的點着頭:“中啦中啦,報喜的還在呢。”
“那還等啥,快回去。”嚴氏擡腿就要走,只走前,又朝愣神的那群老娘們呸了一口,嘀咕道,“讓你們看不起老娘。”
林睿中舉,讓嚴氏徹底信了他兒子有狀元之命了。
嚴氏跑了後,原本瞧不上林老三的一群老娘們都面面相觑。
“林老三真中舉了?”
老林家,報喜的人被馬氏給塞了幾個紅封,滿意的裝進了兜裏,他們拿出個冊子在中舉單子裏把林睿的名給打了個勾,表示這戶舉人家已經報過喜了。
随後,他沒停筆,問着難掩喜色的林舉人:“林老爺,如今您已是舉人老爺了,按咱們皇帝陛下的旨意,舉人可上任當值了,林老爺可要上任?”
嚴氏剛踏進門就聽到這一句,想也沒想就拒了:“上啥任吶,還得考呢。”
林睿喊了聲兒:“娘。”
“老三,繼續考,娘相信你。”不止嚴氏,三房人個個都喜氣洋洋的應和。
家裏出了個舉人,這是天大的喜事,不止他們老林家以後要改換門庭,就是家中的兒女以後出門也是高人一等。
要是考上了進士......
報喜的衙差不得不打斷一大家子的幻想,道:“林老爺在本次中舉排名中行九百七十三位,主審官的意思是林老爺可上任赴職,免得錯失良機,若是林老爺執意去梁上會試,自然是也可以的,不過就怕這萬一沒考上,好位置也被別人搶了。”
聽到考了九百七十三位,林睿頓時滿臉尴尬,就是一大家子興高采烈的人心裏都是一涼。
總共才錄了一千餘人,這直接考到了最後,只怕...
“我,我那是考試的時候沒考好罷了。”林睿結結巴巴的解釋。
衙差莞爾一笑。
嚴氏到底不甘心,眼咕嚕轉了轉,突然問道:“兩位爺,可否能打聽打聽,咱們鎮上還有誰中舉了?”
若是殷大郎沒中,她心裏也能平衡些。
好歹,他兒也是秀才,殷大郎不過一童生罷了。
“自然可以。”衙差半點沒有遮掩:“鎮上的大戶殷公子也中了舉,行五十五位,是咱們鎮上考得最好的人。”
不止中了舉,他們早先去報喜時,聽聞人殷公子早早就趕赴了梁上,準備參加會考去了。
跟滿臉喜色的衙差相比,嚴氏跟吃了蒼蠅一般。
她悔啊......
“這樣吧,你們考慮兩三日,盡快給我們答複,若是想好了便來鎮上登個記我們好交差,”衙差們見他們糾結着拿不定主意,只得先走了。
老林家的人也頓時松了口氣,把人客客氣氣的送出了門。
不提一家子關在屋裏商議着要怎麽辦,淮鎮的大紅人殷大郎這會兒也正跟朱大舅一行人碰了頭。
他們倒不是在府城遇着了,而是在騰州碼頭等船時遇見的。
殷大郎在科舉之後跟師兄弟們又待了一日,對了下題目,書院中大部分人都收攏了東西回鄉了,他正好跟他們告了辭,獨自包了個車往梁上的方向行駛。
而朱大舅一房和朱家老兩口在上月中就趕了路,只是為了将就着兩個年老的,特意放慢了行程,他們人多,拖家帶口的十來口人,被殷崇元一下就見到了。
在多了殷崇元這個男丁後,老朱家也松泛了不少。
遙遙不見盡頭的河水另一端,梁上城郊的皇家莊子上迎來了當今帝後。
行莊跟不遠處的私家別莊區別不大,不過是莊子修築得奢華些,莊子裏還包括了兩三個山頭,這時節不是打獵的時候,楚越兩個原只是難得閑下來散散心,迎接的管事提了句山中兔子繁得多,這才勾了楚越的興致。
練武之人,原本就對馳聘、狩獵有興致,當即讓雨晴姐妹好生守在林秀身邊,帶着兩個護衛就進了山,說是要給她抓兩只野兔來烤。
林秀失笑,等他走遠,走在莊子頭,四處瞧了瞧,見莊上良田裏綠意匆匆,成片的果樹林上開滿了小花,一下就讓她想到了在村裏的時日,讓人拿了籃子來,擱在手臂上在山腳下四處搜尋起來。
雨晴姐妹滿是不解:“娘娘,你這是...”
林秀從地裏扒了顆野菜放在籃子裏,頭也不回的說道:“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這時節打獵肉少幹癟,可正是這野菜發芽的好時候,采回去打理好,在水裏過一次,用來涼拌着很是開胃。”
在宮中能吃的多了,蔬菜、大米、水果、海鮮,珍品,應有盡有,大廚們也精心搭配着各種佳肴,但這些鄉間裏頭随意可見的野菜,除了住在村裏頭的人,鮮少有人特意尋來放在桌上供人享用。
姐妹倆聽她說得頭頭是道,看她采了幾株,也跟着四處尋覓起來。
正在這時,突然從山頭上傳來一道女聲,略帶着尖銳的痛呼後,随即有淺淺的悶哼。
“怎麽了這是?”林秀不解的擡着頭。
姐妹倆面色一變,瞬間把她保護在中間,仔細的聽過後,雨晴警惕的四下張望,雨霞則回道:“回娘娘,應該是有人受傷了。”
不過須臾片刻,山頭上有悉悉索索的動靜兒,正在雨晴姐妹越發警惕時,上頭林子裏樹木草屑動了動,随後,才上山不過一刻鐘的楚越從裏頭冒了出來,身後,還跟着嚴大兩個護衛。
楚越面色難看得很,不止如此,在他的手中,還抱着一個穿着鵝黃色衣裙的姑娘。
林秀也瞧見了這一幕,心裏驀然像被一只手抓住一般,緊緊的扯着,難受得緊,她上前兩步,目光瞥過楚越懷裏那位姑娘,散着烏發瞧不清模樣,但胸口卻插着一只箭,這姑娘已經昏迷,只有血跡不斷從胸口冒出來。
“怎麽回事?”
楚越大步走着,回她:“傷着人了。”
事從緊急,林秀也沒細問,讓雨晴姐妹快些請了大夫過來,跟着一起把人送到了莊上的房中。
楚越把人放下,讓嚴大拿了止血藥,遞給了莊上的婢子,讓他們替這位姑娘換身衣裳,随後拉着人出了門。
也是這時,林秀才發現在門口滿臉焦急的朱秋荷。
“表姐,你怎麽在這兒?”
她先前只顧得上這姑娘,倒沒注意在嚴護衛後頭竟然還藏了個人。
“表,表妹,不,娘娘。”朱秋荷一臉的心虛,再多的言語這時候也解釋不了,她探頭朝房裏望,問道:“何姑娘怎麽樣了?”
“何姑娘?裏頭在上藥,大夫一會兒就來,”林秀聲音沉了下去:“這到底怎麽回事?”
他們好生生的在莊子上游玩,怎麽在山上又傷了個姑娘,這姑娘哪兒冒出來的,還有朱秋荷,她又是怎麽在莊子上的?
要不是這是她表姐,林秀都以為是誰在窺探他們行蹤呢?
朱秋荷嘴唇蠕動,說不出話。
楚越看在眼裏,嘴唇輕抿,自有一股不悅之氣,但他只在朱秋荷身上瞥了一眼,随後拉着林秀去了隔壁。
“到房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