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篇文了,這是一個…新的嘗試
定了定神,又仔細觀察了一下房屋的排列位置。
——這不是自己的村子。
甚至,這很可能就是那個屠戮了自己族人的部落,不知又被什麽其他人洗劫一空。
少年仰頭想笑,卻發出一聲哀嚎,淚水沿着臉頰沖刷板結的灰土。自己的村子也已經和這裏別無二致了吧。
他跪伏在地上恸哭了許久,才搖搖晃晃起身離開了。沒有注意到旁邊危牆的陰影中,一雙眼白一閃。
***
少年沿着河邊繼續向下游行進。他又累又餓,踉踉跄跄了很久終于一頭栽倒。好難過。比餓肚子難過,比生病發燒難過,比媽媽把理應分給自己的餅幹給了妹妹還難過。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有什麽東西在戳弄自己的嘴,過了好一陣才睜開眼睛。
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蹲在他面前,試圖把一串果子塞到他嘴裏。
小男孩臉頰上各畫了道白色的條紋。
少年腦子裏從未這麽混亂過。這是個敵人。這是個小孩。這是敵人的小孩。敵人已經全都死了。小孩在拿果子喂我。
最終,他還是搶過那串果子囫囵吞下了肚。小男孩又搖搖晃晃去河邊拿一大片葉子舀了些水端給他。
“為什麽?”少年問,“我,不是你們。”
“你。不是他們。你。會為我們哭。”小男孩眨巴着眼睛。
少年指指自己的胸口:“我是為我們哭。”
“你,我。”小男孩舉起手畫了個圓圈,“我們。”
注:這裏參考了2009年發生在蘇丹的Sobat River ambush
41.小鎮青年
“去哪裏?”少年肚子裏墊了個底,心裏卻空落落得更加明顯了。
“去有人的地方。很多很多人。”小男孩眼睛亮閃閃,很有主意的樣子,“人多,有餅幹。”
聽到餅幹,少年稍稍打起些精神,不過很快又擔憂起來:“…他們?”
“他們不好。要找我們。”
少年和孩子一起上路,沿着河灘一路向下。幾天的流浪讓孩子臉上的條紋褪了個幹淨,他有些憂心地看着水裏的倒影皺眉:“白條條…沒有了…”他沾了些灰土試圖抹到臉上,“我…不是我們了…”
少年正站在齊腰深的溪流裏捉魚,見狀潑了他一頭水:“你,我,我們!”
男孩一驚,擡頭看看少年,又看看水中的自己——現在兩人臉上都幹幹淨淨,活像一對野人小兄弟。他笑得露出滿口白牙。
“你,我,我們!”
***
兩人在密林裏穿梭,希望繞到瀑布下游。忽然,頭頂一陣噠噠噠噠的巨大響聲,透過枝葉可以看到一只奇異的鋼鐵巨鳥反射着陽光。
“直升機!”兩人異口同聲,“餅幹!”
直升機飛速遠去,兩人在下面追了一陣,終于面帶渴望地停下腳步。少年撿起塊石頭向飛機的方向扔去,哀怨地叫着:“停!這裏!”
石塊沒飛多遠就落在地上,驚起幾只小蟲。飛機的機尾卻瞬間爆出一團火花。直升機打着旋墜落下去,空中膨出兩朵降落傘。兩人目瞪口呆。
看來,有人和少年的想法一樣,而且手裏拿着遠比石頭更加有效的武器。
***
直升機幾分鐘就越過的距離,兩個孩子兜兜轉轉了好幾天才到達雨林邊緣。他們最先看到的,是鋼鐵巨鳥的屍骸散落在稀疏的樹木間,地面有些灼燒過的痕跡。
地上聚了好幾群寶石般花哨的小鳥在草叢間啄食。他們怪叫着吓走一些,撲過去撿拾地面的碎渣——即使混了不少泥土和草葉,這些又甜又油的東西還是以極高的密度貯存了他們急需的熱量。
不過——少年吃了幾口就很快警惕起來,小心地四處張望。這種程度的美食,沒道理他們能不被騷擾地獨享啊…
果然,他在斑駁的樹影間看到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
他拍拍男孩,示意那可疑的地方。兩人呲着牙發出小獸般警告的嘶吼。
對方看清他們,反而探頭走了出來。兩人瞪圓了雙眼,驚得手腳僵直。那是一棵長着眼睛的幼樹——瘦長的身形裹滿了斑駁的破布,活像剝落的樹皮。他緩緩走近,趕開另一群小鳥,蹲在地上開始撿食殘渣。
這是一個好像在沙裏剛洗過澡一樣的青年,從頭到腳都粘着一層保護色般的塵土,兩人在密林中練出的敏銳目光很快就發現,那破衣爛衫下露出的一點卷曲的頭發也是枯黃的土色,皮膚則和塵埃一樣灰白。
見新來者似乎沒想驅逐他們,兩個孩子糾結片刻還是繼續收集碎屑,一眼一眼瞟着旁邊那奇怪的家夥。
忽然,幼樹青年拔地而起,靈活地幾步躍入叢林中。他猶豫了下又探出頭來沖他們嘶叫:“快跑!”
兩個孩子二話不說蹿了出去。三人隐在灌木叢後,伏低身體屏氣凝神。
大約過了半分鐘,少年和男孩才聽到雜亂的腳步聲。一群扛着槍支刀具的男人東張西望地走來,開始翻找殘骸裏的東西。
“什麽都沒有!肯定早就被鎮上那群混蛋搜光了!”
“一群傻X…現在好了,外邊大概不會再空投物資過來了!”
“可惡!殺光了他們也還是不解氣啊!”
“行了行了,還是抓緊時間去牆邊吧,據說那裏還有食物進來。”
“…等等,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沒有沒有什麽都沒有!”
“我看到你把什麽東西藏起來了!”
“不是…”
一聲槍響。
“啧,就是個空盒子。”
“少一張嘴也好。拿上他的東西,走吧。”
“之前鎮上有個人說這兒有個‘黃人’,可以賣給巫醫做藥的,還想帶我去來換他狗命,當時直接崩了…現在要不要找找看?”
“這都什麽時候了,你上哪兒找人買啊!”
“那,咱自己吃肉預防下也行啊…聽說牆邊那些出血病可吓人了!”
“就是就是,‘黃人’的骨頭戴在身上還能辟邪驅魔呢!”
“我聽說幹‘黃人’能治艾滋嘻嘻嘻~”
“沒時間找那家夥了,碰上再說。走了走了!”
一群人搖搖晃晃離開了,留下一具剝光的溫熱屍體。
三人又等了一陣,才悄悄溜出來。青年找到幾個塑料袋,分給兩個孩子讓他們再收集些碎屑帶走。
“快點,可能還會有人來找。”他輕聲告誡,“你們最好離鎮子遠點,那裏現在全是些怪物。”
“你…”小男孩躲在少年身後,探出頭來問,“你是…‘黃人’?”少年吓了一跳,一把捂住男孩的嘴。
青年眯起眼睛:“是。怎麽?想把我賣了?”
“不。不!”少年連忙搖頭,“你是,好人!救了我們!”
“我不是人。”他扒下嘴上裹的布,露出一張灰白的臉,上面綴着幾顆黝黑的斑點,“因為這張皮,鎮上人把我趕到林子裏,他們又把我當動物獵。”
男孩掙開少年的手:“你不是動物!你是,我們!”
青年面無表情,仿佛戴了個圖騰面具,來回看着少年和男孩。
少年堅定地點點頭:“你是好人。你是我們。”
面具上裂出一條縫隙,繼而碎成無數齑粉。青年露出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臉上的灰土被淚水沖出兩道溝壑。他點了點頭。
“我們走。”他淺色的臉上陽光絢爛。
不過轉向那句屍體時,青年又扭曲出一個嫌惡的表情,狠狠唾了一口上去。他們不敢久留,很快消失在雨林裏。
***
他們繞了一大圈,從鎮子旁邊經過。少年和男孩在樹叢間看到成百上千的殘垣斷壁濃煙滾滾,驚得說不出話來。
“…好多好多房子!”男孩手舞足蹈,“石頭房子!…城…城市?”
“不是城市,這只是個鎮子。”青年悄聲糾正他,“咱們現在要去的才是城市。”
“城市…有餅幹?”少年念念不忘,摸摸懷裏揣着的一小包碎屑。
“城市裏人多,食物多,野獸不敢去。”青年解釋,“一個人在雨林裏,會被吃掉的。離人多的地方近些,安全。”
“餅幹!餅幹!”兩個小家夥還是只懂得這個,跟在青年後面歡叫着雀躍不已。
***
三人藏在土路邊的叢林裏前進。當他們親眼目睹一群拖家帶口的難民被埋伏在路邊的武裝組織突襲,肝腦塗地時,連忙躲得離大路更遠了些,甚至一路繞到山坡上。
當他們轉到山丘的另一面時,一片無邊無際的淩亂在腳下延展開來。少年覺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只螞蟻,正趴在牆上俯瞰村裏分發完援助物資,留下滿地皺褶堆積的包裝袋。袋子有些地方被點着了,好幾縷煙柱在空中扭曲。伴随着若有若無的嗡嗡聲,整個城市似乎在蠕動,在呻吟。
他極目遠眺,似乎看到天邊鑲着一條閃亮的細線,旁邊密密麻麻鋪陳着一大片細小的魚鱗,仿佛一條被剁掉頭的怪魚。
他此時還不知道,那就是傳說中的隔離牆,以及聚集在牆下的難民營。
三個年輕人被面前這壯觀又詭異的一幕震撼得呆若木雞。許久,青年才回過神來,領着兩個小兄弟向山下走去。
注:參考了CNN等媒體關于非洲白化病人處境的報道。
42.瘋城
“野獸…不敢去?”小男孩記起青年的斷言,難以置信地仰頭求證。
三人從逐漸稀疏的樹林裏鑽出來,躲在灌木叢後悄悄接近城市邊緣,那些比起房屋更像草棚的居所。
大群蒼蠅盤旋的嗡嗡聲,什麽動物的低吼和喘息聲。他們輕手輕腳拐過一道土牆,探頭看進去。
塵土飛揚的道路上,幾只野狗正在撕扯一條人腿。一群禿鹫把頭湊到一起,埋進一個小孩的腹腔。
青年把臉又遮了個嚴實,不過他的面色可能也很難再慘白些了。
忽然,馬達規律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們等了好久,煙塵滾滾的視野中才出現一輛卡車。野狗不情願地讓出路來,禿鹫也象征性撲騰幾下,嘴裏卻不肯放松,拖出長長一段腸子滾在地上。
卡車經過土牆,停在不遠處的路邊,又倒着輪轉了半圈橫過來。車上下來兩個臉上蒙着布的男人,把卡車後面的車鬥打開,搭出一塊木板。他們爬到車上,開始手腳并用把一截截原木一樣的東西滾進路邊的坑裏。有些貨物在翻滾中破碎開來,液體傾瀉在地上發出嘩啦啦的聲音,一股難以名狀的惡臭黏糊糊地爬了過來。
三人看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意識到他們在看什麽。
那是人。死掉的人。滿滿一卡車死掉的人。
三人大氣不敢出,等到卡車上的兩人終于卸貨完畢,拿出一桶味道刺鼻的液體撒了下去,上車離開。沒多久,坑裏騰起了低矮的火焰。之前肆無忌憚的野狗剛興沖沖地下去撿拾新鮮食物就嗷嗷叫着沖了出來,毛被燎得冒煙。它們不滿地嗥叫了幾聲,又回頭找剛才吃了一半的那條腿去了。
三人面面相歔,終于站起身挪到坑邊往下看。
少年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人,更別提還是死人。那些層層疊疊交織摞列的軀體和四肢,在火焰中逐漸崩潰變黑,屍臭和烤焦的肉味混合在一起鑽入鼻腔,少年捂着嘴想嘔吐,肚子卻又轟隆隆叫了起來。
忽然,小男孩倒吸一口冷氣,拉了拉兩人的衣襟,抖着手指向下面還沒有着火的地方。
一具滿身血跡的屍體忽然動了下,緊接着是旁邊一條扭曲的胳膊,一個被斬斷的頭顱咕嚕嚕滾到了屍山底部。青年撒腿就跑,閃電般躲回土牆後面。小男孩卻蹦跳到坑邊,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
少年不知所措地站在路旁,心裏渴求跟着青年藏起來,又覺得應該下去保護自己的新弟弟——無論他這突然抽風是要幹嘛。天人交戰中,小男孩已經爬上了屍堆,握住一只揮動的小手,用力往外拉。
他拖出來了…一團長着手腳的破布。少年驚駭地看着那團布扭曲了半天,露出一張淺棕色的圓臉,上面嵌着一雙驚魂未定的黑眼睛。
小男孩拖着那團破布飛奔起來,火舌追着他們腳跟舔舐。他們很快來到坑邊,少年趴在地上伸手下去拉。
小男孩稍微借力就蹬着坑邊的土壁爬了上來,靈活得像只猴子。剛救下來的那個孩子就沒這麽敏捷了,而且沉得難以置信,少年伸長手臂用力往上拽也無濟于事。
忽然,少年的腰被一雙骨瘦如柴的胳膊摟住了。青年雖然也沒什麽力氣,但兩人一起,再加上小男孩抱着青年的腿穩住,總算把那團破布拽了上來。他們手舞足蹈地撲打了一陣,才把身上所有冒煙的地方都消除隐患——手底拍上去又軟又彈,三個瘦骨嶙峋的年輕人有些詫異地意識到那布包着的竟然是一團貨真價實的肥肉。
“謝謝你們救了我!A神保佑!”小胖墩的聲音啞得要命,混着些破音的尖叫。男孩把懷裏揣着的漿果給了他幾個,對方急匆匆吞下去,酸澀得差點吐出來。
“你們也是A神的子民麽?一定是吧!A神至大!”小胖墩忽然跪下五體投地,三人同時後撤了一步,詫異地看着他拜到半截又擡臉看着太陽辨別了下方向,撅着屁股轉了小半圈,繼續念念有詞地叩頭。
青年拍拍腦門,搖着頭轉身離開了。少年這次沒有猶豫,匆忙追了過去。連小男孩也一臉驚悚,撇嘴瞪眼了一會兒,邁開小腿跑步跟上。
“哎,哎!等等我!”小胖墩掙紮着想念完禱告,但三人溜得太快,他只得半途而廢,晃晃悠悠地跑起來。
“你們…是想進城麽?”他沒兩步就氣喘如牛,“那邊最,最好不要走,有,有殺人的…殺小孩…”
三人停下腳步,回頭看他。小胖墩渾身贅肉都在顫抖,膝蓋被壓得內彎,左搖右擺地跟上來:“其實啊,最好…別進城。死人,燒…燒房子,還有,出血病…”
三張臉上顯出一模一樣的絕望。青年舉起雙手,頹然坐倒在牆邊的陰影裏。
“怎麽…回事?”少年鼓起勇氣問。
“咱們先…進去喝點水…”小胖墩熟練地在垮了半邊的一幢土房裏找到水龍頭擰開,一股渾濁的液體嘩啦啦灑了下去,他等了一會兒,見水清潔起來,才洗洗手,接着水喝。
少年和小男孩還從來沒見過插在地裏的管子會噴水,驚得目瞪口呆,看向小胖墩的目光多了些敬意。
幾個人喝足了水圍坐在地上,小胖墩還在瓦礫中準确定位到櫥櫃,翻出幾塊石頭般堅硬的馕,教大家用水泡軟,撒些鹽吃下去。
“所以,你們到底是信什麽的?”另外幾人終于不急着甩下他離開,他又提出了自己最在意的問題。見三人一臉茫然,他比劃起匍匐跪地,胸前畫十字,雙手合十,又開始拿小樹杈在地上畫猴子和獅子。
青年終于明白他在說什麽了,搖搖頭:“鎮上有…”他畫了個十字,“他們會送食物和藥來,所以…”
小男孩指着猴子,搖頭晃腦地揮揮手。少年用手指在土裏畫了棵樹,跪下舉起雙手望天。
“哈?”小胖墩一臉難以置信,“怎麽可能…你是C教,”他指着青年,“而你們倆是D教的不同分支…”
“不!我們,是我們!”小男孩激動地揉揉臉,又劃起了圓圈,“他們,沒有白條條,但,是我們!”
“我們對這個無所謂。”青年給小胖墩翻譯,“我們是一起的。”
“怎麽會無所謂!”小胖墩瞪得眼白成了圓圓的一圈,“C教是壞人!一直壓…壓我們…?”他記不清廣播裏的說辭,只能丢三落四地學舌,“他們是…殖民…什麽的…木偶…?壓…壓我們!是…蟑螂!毒蛇!異教徒,下火獄,要…殺…殺光…”
“你要殺我?”青年幾乎要笑出來。
“不是你…你救了我…你們是好人…”小胖墩拼命搖頭,又嗫嗫嚅嚅,“可是,我叔叔和表哥,聽了廣播就拿刀去殺了C教的鄰居,把他們房子燒了…連我的同學都…殺了…明明之前還一起玩的…”
他一只眼睛流出了淚水:“他們也是好人的…”
“然後…D教當時在殺他們區裏的B教徒,說他們寺廟被拆之後就在D教聖地搗亂,傳播出血病…後來A教和D教又開始互相殺…”
“那…你是被D教扔到屍體堆裏的?”青年腦子轉了半天才弄明白這複雜的關系,少年和小男孩早就神游天外了。
“嗝,不是…”小胖墩兩只眼睛都開始流水嘩嘩,鼓鼓囊囊的小短手拼命抹着臉,“其他…A教的,說我家沒有努力殺C教和D教,是溫…溫和派?所以也該死…嗚嗚嗚嗚…”
“我爺爺…倒在我身上…還有哥哥…到處都是血…他們以為我死了,就把我們一起拖出去丢到卡車上…”
小胖墩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少年和小男孩想起自己被屠戮殆盡的族人,也忍不住悲鳴不已。
青年躺倒在地,沒有出聲。他很小就因為白化的皮膚被家人趕到街上,後來又被鎮上驅逐進了雨林,只能偶爾去垃圾堆裏翻撿些吃食,偷偷蹲在牆角聽人們說話,一次次從狩獵者和野獸的追捕中學會逃脫的技能。那些人被殺光…說實在的,并沒能在青年心中掀起什麽波瀾。
但這幾個孩子撕心裂肺的悲痛,竟然讓他也莫名地難過起來。這種連結在一起的感覺,很痛苦,但也很奇妙。
他終于不再是孤單一個人了。
青年坐起身,把少年和兩個孩子攏在身邊。四人依偎在一起,默默飲泣,互相汲取着能量。
***
幾人休息了片刻,借着暮色開始沿着城市邊緣悄悄前行。
一行四人像幾只羞怯的蜥蜴,在建築廢墟的陰影裏左躲右閃,晝伏夜出,小心翼翼地避開盤桓在街頭巷尾的那些人形瘋獸。
他們瘋了。都瘋了。他們曾經是父母,兒女,朋友,鄰居,老師,學生,工人,農民。但現在,他們只是拎着長刀,見到陌生人就沖上去砍殺、淩虐,直至自己也終于魂斷刀下的活死人。
他們一開始說是反抗壓迫,之後是為了阻止疫病蔓延,再之後喊着異教徒該死,到頭來只是默默地揮舞屠刀,為了茍延殘喘地多活一天,拼上性命互相虐殺。
卡車的搬運清理遠遠趕不上瘋狂屠戮的速度。城市成了野狗和禿鹫的餐桌,食腐者們成群結隊地享用着滿地血腥和斷肢,蒼蠅烏雲般盤旋在這死亡的盛宴之上。
這場瘋狂還将持續百天,直至城市裏人口減少到躲藏比搜尋要更加容易。到那時,饑餓和瘟疫将會盡職盡責地完成剩下的收割任務。
無人區,終将成為無人區。
唯一的希望,在遠方,那道隔離牆對面。
四人互相扶持着,一步步向生之彼岸跋涉前進。
注:這裏參考了盧旺達大屠殺和沃倫慘案的相關報道。看了各種資料感覺,末世真的不需要自己編,歷史上真實的慘狀完全超乎人最糟糕的想象。
43.死生之隔
高高的隔離牆頂端,一個巨大的包裹直直墜落下來,擦着一個卧在陰影裏休憩的難民耳朵重重砸在地上,瞬間碎裂成很多小小的塑料包。食物袋子和罐頭被牢牢包入充氣的減震袋,在地上翻滾跳躍。
0.7秒。難民從瀕死的恐懼中恢複過來,驚喜萬分地跳起身,張開雙臂捧了滿滿一懷包裹,一邊掉落一邊試圖再撿幾個,沉浸在無與倫比的巨大幸福之中。
6.5秒。有人從後面猛撞了他一下。無數只手搶奪着他懷裏的包裹,他憤怒地吼叫掙紮起來,摟緊還在不斷下墜的糧食。
43秒。落到身上的變成了拳頭,繼而又成了腳——他被推倒在地,連同身下的包裹一起被蜂擁而至的衆人踐踏得深深陷入泥土,很快停止了呼吸。
21分鐘。前幾波搶到物資的人又被源源不斷的後來者推到牆腳。擠壓變形的人體倚着牆堆積起來,形成了一個小坡。
人們瘋狂搶奪着糧食,包裝袋在撕扯擠壓中紛紛爆開,幾乎掩蓋了真正的槍響。陽光在刀鋒上閃爍,散落的食物沾滿飛濺的血漿,尖叫和慘呼遮住了憤怒的咒罵。
沒有搶到東西的難民把視線轉向隔離牆頂。那裏正有士兵拿着更多的補給,卻被下面的人間地獄驚得不知所措——這是救命的食物啊,為什麽反而奪走了更多的人命?難民呼號起來,迫不及待地踩踏着同胞向上攀爬。
牆上又丢下幾小包食物,下面沸騰得愈發厲害。爬到半途的人們也仿佛受到了鼓舞,更加賣力地摳着牆上的縫隙。身邊人脫力墜下,也不能熄滅他們求生的執念。幾個身手矯健的已經逐漸逼近牆頭。
士兵終于把手中的食物換成武器。投喂的手端起屠戮的槍,把挂在牆上蠕動的蟲豸一個個擊落坑底。但人們已經紅了眼,前仆後繼一擁而上,逐漸堆積的墊腳石也讓攀爬更加容易。牆頭的守衛逐漸招架不住,踴動的人堆越聳越高,仿佛一只長了太多手腳的巨型生物吸附在隔離牆上。
槍聲暫歇,牆頭的人影消失了片刻。忽然,幾條火龍呼嘯着奔騰而下。熊熊燃燒着的液體傾瀉在攀着牆體的怪物身上。一聲極其慘烈的嘶吼,怪物瞬間崩塌成一個個痛苦萬狀的人體紛紛墜落,連同下面的屍堆一起,扭曲着化為灰燼。
恐懼終于戰勝了瘋狂。人群迅速後撤,被蔓延開來的火焰驅離隔離牆,留下滿地屍體和破碎的包裝材料,被大火吞噬殆盡。
牆上伸出的攝像頭早已被破壞,先前派出的無人機碎片還散落在牆邊。這駭人聽聞的一幕,從未被真正記錄下來。
不去看就好了。不看就不知道,不知道就不存在,不存在,就什麽都不用做,也不會因為做什麽都沒用而難過。
***
不過對于這一行四人來說,他們親眼目睹了遠處的火光和濃煙,親耳聽到了随風飄來的慘呼和悲鳴。他們調轉方向,在暮色中緩緩接近離樹林更近的隔離牆。
“你們真的要翻過去?”小胖墩很是懷疑,“不在牆邊再等等麽?也許過段時間就好了…”在另外三人近乎憐憫的目光中,他的聲音顫顫悠悠弱了下去。
“這裏沒吃的。”青年直截了當表示,向樹林揮揮手,“這麽多人,果子都摘沒了。”
“沒有河,沒有魚。”少年補充。他手裏正麻利地用剛才撿的藤條編成一根結實的繩索,小男孩正在搜尋更多的材料交給青年加工。
“那,咱們去找有食物,有河的地方?”
“人少,有野獸,會吃人。”
小胖墩無語地看着忙碌的三人,搖搖頭,開始仰起臉仔細觀察牆壁。
他走了一陣,忽然絆了個跟頭,一擡頭正好和一雙渾濁的眼睛撞個正着,頓時吓得大叫一聲,連滾帶爬挪到一邊,褲裆裏都有些溫熱起來。
“怎麽了?”小夥伴們丢下手裏的活計跑來查看。四雙眼睛瞪着地上破碎扭曲的兩具屍體。
“啊,從這裏。”青年仰頭看着牆壁上的一系列縫隙和突起,更高處好像還有捶入的楔子。他擡手攀住那些凹處,向上爬了兩米左右,靈巧地跳了下來,“可以,我們也從這裏上。”
三人興致勃勃地繼續編繩子。他們把自己的細腰牢牢綁好,連成一串。小男孩把多出來的一截遞給小胖墩。
“你們去吧,我不行的。”小胖墩一臉難堪,搖頭擺手。
“我們,一起!”男孩堅持,試圖用繩子繞過他。對方向後退開,他追上去,卻被腰間的紐帶拽住了。他回過頭,發現青年和少年沒有動,眼看着小胖墩越退越遠。
“我們一起!”小男孩尖聲重複,看兩人無動于衷的樣子,眼睛裏有閃亮的東西在打轉。他又扭頭看看那個圓呼呼的身影,那短促卻無力的四肢,氣憤地跺腳,大顆大顆的淚珠一下子順着臉頰滾了下來。
少年走過來,摸摸男孩的頭發。他沖小胖墩點點頭:“謝謝。”
“A神保佑你們!”那個身影沖他們揮揮手,抹着臉一步一顫地跑開了。
***
三人默默無語,又檢查了一遍腰間的繩索,青年伸長手臂率先開始攀爬。
他們纖細輕盈,不長的生命也幾乎都耗費在雨林裏摸爬滾打,所以攀登起來意外地輕松。在前一天的騷動後,守衛警戒都集中到了難民營附近的牆壁,這邊就比較疏忽。除了小男孩有一兩次因為太過矮小,夠不到借力點需要兩人停下來拉一把之外,登頂過程還算順利。
打頭陣的青年翻上牆頭,把兩個小夥伴拉上來。血色的殘陽照耀着原野和雨林,難民營和城市都遠到看不清裏面争鬥不休的渺小人類,廢墟般安寧。
他們透過鐵絲網向另一邊看去。牆外是逾百米寬的隔離帶,沉浸在濃郁的陰影中。隔離帶另一邊是又一堵高牆。那外面,就是正常的世界了吧。
青年抓住鐵絲網試圖翻過去。一陣火花閃爍,他被高壓電流猛地彈開,站立不穩,直接向後跌了出去。
少年也被拖得滑下平臺,驚叫着扒住牆體,将将懸在邊緣。小男孩收緊腰間的繩索,用力拉住少年。
青年試圖抓住牆上的縫隙,但他的雙手都被嚴重灼傷了,怎麽劃拉也完全用不上力。少年掙紮着試圖爬回牆頭,但實在拖不動青年的體重,手指摳進石縫,顫抖得無法控制。
男孩雙腳蹬着地面,身體後傾。他瞪圓了眼睛,眼睜睜看着青年抖着手從腰間抽出一把小刀,開始切割身上的繩索。
“不,不要!”男孩哭喊出聲,“哥哥!”
青年仰頭看了他一眼,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
他揮手切斷了繩索,直直墜落下去,消失在牆下漸濃的陰影中。
少年掙紮着爬回牆上。他趴在邊緣,向下眺望青年消失的方向,淚流滿面。
兩人這一瞬間可能都明白了——他們的一切努力,終究只是在拖延無法避免的死亡來臨而已。
但他們依舊擦擦眼淚,從電網下面的縫隙鑽過去,開始向下攀爬。
光線已經很昏暗了。兩人連滾帶爬下到地面,少年一下子癱倒在牆邊,累得虛脫。
男孩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到了。他解開腰間的繩索,起身向隔離帶裏慢悠悠地跑了幾步。
時間停滞了。少年看着男孩一腳踩下去,地面突然爆開,那小小的身影在四射的火花間微微騰起了一瞬,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他恍恍惚惚地站起身,剛想邁步,又及時制止了自己。他趴低身體,小心地摸索着土壤緩緩向前爬。
他花了好久才爬到男孩身邊。男孩純淨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小臉上還挂着一絲驚訝。他伸出手,幫男孩合上了眼睛。
雖然疲憊不堪,心力交瘁,但少年還是孤身一人繼續向另一堵牆爬去。他不敢停下來。一旦停下來,他就又要想起自己是多麽孤單,這痛苦是多麽難以忍受。
他不能理解這一切為什麽會發生。為什麽忽然沒了食物,為什麽人們忽然發瘋互相殘殺,為什麽,親人都死了,同伴都不在了,自己卻還活在這場噩夢裏。
他匍匐着穿過了地雷遍布的隔離帶,最後一道屏障就在面前。
牆後面,會是“我們”麽?少年心裏忽然燃起了一星希望。他殘破斷續的喘息在死寂的空氣中回響。
然而,人類的體溫使他在夜視儀裏無所遁形,低伏的姿勢也逃不過圖像識別AI的慧眼。一個激光點自動鎖定熱源,幾枚子彈瞬間貫穿了他的身體。
夜晚恢複了一派祥和。
隔離牆對面,士兵和記者依依不舍地分別回到自己的宿舍,雙雙墜入夢鄉。疫情得到了卓有成效的控制,大家都可以松口氣,打道回府了。
***
“這一切,都只是模拟。也許在現實中的歷史上,這些都從未發生過。”戴葉把數據摘要打包上傳,表情木然。
“如果你真這麽想,就不會是這副表情了。”傅賢心疼萬分地揉搓着戴葉憔悴的臉。他僅僅是在一旁聽着各人描述自己的遭遇,就已經難受得喘不過來氣。時不時還會消失附身到那些人身上的戴葉都經歷了什麽,他連想象都無法。
戴葉拿出任務清單又看了一遍,緊緊閉上眼睛。
蠕動的蛆蟲。烏雲般的蒼蠅。野狗撕扯着斷肢。禿鹫嘴裏拖着腸子。眼睜睜看着親友的精神和肉`體先後被瘋狂吞噬。在弟妹的血水中漂流,在父母的屍體旁尋找食物,和家人的斷肢一起被丢進萬人坑裏焚燒。
他覺得自己要堅持不下去了。
除非…
“傅賢,幹我。”戴葉的手臂環了上來。傅賢擁住他,手底微微突出的肋骨硌得他心疼。
“求求你。狠狠幹我。我需要你。”
44.發洩
傅賢卡着戴葉的脖子把他按倒在床上,舌頭氣勢洶洶地侵入對方的口腔裏攪動。
“說出這種話實在是太犯規了啊。”他緊了緊手指,掐得戴葉咳喘起來,有什麽硬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