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篇文了,這是一個…新的嘗試
打脊背,不喂它吃應得的香蕉——但這明明是多少年來每天的日常了。不知為何,在舉起一個并不算重的客人時,腦子裏什麽東西啪地折斷了。
小象把客人猛地甩到地上,高聲長嘯,胡亂踩踏着。主人慌了神,怒罵着揮起象鈎劈頭蓋臉砍砸。小象輕輕一頂,一向淩駕于自己之上的主人竟然像塊香蕉皮一樣直接飛了出去,手中的兇器也不知去向。用點力擡腿,那些鎖鏈竟然也應聲斷裂。
小象歡叫着一腳踩在主人的脊背上,甩着鼻子向雨林的方向奔去。雨又下了起來,臉上背上的傷口流出的鮮血被滂沱的溫暖雨水沖淨。它似乎聽到了久違的族人們那熟悉的召喚。
當它即将消失在雨林中時,幾聲槍響阻止了它的腳步。小象拖着傷重的軀體又掙紮了幾步,終于哀叫着轟然倒下。它眼睜睜看着一個渺小的人類舉着獵槍小心翼翼地接近自己,瞄準額頭扣動了扳機。
終于。不疼了呢。
***
第二天清晨,公園空地旁的小店掀起卷簾門,支出遮雨棚,準備開業。前一天的騷動已經清理幹淨。地上還丢棄着少許鐐铐的碎片,地上的泥土有些地方還有些不顯眼的深色。今天就會有新的藝人來占領這塊寶地吧,反正游客估計都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店主也不是很擔心。
平時要日上三竿才會悠哉地從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老乞丐,今天卻早早就窩在了牆角。店主不由得多留意了一下。
老乞丐似乎戴了頂黑色的小帽,垂着頭一動不動打着瞌睡。店主從零錢罐裏摸出幾個硬幣,扔到他懷裏。
那頂黑色的帽子忽然蠕動起來,四散飛開——那是一群蒼蠅。它們覆住的是髒兮兮的白發間一個血腥猙獰的豁口。
店主的驚叫撕破了靜谧潤澤的空氣。
***
“是哪個窮極無聊的混混随意殺人吧!”店主激動地向調查員比劃着,“老傑克在這裏很多年了,安安靜靜從不惹是生非!不是聽說前一陣有深夜錘擊流浪漢的案件麽…”
“他夜裏通常也留宿在這裏麽?”調查員擦擦下巴褶皺裏的汗,看了看周圍——這麽小塊地方不到一天連續死了兩個人,是不是中邪了啊。他點點額頭畫了個十字。
“那倒不會。他一般天黑沒人之後就離開了,我也差不多那時候收攤,會給他些沒賣掉的水果。”店主點點頭,也畫了個十字,“哎,最近真是不太平。”
“你剛才叫他老傑克?”調查員問,“這是他的名字?”
“啊,就是我們随便叫的…”店主拿起扇子驅趕落在水果上的蒼蠅——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空氣中仿佛還殘留着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好像有個小孩說他像傑克船長?也不知道是哪個傑克船長啊…他看起來年輕時倒應該很帥氣的。”
調查員聳聳肩,又問了幾句有沒有可疑人士之類,但這個公園是游客往返于雨林裏景點間的必經之路,人來人往,店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沒什麽頭緒,可能是之前連環錘擊的又一個受害者吧。”調查員在現場又四處走訪了一圈,第二天回去報告上級警官,“不過驗屍官說傷口看起來可能是更尖銳些的兇器。”
上級擺擺手:“一個老流浪漢而已,這個先放放。教區的一個Y籍神父失蹤兩夜了,這事比較重要,你也幫着去找找吧。”
“就是這個人?”調查員問,拿過教會提供的尋人啓事忽然一愣,“啊…我知道他在哪兒了…”
***
“現在是本地媒體提問時間。”
“有傳聞說這位神父是在體驗無家可歸者的苦楚,進行悲憫的修行?”
“…是的,可以這麽理解。教會一貫宣揚獻身精神和對世人的大愛。現在社會上對底層人民的疾苦尤其冷漠,甚至出現針對無家可歸者的暴力襲擊。我們這位格外熱心的弟兄認為不能對此坐視不管…”
“神父在修行中不幸遇害,此舉是否可能被追認為殉教?”
“…目前還在讨論中,存在這個可能性。”
“那之後封聖也是有可能的?會不會考慮在本地設立可供朝聖的紀念标志?”
“…我們需要進一步研究。但鑒于這位弟兄為教會做出的卓著貢獻…”
“謝謝。接下來是所有媒體自由提問時間。”
“據當地店主的說法,神父在出現針對流浪人員的襲擊之前很多年就開始在當地乞讨了,教會對此有何評論?”
“…這是這位神父的個人行為,教會之前對此并不知情。”
“據說這位神父用他乞讨所得在城郊購買了房産?”
“教會對此一無所知,無可奉告。”
“有消息稱這位神父在本地就職前,在Y國曾被投訴性侵未成年人?”
“…無可奉告,無可奉告!”
***
短發女人醒來時,發現自己的戀人并不在床上。她聽到廁所裏流水聲音持續不斷,連忙起身去察看。
她只是在洗澡而已,可能是太悶熱了吧。女人松了口氣。半夜聽到流水聲沖進去,發現浴缸裏滿是血的那一幕,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每每想起都要一身冷汗。
她隔着半透明的浴簾欣賞了一陣那相伴多年的曼妙身姿。現在戀人的PTSD已經很少發作了。這麽多年來兩人互相扶持着一路前進,雖然屢經波折,回頭望去,坎坷的腳印裏卻盛滿了甜蜜。浴簾後那個人,是她的戀人,她的孩子,她守護的寶貝,她一生的成就。
不過…她心裏忽然浮起了一絲不安。戀人洗得有些久了。而且浴室裏雖然濕潤溫暖,但沒有蒸汽四溢,反而比外面還涼快了一點。
她終于拉開浴簾,看到戀人穿着白天的襯衣和裙子,赤着腳站在浴缸裏。伸手去拉,卻發覺噴頭裏淋下的是冰涼的冷水。
女人驚叫一聲,把水關掉,拿浴巾裹緊戀人用力擦拭。她試圖把對方拖回床上,幾步路歇了好幾次才成功。
“怎麽了怎麽了?”她抱着戀人輕輕搓`揉,溫暖手底冰涼的皮膚,“又做噩夢了麽?”
戀人愣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不。噩夢醒了。”她碧藍的眼睛神游天外,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聚焦到短發女人臉上,越瞪越大,淚水一下子充盈了眼眶,洶湧而出。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尖叫起來,撕扯自己的長發,“我對不起你…對不起…”
短發女人詢問安撫了半天,戀人才顫顫巍巍地指向門口。女人起身打開燈。
房間過道邊,躺着一根象鈎。前面鑿子一般的尖端,沾滿着暗紅和微白。
39.最後的晚餐
“晚上你想吃什麽?”年長的情人問。
我恍惚了一會兒。這句話似乎應該很熟悉,但聽起來卻如此陌生。情人反應過來也是一愣。
“天啊,咱們在一起…近三十年了,我好像都沒問過你…”他揉了揉自己銀灰色的頭發,眉間皺出一個粗糙的紋路,“天啊…”
我摸摸他的手臂:“要麽你帶我出去吃,要麽咱們自己在家裏吃嘛,有什麽好問的?”
“那,你今天晚上想吃什麽?”他拉起我的手——我手背上的血管也随着皮膚的衰老越來越突出了,像幾條蜿蜒的蚯蚓,但他依舊很珍惜地輕輕摩挲着,“都聽你的。”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啜嗫了一陣:“…就在家裏吃吧,我買了小羊排…”
“可是今天…”他捏了下我的手,似乎想反對,又改了主意,“嗯,好,你想在家吃就在家吃吧。”
我穿上圍裙去了廚房。情人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去看電視,而是跟在我後面轉悠。
“要不要喝點酒?把櫃子裏的香槟拿出來喝了?”他問,“我找個冰桶冰起來?”
“哦,好啊。不過醫生不是讓你盡量少喝酒麽?”我把蔬菜和肉放到臺子上,“今天是什麽特別的日子?”
“嗯…”情人躊躇了一下,還是敷衍過去,“你先忙着,我去弄點冰。”
我把電視音量調大了一些,繼續準備飯菜。小土豆削皮煮熟,仔細地控制着鹽量調味——情人血壓高,要低鈉飲食。
“Y國軍隊目前已經全部撤出熱帶疫區,并與其他國家的維和部隊一起,協助确立了有史以來最為嚴格的封鎖線。”電視裏報道着,“最後一批各國僑民已于昨日抵達封鎖線外的隔離觀察區,之後邊界将無人進出。現在封鎖地區內失控的有黃熱病,登革熱,西尼羅河熱等多種熱帶疫病,受災人口有數億之衆…”
小羊排已經腌好了,我把塑料袋密封起來,放到慢煮鍋裏調好溫度和時間。
“…對隔離牆垮塌事故的調查正在穩步進行,調查局發言人稱,涉事公司目前積極配合,近日将會公布責任人名單…”
我切了少量的菲達奶酪和橄榄,加上大量的生菜和番茄拌成一大盤色拉——這才是這頓飯的主角。
“…xx沖突地區亦爆發疫情,交戰雙方争議領土被劃入隔離區,緊急封鎖…”
小羊排低溫炖得差不多了,我熱好油鍋,兩面迅速高溫煎出焦香,擺盤滴上醬汁,旁邊碼上煮土豆。
“…旅游勝地Z國南部也有零星病例報道,外交部已發出旅游警報,并要求在當地的游客應盡快安排回程,并主動去醫院隔離檢查…”
我把晚餐端上桌,點了蠟燭。情人拿出高腳杯,倒出冰鎮的香槟。杯子上立刻結了一層薄霧。我們碰杯。情人終于喝到一口久違的酒精,一臉滿足。我果斷把冰桶收走了。他悵惘地看着剩下的大半瓶瓊漿消失在冰箱裏。
“你還想看電視麽?”他問。我拿過遙控器把聲音調小,作為背景音,情人似乎想說什麽,又閉上嘴。他撥弄着碗裏的生菜,挑出奶酪和橄榄吃。
“色拉要吃光哦。”我叮囑他,“你血脂高,得多吃點蔬菜。”
“嗯,嗯。”他答應着,努力把碗裏的“兔子食”往嘴裏塞。難得今天他這麽聽話沒有抱怨。
“…教廷回應稱,将暫不考慮為‘流浪漢神父’封聖。Z國當地發聲抗議,并着手設立朝聖雕塑…犯罪嫌疑人日前回到Y國自首…目前Y國尚未就引渡問題與Z國達成一致…當地教區居民舉行聲勢浩大的請願行動,要求嚴懲兇手…”
情人的刀切在盤子上,發出一聲刺耳的巨響。吓了我一跳。
“對不起。”情人仿佛頭痛一般,用力搓`揉着眉骨,“對不起,可以把電視關上麽?”
“哦,哦,當然!”我連忙去拿遙控器。飯廳裏突然陷入寂靜。
我們沉默着繼續咀嚼。通常我們吃飯時就是在看新聞,情人抱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我則點頭附和。世界上沒什麽壞消息時,情人會炫耀他剛簽下的大單子,或者咒罵無能的上司、愚蠢的客戶和奸猾的供貨商,從來不會像現在這樣無話可說。我有點不安地偷偷擡頭看他。
他正死死盯着我。我手中的刀叉撞在一起叮得一聲。
“你今天怎麽…怪怪的…”我低頭試圖把羊排切開。手在發抖,切起來有些費勁。
情人撫了下我的小臂,拿過盤子,利落地剔除骨頭,全部切成一口份的小塊才推回來。
“寶貝兒,你要照顧好自己。”他告誡,“有點主見,多為自己考慮考慮,聽見沒?”
都多大歲數了怎麽還像教小孩子似的,你出差的時候我也沒把自己餓死啊…我心想,嘴裏還是一如既往:“嗯。知道了。”
我剛要去拿餐具,他忽然捏住我的手,轉着我指根的戒指——那枚貴重,卻和他的婚戒完全不搭的戒指。
“吃吧。”他指示,松開了我的手。飯廳裏又只剩下咀嚼吞咽的聲音。
我收起餐盤,拿出無糖的點心。情人吃了兩口,還是央求我随便做點什麽加真正蔗糖的東西。我提醒半天他的血糖,他也不依。我只得迅速調了些面糊給他烙甜餅。
“不一樣,真的不一樣。”他心滿意足地抹抹嘴,“這些代糖就是沒有真正的糖那麽香甜!”
“僅此一回哦!”我警告他——雖然之前也說過好多次類似的話了。
他定定地看了我半晌,點點頭:“只有這次了。”
我的心忽然懸了起來。他今天真的不太對勁。
他不等我收好餐盤就圈住我的腰,雙手拉出我的襯衫從下擺伸進去撫摸。我匆忙合上洗碗機的門,洗了洗手,回身應付他。情人的嘴唇貼了上來,似乎格外熱切急躁。他甚至來不及去卧室,直接拖我去客廳把我按在沙發上扒去了褲子。
我羞愧難當,扯着襯衣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裸`體。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做了,尤其不會在這麽明亮的光線下。我也不記得他上次拿出相機是什麽時候——雖然以前一直很讨厭他這麽做,但當他真的不再想記錄下我的樣子,心裏還是會難過…
“怎麽突然…?”詢問已經是我能做到最大的抗議了,“我們去卧室好不好?至少把燈關了?”
“為什麽,你不想看到我的老臉了麽?”情人惡意歪曲着我的話。我急得要哭出來:“怎麽可能!我是…不想讓你看到…”
“可是我想看啊。”他說,永遠那麽任性,“給我看嘛!”
我只得捂着臉任他解開自己的襯衣。我知道他會看到什麽,太過單薄的胸前隐隐露出肋骨,肚子上卻多了圈醜陋的贅肉,松弛的皮膚褶皺出礙眼的細紋…
我不再年輕了。他還會想和我在一起麽?
畢竟,當我不再稚嫩後,那些建立在淩辱上的偏愛也消失了呢。
“別看了…”我忍不住哽咽,“別看了,我給你舔好不好…?”
近幾年都是要這樣才能讓他硬起來。畢竟,單靠視覺已經不行了。
他把我的手從臉上拉開,俯下`身磨蹭我濕漉漉的眼角,一路吻到嘴唇。他吸`吮了兩下,輕笑一聲:“不行,你的小嘴太厲害,我最近幾次都沒忍住直接被你舔出來了。”
“而且,為什麽不看?”他的嘴唇繼續向下,“你多好看啊。”
“我都這麽大歲數了…”
“我比你大了二十歲,你對于我來說一直都很鮮嫩啊!”情人臉上綻出一朵花,不過轉瞬間,嘴角又顫抖起來,微微下撇。他搖搖頭,努力扯出個微笑,拉着我的手按在他胯下,“摸摸,你摸摸看。”
他真的有點硬起來了。我驚奇地輕輕揉弄着,應他要求解開褲鏈把他放出來。
我胸中湧動着什麽溫暖到過分的東西,一路灼燒着幹涸的心髒,讓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他竟然沒有嫌棄我。他…真的…對我…
情人緩緩開拓着我許久未用,已經頗為脆弱的後`穴,最終半軟着進入我,很快就去了。我還沉浸在難以置信的欣喜中,差點沒注意到他一臉沮喪。
“你怎麽這麽開心?”他困惑,“我都沒能讓你硬起來啊。”
我搖搖頭,想哭又想笑,把他拉倒在身上緊緊抱住。
我不應該這麽幸福的。幼時就引人堕落,長大了還插足他人婚姻,一直沉溺于受詛咒的同性`關系,如此罪孽深重的我,是不配得到這種眷顧的。
我正想着,情人慢慢起身,把我也拉着坐起來。我抹抹眼睛,卻憋不住嘴角的笑意。他着迷地看着我,忽然流下了淚水。
“哎?怎麽了?”我慌了神,剛想伸手去抹又轉身去找紙巾,琢磨了一下還是直接動手。情人從來沒在我面前哭過。他意氣風發,他憤世嫉俗,他任性妄為,但他不會後悔,不會示弱,更不會哭。
“我…我…”他攥得我手疼,“…我是一個很差勁的人…”
“你在說什麽啊?”我滿手都是他的淚水,終于還是決定去拿紙巾盒,他卻猛地摟住我,從茶幾下摸出一份文件。
“我…沒有什麽能留給你的,他們可能會凍結我的財産吧,我不知道…公司保證會照顧我家裏人,但你…”
“…這個賬戶,追查不到我頭上的。你如果需要,就拿去用吧,沒有多少錢,但可以算是個保障…”
“你到底怎麽了啊?”我輕輕搖晃着他,“出什麽事了麽?!”
他拿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新聞在滾動報道隔離區的事情。人們正在拆除黑色的臨時隔擋,用水泥澆注的隔離牆取而代之。
“那黑色隔離牆的單子,是我簽的供貨商…”他揉揉眼睛,“當然,我的上級也都通過了,大家統統拿了好處,對供貨商糊弄的質檢睜只眼閉只眼。沒想到會出這種事情…”
“那,你要被開除了?”我瞪大眼睛,“沒事啊,我也還在工作,雖然沒你掙得多,咱們省省的話…”
情人幾乎笑出來,揉揉我的頭發:“如果只是這樣就好了…他們決定讓我承擔所有的責任,這樣公司和高層就都可以脫身了…”
“憑什麽是你啊!”我氣急,“你不要答應啊!”
“我必須答應…”他嘆了口氣,轉向電視,“因為…”
屏幕上是殺害神父後自首的嫌疑人照片,一個三十多歲,圓潤漂亮的金發女人——只有深深的黑眼圈讓她看起來有些憔悴。
“你還認得她麽?”情人的話聽起來很是遙遠,“她就是我那個十九年前逃走的女兒啊…”
“可笑吧?一般人一輩子也不會和電視裏的事情有什麽關系,我現在一下子占了兩條大新聞呢…”
“公司說,如果我願意承擔所有罪責,他們和兩國的官員都有關系,會安排讓她不被引渡回Z國,而是在這邊受審,至少可以保住性命…等到精神鑒定出來,說不定還能再減刑…”他苦笑了下,“我對她到這一步也是有責任的。現在…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了…”
“可是…可是…她可能本來也不會被引渡過去啊!現在那邊有疫情,可能再拖拖就封鎖了!”我掙紮着想找到別的可能性,“而且你公司真的有這麽大能力?!他們要是在騙你怎麽辦!”
“是的,可能,可能…”他閉緊眼睛,“但我沒辦法什麽都不做…萬一,萬一…我以前已經辜負過她,現在…我至少要拼上這條老命試一下了…”
我無話可說。自己親手種下的禍根,終有一天要親自品嘗苦果。可是…
“可是我也有責任啊!你是為了我才铤而走險,又是跟我來NY才沒有顧得上女兒…”我無意識地抓撓着臉頰,指甲陷進皮膚,被他果斷制止,“為什麽…為什麽你要承擔一切…”
“我确實是為了你,但你從來沒有要求過我這些。”他親了親我的指節,“別瞎想了。”
“不要,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我喉嚨梗得幾乎要嘔吐,臉上涕淚橫流,醜态百出。天啊,他回憶中的我,只能是這麽醜陋絕望的樣子麽…
他揩着我臉上的淚水,深深地親吻我。他竟然笑了。
“我這一輩子辜負了那麽多人,妻子厭棄我,女兒憎恨我,外孫…幾乎不認識我…到頭來,還是有你會為我哭啊…”他眼眶濕潤,聲音裏卻有些得意,“我這輩子也值了。”
自私自利。自說自話。自以為是。到最後也從來沒為別人考慮過。這就是我的情人。
把我拖入這種扭曲的關系,強加給我那麽多我不需要也不想要的東西,對我的感受不聞不問,因為我的懦弱無能,就肆無忌憚地欺壓了我大半輩子。
到頭來,還把我随意抛棄了。
“你愛我麽?”他問。他竟然真好意思問。我恨死他了。
“我愛你。我好愛你…”
“嗯,我也愛你。”
***
我拼命熬着不想睡着,生怕他偷偷溜走。但第二天早晨還是在床上驚醒——獨自一個人。
我給辦公室打了個電話請假,奔去他的公司大樓下。此時正是上午八點,一大群身着調查員制服的人正浩浩蕩蕩擁入大樓。
我想沖進去卻被攔在外面,只能在樓下急得團團轉,仰面向上望得頭暈目眩,抓傷了頭皮,摳破了脖子,指甲裏全是血。
我看到他了。他站在遙遠的窗前,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他在想他的女兒吧。
他會想起我麽?肯定不會。否則他怎麽可能邁出那一步?
他在自由落體。
他似乎墜落了很久。很久。久到足夠他回憶自己的一生。前一半循規蹈矩壓抑自己,後一半放`浪形骸辜負他人。
他似乎又一踏出窗就瞬間摔在了人行道上,四肢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臉朝下趴在地上。
調查員很快奔出幾人,劃出警戒線,救護車飛馳而來——仿佛事先彩排好了一般,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場盛大的表演。
不,這是一場盛大的祭祀。
活人祭祀。
為了平息暴虐的瘟疫,為了慰藉隔離牆下的冤魂,為了滿足…人們心中對解釋和控制的渴求。
這是神的怒火,只要獻上合适的祭品,一切就會好起來。
這是某個人的過錯,只要有人站出來承擔責任償命,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我離開那具失魂落魄在街邊游蕩的軀殼,退出了游戲。傅賢擔憂地看着我,久久說不出話來。
40.重返無人區
傅賢看着自己目光呆滞的戀人,幾乎不敢伸手去碰觸他。戴葉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仿佛一摸就會碎掉一樣。
“…戴葉…”他輕聲試探着,“…你還好麽?”
戴葉忽然舒了口氣,嘴角微微上揚。他搖搖頭,倚靠着傅賢的肩膀閉上眼睛。
“還好。”
“…在我這兒,你用不着逞強啊。”
“我真的還好…你覺得他們的經歷很悲慘麽?”他悠悠道,“你再想想隔離區裏…”
“別想了。”傅賢打斷他,“先別想這個了好麽?你太累了。”
一聲輕快的叮咚,戴葉的手持終端冒出一條加粗提亮的新聞:“重返無人區?最新研究有望揭示熱帶疫病失控真相…”
戴葉本能地伸手去抓,忽地停下來偷偷瞥了傅賢一眼。傅賢搖搖頭,笑他的謹小慎微,把人摟進懷裏:“想看就看吧,好像是好消息呢。”
手持終端在空中投影出一段新聞視頻,旁邊浮動着名詞解釋鏈接和原始論文內容。
“…幾十年前在熱帶地區陸續爆發黃病毒科若幹種病毒引起的烈性傳染病,由于國際社會應對失當,最終導致近十億人喪生,熱帶大部分地區至今無人居住,零星重返無人區的殖民嘗試也均以疫病複發而宣告失敗。令研究者深感困惑的是,這幾次引起大規模疫情的病毒并不是新的變種,而是之前已被證明可用疫苗有效預防的株型。人類的免疫系統仿佛一夜之間對這些熟悉的病原體喪失了抵抗能力。”
“唔,你的模拟裏确實也是這樣啊。”傅賢回憶起來,“所以…?”
“近幾年興起的,利用《創世》游戲模拟當年歷史進程的研究發現,瘟疫在當時爆發的一個相關性極高的事件,是前一年人們開始感染一種病毒,可能産生類似感冒的輕微症狀。”
傅賢和戴葉面面相歔。他們想起模拟中醫生和他丈夫在視頻時關于感冒的讨論——醫生疫病爆發一年前剛去當地就趕上了一次感冒流行,而疫病爆發前夕,醫生遠在大洋彼岸的丈夫也在鼻塞噴嚏。
“這次感冒流行極其溫和,半數感染者并未出現明顯症狀。”
沒有人死亡,也沒有人注意。外國援建的交通系統覆蓋全國及周邊地區。雖然本意是支持當地工農商業發展,當地人也樂于乘車出行四處走訪,但種種原因導致農業依舊原始,工業舉步維艱,商業更是無從談起。倒是方便了援助物資的發放,也助長了這種不痛不癢的感冒流行。
一年後,這種溫良的病毒已經擴散到整個大陸,并登上飛機輪船,散播到全世界。
此時,第一個遇難者才出現。
“受此結論啓發,研究人員通過大規模篩查,分離出一種符合這些觀察的反轉錄病毒…”
“竟然是這樣!”戴葉驚嘆,迫不及待點開旁邊的原始論文翻看,“這種病毒的成分之一恰好可以和黃病毒科的病毒顆粒結合,使其無法被人體産生的抗體識別…等到感染一年後産生了足量的這種成分,人類就對這些本不應該是威脅的病毒束手無策了!”
“看看,”傅賢一臉得意,“你的工作還真協助解決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呢!”
“但是…”戴葉揉了揉眉心,“但是,你知道麽,我的模拟顯示,隔離區裏那些人,直接死于疾病的,可能只有五分之一左右…”
傅賢想勸他休息,但戴葉眼睛裏浮現出無比熟悉的欲語還休。傅賢心中一顫,想起了那一直壓抑自我,到最後也沒能得償所願的可憐人。
我才不會和那個老頭子犯同樣的錯誤。傅賢打定主意,把頭盔遞給戴葉:“帶我去看看?”
戴葉主動湊近,奉上一個溫軟的親吻。
***
隔離區邊緣的軍隊駐地,夜裏依舊燈火通明。即将返鄉的士兵和剛剛解除隔離觀察的僑民在營地附近的餐廳聚首。高牆外已經一個多月沒有新發現病例了,說明隔離措施終于成功阻止了瘟疫蔓延。歡快的舞曲幾乎蓋不住推杯換盞的脆響,吃飽喝足的人們孜孜不倦地試圖在天亮開拔前再尋得些露水情緣。
一對年輕的情侶躲到營地外面黑暗的角落,幕天席地糾纏在一起。人群的喧鬧聲飄渺,蟲鳴獸嘯伴随着充滿原始欲`望的喘息。夜空繁星閃耀,營地的燈火終究無法穿透這濃稠的黑暗,唯有遙遠恒星的光芒照耀着大地,如同人類初生的日子。
高牆另一頭的幾顆星星忽然變成了紅色,一束束搖擺的激光掃過,槍聲噠噠響成一片。
“啊,又有人試圖穿越隔離帶了。”士兵聳聳肩。他拉起褲鏈整理衣服,伸手扶起自己的同伴,“之前撤退時可真是兇險!末日僵屍也不過如此吧!”
“那邊不知道怎麽樣了。無人機只能拍到圍牆附近,還經常被打下來…”記者拍拍身上的灰,被拉進懷裏熱烈擁吻,“唔,其實我本來想…”
“你不會想進去看吧?”士兵嗤笑,“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裏面什麽樣子的。這隔離區外,沒有任何人真的想知道。”
“可民衆應該知道他們行為的代價啊。”
”知道了又會怎樣?我們也不可能開放邊界讓疫病繼續蔓延,毀滅全世界。現在連救災物資也運不進去了,投遞的飛機被火箭彈襲擊,從邊境放下去隔離牆又被沖撞…”
記者眼睛裏倒映着星光,瑩瑩發亮:“但是那些人還在裏面。”
“看不到的,就不存在。”
士兵捂着那雙擾人心弦的眼睛,銜住下面柔軟得多的雙唇。
僥幸也罷,失望也罷,自欺欺人也罷,他們第二天早晨就要回家了。
一牆之隔的隔離帶中,一個瘦小的身影還在緩緩爬動着。幾個同伴早就倒在了另一側隔離牆的前幾批炮火中,只有少年幸運地挪到了這裏。
戴葉鎖定那個人影,一路倒回幾個月前。
***
這是一個位于密林與河邊的小村落,比起瘟疫的傳言,遲遲不肯出現的援助物資才更讓這裏的居民憂心。
糧食儲備見了底,派出去打探的成員也一去不返。部落首領決定帶着全村老少去清晨的河邊捕魚,至少确保今天的夥食。男女村民們重拾許久沒有整理的漁網,修修補補,小心地邁入湍急的水流。那個少年拿着根古舊的魚叉,在激流間試圖捕捉那些一閃而過的油滑光影。他的衆多弟妹快樂地尖叫蹦跳着,在淺灘撲騰戲耍。
一尾尾鮮魚被抛上岸邊,但距離喂飽全村這麽多張嘴還有相當的距離。
尖利的呼嘯聲驟然響起。刀光劍影中,被初升的陽光晃得睜不開眼的村民只來得及看清對方臉上駭人的白色條紋,就被毫不留情地砍翻在地。手無寸鐵的男女老幼被趕入湍急的河流,少年揮了兩下手中的魚叉就被繳了械,跌入血色的浪花中。
當少年醒來時,他衣衫褴褛躺在下游的石子灘邊,身旁是弟弟幼小浮腫的屍體。
***
少年沿着河流跋涉,采摘漿果,捕捉小魚果腹。他漫無目的地游逛了幾天,忽然注意到了些晾曬的漁網和砍伐樹木的痕跡。
是村子!他忘記了疲累饑餓,激動地奔跑起來,又被眼前的一幕震驚得放慢了腳步。
泥牆傾頹,茅草頂被焚燒殆盡。他瞪圓了眼睛,腳底虛浮地走了過去,差點絆倒在村口。
那是一具被淩虐得面目全非的女性屍體。不遠處,蜷着一個小小的嬰兒,頭顱和身體只靠一點皮膚勉強連在一起。
他驚叫起來,随即又緊緊捂住嘴——四周如此死寂,連喘息聲都像驚雷般刺耳。
少年失魂落魄地在廢墟間走動。一切看起來都那麽陌生。四處散落的屍體上爬滿了蒼蠅和蠕蟲,臭氣熏天。所有瓶瓶罐罐都被打碎在屋外,搜刮殆盡。
過了好一陣,他才注意到一些屍體臉上白色的條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