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游離在沉沉睡去邊緣,程宴安便直接把腦中出現的話說了出來。
“……人間何世?”[1]
氣氛似乎不對,他慢了半拍,反應過來自己聽到了一聲輕笑,下意識地看過去,隔着一個座位,有人戲谑地看着他。
見他無辜,男生禁不住又笑了,小聲對他說,“是倒行逆施。”[2]
程宴安莫名覺得自己心跳快了一瞬,又恢複了平靜。
男生問他,“不想上課?”
他點頭,沒來得及反應,男生便趁着教授轉身板書的間隙,拉着他從後門跑出了教室。
從來沒有這樣明目張膽地從教室逃跑,程宴安感覺心跳又開始加快了。
男生攥着他的手腕,飛快地折進一個轉角,聽着教室那邊并沒有動靜,便放開了手。
“警報解除了,小參謀,”男生的聲音裏帶着笑意,調侃他,“回到人間了嗎?”
尚在平複呼吸的程宴安側頭看過去,對上一雙漾滿光芒的眼瞳。
一瞬間他覺得,與人間相見了。
停了兩秒,他們不約而同地笑起來,覺得這種沖動之下的翹課實在荒唐。
男生通報姓名之後,程宴安才知道他是指戰比賽中單兵項目的冠軍。
“單兵先生,你介意下次點名之後再與我協同作戰一次嗎?”
林和遞出自己的終端,“那麽就請參謀先生告知作戰指揮部的聯絡指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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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暮途遠,人間何世。”出自南北朝文學家庾信所作《哀江南賦》。
[2]“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典故來自《史記·伍子胥列傳》。
程宴安與周身酸痛一起在地毯上醒過來。
空調很安靜,只有一點點聲音。停頓了一會兒,度過遲滞又違和的沉重感,程宴安把自己撐起來。
他分辨了一下時間,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麽時候睡過去的。思考回憶之間,他覺得有什麽從邊緣閃過了,而他發現自己不想深究。
甚至裝作若無其事,不再去捕捉。
天空的顏色逐漸變淺,一線白色漸漸擴大,像是從鍋沿慢慢溢出的泡沫。
“林和,”他輕聲對着空氣說話,“我現在,還挺怕光的。你說是不是很奇怪。”
程宴安也感受到自己的舉動很無聊。他爬起來,去廚房煮面,看着淺藍色的火苗舔着鍋底,然後把食材全都丢進沸騰的水中。
借着煮面的時間,他把自己洗幹淨。鏡子裏是他唇邊還殘留白沫的臉,和自己對視了一下,程宴安面無表情地把冷水拍在臉上,然後扯了毛巾,一邊擦頭發一邊去廚房關火。
程宴安不能忽視剛剛看到的自己的樣子,既熟悉,又讓他深深厭惡。
和他最開始生病的時候別無二致。
心不在焉地吃面,燙到了舌頭。程宴安緩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把面都吃完。
很痛,但還是得活着。有時候認為自己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瓜葛,有的時候強迫自己心有挂礙。如果沒有辦法分辨真正的想法,就活在曾經設定好的框架裏。
縱然林和讓他能夠很好面對的事情,他自己應對起來很艱難,終究也是不能放手的。
一個星期之前,林和在任務中犧牲的消息得到了最終的确定。
任務是機密,程宴安對一切都不知情。他們是愛人關系,非特殊情況下需要回避共同任務。
三個月之前,他接到存疑的消息,唯有等待。
現在,他不必再等了。
這種很難形容的感覺在他身體和思維中緩慢過渡。程宴安明白,所有都是真實的,卻依然覺得像幻覺。他仿佛被丢進一個他一無所知的暗處,從醒來開始慢慢慢慢地恢複感官。
林和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他不會再回來了。無法再擁抱親吻,也不能和他對話。
房間裏不會有他的溫度,氣息會一點一點減弱,直到最終散去。
思念會變成悼念,最終會成為紀念。
那個站在夏日樹蔭裏的小參謀,永遠地,失去了他的士兵。
臨近新年,程宴安需要回帝都。尤其是今年,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之後,他更應該回去。
當初他與林和遞交結婚申請的時候,與家人鬧得很僵。父母在他年幼時便離婚了,各有生活。他們都愛他,也協商好如何安排他的生活,只是外祖父不願意讓他在兩個家庭之間輾轉,把他養在身邊。
老人原本便疼惜他,又知道他生了病,在他執意要去鋒刃入職的時候,兩人就有些不愉快。到了程宴安想要與林和結婚的時候,老人鬧了脾氣,勒令全家人都不許支持他。
其實程宴安明白,外公不過是不放心他。無論是說林和“小門小戶,沒有背景”,還是他“根本沒辦法照顧你”,都是關愛的一種。
“外公,他對我很好,我也深愛他。”程宴安在結婚之後終于打通了家宅的電話。
老人嘆氣,“過年的時候,讓他一起回家吧。”
程宴安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無法停止地看到很多往事。
他想起從小就喜歡黏着他的表妹偷偷和他聯系。
“哥哥,你說他愛你,但是你總是不快樂,他會不會覺得難過?”
程宴安還記得自己笑了一下,“我并不是用快樂去愛他,他從來不會要求我快樂。”
但他也不會希望我難過。
被這個突然出現的想法擊中,程宴安愣愣地坐了一會兒,然後打電話預約了醫生。
程宴安不知道這一天是怎麽過去的。發作的時候大多如此。在發現自己發呆的時候,會驚覺時間飛快,而馬上又會在做其他事情的時候失去專注。
他會給林和的私人終端發送很多消息,有時候是有意義的,有時候只是控制不住。
他什麽都想對林和說,這種欲`望在林和不在身邊的時候尤為強烈。而他們共處的大多數時間,是沉默又惬意的。
這一個星期,程宴安做了很多事,在最開始明白毫無用處的事情。
他覺得有很多話沒來得及對林和說,無法辨明是否是痛悔的情緒加劇他的症狀。他難以獲得睡眠,無知無覺地在任何時間掉淚。
眼睛痛得麻木的時候,他仿佛找到了平衡。
他知道這種日夜燒灼的根由。準備了一生的話,哪裏能說得完呢。每時每刻都會羅織新的語言,無論說了多少,總還是不夠的。
他試圖用一些爛俗的方法讓自己停止思考。喝了很多連名字都不清楚的酒,醉倒在沙發和案幾中間。手臂交疊,然後把自己埋起來,酒精和淚水把眼眶燒紅。
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特別不好?”
黑暗答他沉默。他好像聽到生命裏空曠的回響,那些恰到好處的部分消失了,只留下寂寂風聲,再也填不滿了。
程宴安搖搖晃晃地把自己撐起來,“以後都不會了。”
東西在程宴安不時停下的過程中整理完畢。
時間還早,他洗了澡之後躺在床上,忽然想對林和說話。
打開電腦,調出林和的通訊頁面,手指滞澀地開始按鍵。慢慢地速度加快了,大段大段的文字出現在對話框裏。上面的段落逐漸被頂部吞沒,像是永遠消失了一樣。
程宴安的動作又慢下來,最終停止了。他看着屏幕,很多東西在眼前和腦海中略過。
他猶豫再三,把打上去的種種開端和結局都删掉,故意說得有趣的痛苦也删掉,裝作不在意的無聊話統統倒着消失在閃爍的光标裏。
對着自己無所謂地笑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按鍵盤,“不必挂念。”
繼而關了尚未發送的對話框。
窗外不知何時已經是漆黑一片,他沉默地關閉筆記本,聽到遠處傳來沉悶的雷聲。
他吃了藥,又躺回床上。
看着天花板,他想,沒有了林和,時間還是一樣過。可是這樣慢,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到天黑,而夜晚也太長。
黑暗中,他感覺到林和湊過來,在他身邊躺下。他像以往一樣,環住林和的腰,然後把頭縮進林和的臂彎裏。
空間裏有一種很和緩的不協調感,但程宴安并沒有理會。
林和說,“你病了。”
程宴安點點頭。
“我還記得你剛剛确診的時候,給我發了好多消息。說你來不了鋒刃了,要食言了。”
“那個時候,除了絕望,沒有什麽別的想法。沒有辦法和別人說,卻覺得什麽都可以對你講。”
程宴安感覺自己的聲音沉重嘶啞,開口很費力。林和沉默地撫摸他的背脊,像是陷入了往事。
程宴安也不可避免地想到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