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義才慢吞吞的答應賣掉一部分的陳糧。
謝長義夾了一筷子嫩豌豆莢進嘴,不忘警告家人,“只賣一半,其餘的留着吃,你們別嘗到甜頭就不松手,這可要不得。”
說着,照着悶頭吃飯的謝行孝敲了一筷子,厲聲道,“你還不給老子把頭擡高仔細聽着,上回吃了虧,別這次又陷裏頭出不來。”
謝行孝嘴裏塞着飯,含糊點頭,“知道了,爹——”
謝行儉挖起兩大勺軟軟香香的蛋羹,分別給一左一右圍坐在他身邊的兩個小侄子。
捕捉到他爹未盡之言,謝行儉擡頭,關切的問,“爹,哥上回咋啦?”
“就——”謝長義正準備說,就被謝行孝夾了一筷子豬頭肉堵住了嘴。
“沒啥事。”謝行孝委屈的垂着腦袋。
謝長義吞下豬頭肉,恨鐵不成鋼的罵道,“被人差點塞進布袋子打上一頓,還算沒啥事?”
旁邊靜悄悄吃飯的王氏并楊氏吓的筷子都沒拿穩,問她們怎麽沒聽說孝哥兒被人打的事。
“是差點被.......反正我沒挨打!”謝行孝氣呼呼的糾正。
謝行孝不讓直說,謝長義不好當衆撸他的面子,便隐晦的提了幾句。
原來前段時間,鋪子存有一批去年的胡豆種,謝行孝一直放在閣樓吊着忘了賣,等今年進貨的時候謝行孝才知曉,如今市面胡豆種子緊缺。
謝行孝猛地想起鋪子去年存留的一大堆胡豆種,高興的差點跳起來。
因鋪子有經銷的胡豆種,謝行孝賺的盆滿缽滿,走路都帶風,誰料糟了小人記恨,趁他不留神套個麻袋把人丢進窄巷,好在謝長義等一幫男人恰巧經過,當即出手打跑了人。
謝行儉聽完渾身冒冷汗。
他突然想起之前跟他娘,聊過一位讀書厲害的師兄,同樣被不懷好意的人拖進小巷子暴打一頓,後來好好一個人活生生被打的不省人事,下半輩子全毀了。
這種背後刷陰招的下作手段,遇上了只能算你不走運。
因為背後下毒手的多是一些有錢有勢的階級,官府都讓他三分,所以一旦他哥糟了黑手,下場唯有打掉牙齒往肚子裏吞,認栽!
飯桌上的氣氛頓時冷凝住,大家的臉色都不太好看,謝行儉端起豆腐清湯潤潤嗓子,轉移話題說起祥哥兒讀書的事。
“爹,祥哥兒如今不小,該送他去認認字了吧?”
話音剛落,桌尾的楊氏下意識的握緊手裏的筷子。
她的祥哥兒翻個年頭快七歲,遙想小叔子這般大早進了學堂,然而公爹一門心思供小叔子,遲遲不提送祥哥兒去讀書。
要擱往年困難的日子,她決計不會有這種不滿想法,但他們家比之前些年要富足的多,但凡手頭有點閑錢,誰不想送孩子讀書認字?
謝行孝心裏和楊氏是一樣的想法,只家裏沒分家,銀子在他娘手裏,家中大事做主的也不是他,是他爹。
所以聽到小寶說出這番話,他的急迫和緊張不比楊氏少。
謝長義執筷的手一頓,随即自然的夾起菜,就着白米飯吃了一大口,吃完不緊不慢的開口,“祥哥兒年紀是不小了,今年該往學堂送送。”
“去年沒提讓祥哥兒讀書,主要是祥哥兒玩心重,過早開蒙沒啥大用,不如推遲一年再說,今年我瞧着祥哥兒有長進,再者他年歲有這麽大,是要準備準備讀書。”
謝行孝和楊氏聞言欣喜不已,謝行孝開心的抄起勺子舀了碗湯給謝長義,搓着手感謝,“爹,你喝湯。往後祥哥兒讀書不仔細,我打他。”
說着胳膊肘敲祥哥兒,故意板着臉道,“可聽見了?不好好讀書爹就——”
“知道——”祥哥兒擡頭看他爹,拖長聲音學他爹說話,“不學好就拿棍子狠狠的打屁股。”
謝行孝氣笑,胸腔微震,摸摸祥哥兒腦袋,“你知道就好,一旦讀書了就要好好讀,別跟平日學貓做狗到處鑽,不懂的學問就問你小叔,他學的厲害。”
謝行孝像個婦人樣叨叨不停,祥哥兒不嫌他煩人,他爹交代一句,他就點一下頭說明白。
謝行儉微微一笑,笑容裏多了幾分贊賞,“祥哥兒聰明伶俐,是個讀書的好苗子,哥你不必擔心。”
這餐晚飯謝家人吃的還算開心,吃完飯,蓮姐兒刷碗,王氏和楊氏負責将地鋪搭好。
現如今謝家一家子都住在鋪子裏,光打地鋪當然行不通,謝行孝便想了一法子,他将放舊貨的小閣樓清了出來,供謝行儉一個人睡。
唯一一間房間讓給謝長義和王氏,他們小兩口和三個孩子則睡在大廳的地鋪。
翌日一早,謝行孝按照謝長義的吩咐,帶上銀子買了“十魁”飯菜,拎着還睡着發懵的祥哥兒往附近的私塾趕。
午時,謝行孝滿面榮光的回到鋪子,不僅将祥哥兒順利入學的消息說給大夥聽,還帶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大消息。
“哥,你再說一遍!”謝行儉瞠目結舌,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哪個同窗成了秀才?這事誰傳的?”謝行儉掏掏耳朵反問。
謝行孝被小弟措不及防的吼叫聲吓得渾身激靈,半晌才笨嘴笨舌的重複,“就那個姓林的,你跟我說過他,叫什麽白——”
“林邵白——”謝行儉心神恍惚。
作者有話要說: 林邵白得意:我林漢三又回來了!
謝行儉委屈:我還只是個小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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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對對對, 就叫林邵白。”謝行孝猛地拍腦袋。
“哥, 你從哪聽到這事的?”
“縣衙門口貼了告示,我瞧着一堆人圍在那, 便過去瞄了幾眼。”謝行孝坐下來回憶, 将告示上能認識的字一一說給謝行儉聽。
謝行孝認識的字不多,謝行儉連蒙帶猜,勉強捋順告示的內容。
得出的結論只有一下:林邵白目前确實是秀才了。
至于中間的原因, 謝行孝當下說不清楚,謝行儉內心着實好奇林邵白到底如何做到一步登‘天’,因此吃了中飯後, 謝行儉決定親自前往縣衙看看。
縣衙門口鬧哄哄的,一堆人擠在告示前叽叽喳喳的說笑。
告示邊站立的人太多, 謝行儉擠了半天都沒擠進去。
謝行儉雖然才十三歲,但在一幫古代人面前, 他個頭不算太矮。
眼瞅着擠不進去,他索性跳出人群站到外圍,直接惦起腳後跟,伸長脖子往裏探。
景平朝遇上新官上任或是要緊的事,官差都會在衙門前的八字牆偏過道的位置貼上醒目的紅榜。
謝行儉的視力頂好, 惦着雙腳,順着人群往裏張望, 就這般遠遠看着,不消一會他便将告示內容看了七七八八。
他大哥說的沒錯,林邵白的确成了秀才, 謝行儉收回視線。
四五月的陽光和煦燦爛,穿過樹葉間的間隙,一縷縷打在謝行儉的頭頂,暖呼呼的。
雁平縣人喜種高大的泡桐,柔順的陽光透過稠密的傘形樹冠,牽着微風輕輕摩挲着樹上的鮮紫色花蕾,狀如懸鈴般的花從下,立着一道纖細修長的少年。
“邵白兄——”
自從林母下葬以後,謝行儉還是頭一回子在大街上遇見林邵白。
林邵白渾身散發着淡淡冷漠氣息,聽見謝行儉的聲音,蒼白的俊臉微微一笑。
微風飄拂,寬大的破舊青衫松松垮垮的套在少年身上,整個人凸顯的尤為窮困潦倒。
周圍的人不停的用看稀罕物的眼神注視着林邵白,三三兩兩的竊竊私語不斷,林邵白似乎并不為此感到難過羞愧,反而大大方方的任由來往的人肆意打量。
謝行儉心裏有些觸動,眼前的少年,還是原來那副他所熟悉的偏執乖張的眼神,細細長長的單鳳眼,唯一與過去不同的是,笑容多了,渾身不再像過去那樣卑微,如今厚薄均勻的嘴唇上噙着爽朗的謙恭笑容。
他總感覺面前的少年變了,變得更為自信,更加凜然。
“儉弟——”林邵白也是頭一回喊他喊得這麽親切自然。
謝行儉應了一聲,心裏頗為感慨。
他回身四周掃了一眼,指着街頭的食肆攤子,對林邵白道,“許久不見,要不咱們上那坐坐,衙門前此刻未免吵鬧了些。”
林邵白不反對,當下跟着謝行儉走了過去。
謝行儉挑的是一家箸頭春攤子,專賣鹌鹑和雞湯,兩人幹坐着無趣,他便喊店家端來兩碗補氣養血的雞湯。
“不來只鹌鹑麽?”店家頗為意外,熱情的向謝行儉推銷,“兩位小客官,但凡來我家攤子,都是沖着我烤的鹌鹑來的,啧啧,小人不誇張的說,咱家鹌鹑肉質焖蘇,噴香四溢,吃過的都贊不絕口,兩位何不來上一只?”
謝行儉剛吃完午飯,實在吃不下,便問林邵白可想吃,林邵白摸摸空落落的肚子,淺笑的點點頭。
謝行儉微訝,心裏不禁搖頭嘆息,林邵白确實變了,擱以往,林邵白是絕對不會拉下臉在他面前吃白食。
“那就來一只紅燒腌鹌鹑。”謝行儉重拾笑容,指着圓鍋上的鹌鹑,“瞅肥點的鹌鹑端來,等會麻煩店家肉別烤的太幹,不然肉吃起來柴的很,容易塞牙。”
“還有,将你鋪子的酸辣小菜,一應先拿上來幾盤讓我們開開胃。”
“哎!”店家笑眯眯的應聲,說完轉身小跑離開,轉眼送來兩小碟酸辣菜心和鹹豆角。
“兩位慢用,雞湯和大菜稍後就來。”
“邵白兄先嘗嘗這兩樣小菜,酸辣可口,等會再吃肉食,不會膩人。”謝行儉笑的将盤子往林邵白眼前推了推。
林邵白挑了挑眉,依着謝行儉的說法,夾了幾筷子小菜吃起來,菜心和豆角腌制入味,嘗起來酸酸辣辣,鹹香适宜,令人肚子瞬間敞開了大門,情不自禁的翹首以待接下來的美食佳肴。
攤子賣的雞湯是昨晚就開始炖的,雞肉炖的軟爛,雞骨頭輕輕一咬,便能吸出裏面藏着的骨髓。店家抄起葫蘆瓢舀上兩碗,麻利的端上木桌。
謝行儉拿着木勺在滾燙的雞湯裏輕輕攪拌,時不時的吹上一吹,清亮濃郁的碗面飄着點點綠色蔥花,十分好看。
用勺子用力一舀,沉入碗底的碎小雞肉沫立馬浮出表面,聞起來香噴噴,格外誘人垂涎。
謝行儉低着頭,嘗了一口,湯味濃稠鮮香,溫熱的汁水順着喉嚨滑進胸腔,舒坦至極。
“儉弟貌似在吃食上,很有心得講究。”突然,林邵白擱下湯匙,嘴角抿起一絲笑容,眼神直直的注視着謝行儉。
謝行儉微愣,他有點不适應林邵白的轉變,不過他仍舊認真的回應林邵白,“講究倒稱不上,不過是平日吃多了我娘做的美食,嘴巴養的刁,遂在外頭吃食上要求精細了些。”
“甚好。”林邵白沒頭沒腦的說上一句,說完就低着頭吃起剛端上來的鹌鹑肉。
謝行儉聲一噎,不知道接什麽話好。
林邵白許是餓的夠嗆,足有半斤的肥鹌鹑轉眼功夫便吃的幹幹淨淨,連骨頭渣都不剩。
吃完,林邵白尤為不舍的望着桌上空空的碟子,謝行儉會意,喊來店家再上一只鹌鹑。
“兩只!”林邵白抹抹嘴巴,清潤的嗓音突然響起。
“啊——”謝行儉和店家均驚訝的張大嘴。
“你放寬心,我帶了錢。”林邵白伸手掏出錢袋丢到桌上,淡淡道,“官家賞的。”
“得嘞!”店家瞅着鼓鼓的錢袋,頓時咧開嘴接單,片刻功夫便将林邵白點的兩只鹌鹑端了上來,還額外贈送了兩碗清湯。
剛出爐的鹌鹑,逐只塗抹醉人的黃酒和香濃的大醬,再沿着焦黃的表皮撒上白芝麻,猛火烤炙後,鹌鹑身上的油脂減去大半,吃起來味道香醇濃厚,唇齒留香。
林邵白甩來以往的含蓄內斂,抓着鹌鹑使勁的啃,謝行儉實在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的真實性。
就在他心思浮動之際,林邵白放慢動作,先打破僵局。
只見他黝黑的眼珠緊緊凝視着手上的鹌鹑,突然笑道,“你是不是在想,我林邵白怎會變成今日這副模樣?”
謝行儉點點頭。
林邵白狠狠的咬下鹌鹑小腿上的肉塊,含糊着嗓音,小聲自嘲道,“有錢可不得使勁作麽?”
謝行儉深邃的目光停留在桌上的錢袋上,良久才感嘆了一句,“邵白兄如今科舉之路已脫困境,又得了官家的賞銀,何不振作點,繼續往下讀書。”
林邵白驟然擡起頭,忽而一曬,摔下手中啃了一半的腿子肉。
緊接着,林邵白從始至終的溫潤眼神忽的變得冷冰冰。
“儉弟你也知我成了秀才?”
“恩。”謝行儉順應的點頭,布告上寫的明明白白,林邵白之母返鄉途中因救朝廷重臣而亡,而非是趙廣慎打聽到的受寒不治而死。
那位被救的朝廷重臣回京後,着人打聽到林邵白因母逝孝期而耽誤了科考,又聽說林邵白資質過人,不禁起了憐惜之心,便在早朝時,向景平帝上書,當面美言誇贊林邵白棄學孝母,孝感天地,理當開赦其戴孝科考的罪名。
當然,朝中不少人反對此舉,稱林邵白觸犯律法,應嚴懲以儆效尤,然重臣據理力争,将林邵白之于林母去世不知情,且甘願放棄科考等良好态度一一呈現至殿堂。
争論一番後,景平帝最終允了重臣的請求,撤銷林邵白的罪名,并吩咐朝中負責科舉選拔的官吏将林邵白的大名填在‘孝弟力田’一科,直接取其為秀才。
林邵白眼睛朝着遠處張貼的告示看了一眼,譏笑連連,“這兩日人人都說我運氣好,白白得來個響亮的秀才稱號。”
說着,少年攢緊拳頭,好看的丹鳳眼尾瞬間猩紅,豆大的眼珠悄無聲息的滴落在桌面。
謝行儉眼中閃過一抹隐晦的複雜,剛想開口安慰,就聽林邵白啞着哭意訴說悲情,“我寧可一輩子做人下人,也不要這勞什子的秀才名頭。”
說完話,少年哭的泣不成聲,雙手捂着臉頰,哀嚎道,“儉弟你可知,那是我娘用命換來的!”
“我懂——”謝行儉趕緊站起身,擡手拍拍少年的肩膀,“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娘恐怕早早就盼着你日後高中,只你娘命薄,不能親眼看你堂堂正正的中秀才。”
林邵白痛哭聲漸小,謝行儉趁熱打鐵,開導道,“邵白兄,生死有命,你娘也不想看你日日沉浸痛苦而不能自拔。如今事情已然成這樣,何不看開些?現有了秀才名頭,更該珍惜林大娘的心血,将一門心思放到學業上。日後待你功成名就時,你娘在天上看着也會替你高興。”
謝行儉好話歹話說了一籮筐,林邵白才将将止住眼淚。
謝行儉內裏到底是個成年人,見少年哭的鼻涕眼淚糊了滿臉,當然不會傻了吧唧的笑話他,畢竟擱誰沒了爹娘,心情都不好受。
趁少年不注意的空擋,謝行儉悄悄摸到店家後院打來一盆清水,讓林邵白洗洗。
林邵白壓抑的心情釋放夠了,便吸吸鼻子,接過毛巾洗了把臉。
待林邵白平複情緒,謝行儉方才坐回座位。
“你下月要去縣學?”突然,林邵白篤定的道。
謝行儉一聽,非常驚訝,随即笑開,“縣學的事說不準,我目前還沒拿到推薦呢?”
林邵白抿抿嘴,沉吟道,“聽聞你府試居一甲第二,與那羅案首兩人壓着其他縣的學子擡不起頭。”
說着,低聲道,“你替咱們雁平縣争了如此大的光,縣令自然會提攜你進縣學,你且在家安心等着,過不了多久,你便會收到縣令的推薦信。”
“借邵白兄吉言!”謝行儉心潮起伏,進縣學自然求之不得,畢竟縣學不是誰都能進的,像他這樣的平民子弟,若沒有人願意舉薦,想進去讀書難比登天。
“能進縣學自然是好的,到時候身邊同窗盡是童生秀才,平日私底下與他們交流肯定比現在便利,不像在韓夫子那裏,同窗之間的差距頗大,一遇到問題只能請教韓夫子,實在麻煩。”謝行儉語氣輕松,引的林邵白失笑。
“你莫不是嫌棄夫子的私塾?”
謝行儉自然發現他的這種變化,心裏暗暗一笑,面上則紅着臉,積極辯解,“怎會!縣學是好,可韓夫子的私塾也不差,我只是埋怨其他小同窗罷了。”
“你——好哇!”林邵白眼底浮起淡淡笑意,指着謝行儉假意呵斥,“原來你不是嫌棄夫子,倒是嫌棄我們這些托你後腿的同窗?”
謝行儉佯裝承認,兩人頓時笑成一團。
經此一事,兩人的關系親密了不少。
“你呢?”謝行儉問林邵白,“你應該去府學吧,聽人說到府學就讀,光授課的教谕、教授、學官以及監學最低都是舉人出身。”
謝行儉羨慕的眨眼,“能得他們這些人指導學識,簡直不要太爽。”
林邵白嗤笑,“你也不用嫉妒我,我暫且是去不成府學。”
“為何?”謝行儉眼睛微眯。
林邵白伸手撫摸錢袋,謝行儉頓悟。
“我家的情形你是知曉的。”林邵白嘆息,“朝廷下放的旨意原本是讓我進府學,只我思索一番,覺得還是不進為好,便将府學入學名額順手推舟給了縣令的長子。”
“你缺錢可以找我,何必——”謝行儉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林邵白打斷。
“若是錢的問題,我便是砸鍋賣鐵也要進府學。”林邵白攤開錢袋,謝行儉定睛一看,裏面靜靜躺着五個金色大元寶。
“承然,我是缺錢!但我讀書的錢,我自會去想辦法,只我小妹等不及。”
謝行儉了然,不過他還是覺得林邵白過于草率,那可是珍貴的府學資格啊!
“你妹妹尚且要服三年孝期,出嫁事宜必是要往後拖,你急什麽?”
“是,她是要等上三年,可我三年後能掙足她的陪嫁銀子嗎?”林邵白認命道,“肩不能擡手不能提,文弱書生一個,除了抄抄書補貼家用,能有什麽賺錢路子?”
謝行儉不置可否,凝眉嘆息,“邵白兄未免眼光狹隘了些。”
“這話何意?”
謝行儉摸了摸鼻子,臉上蕩起一抹笑意,“眼下邵白兄身價大漲,自可去書肆問問他們可收話本折子,依你的學識,寫出的話本雜書定會暢銷,一旦印刷出來,肯定會立馬售罄,何愁沒銀子使?”
寫話本賺錢的主意,謝行儉自個早早的就有此打算,只是他年歲小,且之前沒功名在身,書肆的人壓根不相信他,更不會付定金請他出書。
林邵白不一樣啊,年紀雖不足弱冠但卻是個朝廷親自舉薦的秀才,他若想出書,輕而易舉。
也許沒等他說出口,私塾的人就親自登門拜訪。
林邵白恍然大悟,不怪林邵白沒想到這一點,他這段時日整天想着林母的事,哪有心思琢磨掙錢。
“儉弟所言極是!”林邵白嘆了口氣,擺擺手,“其實為兄心裏還有另一顧慮。”
“嗯?”
“儉弟許是不知,府學宗旨嚴謹,裏頭全是勤奮刻苦的秀才生員,若沒有真才實學,光歲考一項,我着實擔心熬不過那些人,畢竟我是半路進學,而他們是實打實考進去的。”
謝行儉訝然,他倒是忽略了這一點。
也對,中途插班生怎麽比得過正規學生,若不想歲考排名太差被趕出府學,現在退下來是最好的選擇。
“我也不虧。”林邵白笑笑,“得了銀錢還能去縣學讀書,一舉兩得。”
“你要去縣學?”謝行儉先是驚訝,很快就釋然。
林邵白是秀才,但底子和他相差不大,不去縣學能去哪。
“縣令大人不僅給我銀子,還替我做了保,準我進縣學讀書。”
兩人會心一笑,謝行儉拱手,“若如此,咱們八成又是同窗。”
林邵白跟着拱手笑,“只盼你以後別嫌棄我這個同窗為好。”
謝行儉聽完,捧腹大笑。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直到夕陽落垂,店家委婉的上前要求結賬時,謝行儉才意識到他們坐了太長時間,連忙起身道歉。
付錢時,兩人拉扯不斷,最後還是謝行儉板着臉發怒,林邵白才讪讪的縮回手指,任由謝行儉掏了吃食銀子。
剛回到他哥的鋪子,謝長義神色緊張的喊住謝行儉。
“小寶——”
“爹,啥事?”謝行儉納悶。
“後院來了人,說專門等你的。”謝長義低着嗓子,小聲道,“瞧着不像是歹人,斯斯文文的,你快去看看,人都等你半下午了。”
謝行儉茫然的點點頭,擡腿往後院走。
☆、【37】捉蟲
謝行儉撩開後門布簾, 進了院子。
正值黃昏, 窄小的小院裏一片寧靜。
他擡頭往石桌方向望,只瞧見一個精瘦的男人背對着他, 聽到動靜, 男人立馬轉過身。
因這些日子不上學,謝行儉便沒穿書生布衫,随便套了件深黑色短褐和長褲省事。
雁平縣的四月下旬, 到了傍晚溫度會降下一些,此刻霧氣蒙蒙,他恰好剛從大街上回來, 不免沾上一點霧水,額頭的碎發略有濕意, 整個人看上去不太利索。
進了院子,他才想起周身的‘狼狽’, 便立馬用手撓了撓劉海,力圖氣色和精神彰顯的煥發些。
男人站起身,幽深的眸子快速的将謝行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随即欣喜的拱手上前,“敢問閣下可是謝行儉, 謝小公子?”
謝行儉不認識眼前男人,不過人家态度和善, 他不好冷着臉,遂拱手回應道,“正是, 不過您是?”
男人唇角的笑紋漸深,從懷裏掏出一疊紙張,“實在打擾,某是城西書肆的東家,聽聞謝小公子學識過人,某每日與書籍共處,尤為欽佩像謝小公子這般的才子。”
謝行儉若有所思,正準備說話,就見眼前遞來紙卷,男人微弓着腰,示意謝行儉接住。
“這是?”謝行儉一愣,倒沒含糊的接過來翻開看。
“契約?”看着首頁醒目的大字,謝行儉有些不明所以,按住手指,沒有繼續往下翻閱,擡着頭疑惑的看着男子。
男人笑道,“準确的說,這是出書契約。”
謝行儉樂了,他下午才向林邵白提建議,讓他出書賺錢,怎麽轉眼書肆的人竟上門找他寫書。
他眨了眨眼,雖有些疑惑,但到底沒多說什麽,垂着眸子細細的翻看契約上的內容。
謝行儉有一個習慣,看東西容易忘我,待他将一疊契約默讀完畢,才意識到男人一直在陪他站着。
他連忙招呼男人入座,賠笑道,“是小子疏忽了,勞您等了一下午,這會子看的仔細,倒忘了邀您入座。”
男人擺擺手坐下,似乎渾不在意謝行儉的失禮,反而笑的稱贊謝行儉,“謝小公子做事認真,某敬佩都來不及,怎會見怪。”
男人言笑晏晏,神情儒雅,渾身氣息無不透着一股書卷氣。
謝行儉順勢坐下來,攤開契約,想到上面提及的條款,不禁犯了疑心。
他面上挂着淡笑,可言語的起伏間似乎有一絲冷漠。
“小子不明白,縣城童生數不盡數,您怎麽想到找我?”
男人抿唇笑,“承然童生不少,但能力壓衆人,拔得一甲二名的,少之又少,且小公子年紀輕輕,某覺得前途不可估量。”
就因為這點?謝行儉啞然失笑。
契約上說,謝行儉只要一月交出兩本折子,清風書肆便會分出五成話本幹股給他。
五成诶,謝行儉想了想,覺得一點都不可信,雖說他這回考的不錯,可也沒見有人這般“慷慨”,願意花大價錢高捧他。
如若鄉試他中了一甲,對于男人的話語他倒是願意信上三分,只眼下未免太誇張,小小童生着實沒什麽作為,也就不識字的莊戶人家當寶貝似得稀罕。
另一方面,很多讀書人都認為年幼成名容易驕傲自滿,堕落頹廢,畢竟泯然衆人矣的道理大家都懂,男人不知哪來的自信,談他前途不可估量。
見謝行儉神色如常,男子咳了聲,問道,“小公子可是覺得有不妥之處?”
謝行儉但笑不語。
男子深吸了口氣,無奈道,“看來鄙人需打開天窗說亮話,方能消除小公子心中的顧慮。”
“但說無妨。”謝行儉淡笑,心中暗道這裏頭果然有隐情。
男人站起身,喟嘆一口,“不知小公子可知這縣城有幾家書肆?”
謝行儉沒答應,男人伸出三根手指,“原只有城南雅博書肆和鄙人的清風書肆,但近些日子,街口又新開了一家,名叫新儒書肆。”
“先前就我和另外一家,雖偶爾會因為客源問題,鬧點沖突,但那都是小事。說來不怕小公子笑話,我和那位雅博東家自此不打不相識,後來還成了好友。可如今多了新儒,我和好友琢磨了一通,估計他們是沖着我們來的。”
“吐故納新,通儒達識。”謝行儉低笑,“名字着實取的應景。”
“小公子睿智。”男子笑的拍馬屁,“這家新開的書肆,取的名,正是小公子所說的含義。”
“我冷眼旁觀了幾天,發現新儒最近推出了一批新書,便着人偷偷買了幾本回來細讀,發現全是些話本雜文。”
男人有些不是滋味,“我瞧着裏面盡是些情情愛愛、風花雪月的糟心詞,可令人稀奇的是,這幾日新儒書肆引得一幫男人、女人趨之若鹜,上前争相搶購。”
說着,男人搖搖頭,擰着濃眉,狀似不理解。
謝行儉在旁邊聽着,眼中卻藏着晦暗。
男人見謝行儉不搭理他,自顧自的放軟語氣,“我讓底下的熟人研究了幾篇,幾人都言這類書似是出自女子之手,字裏行間不過是粗通文墨罷了。”
男人突然靠近謝行儉,讨好謝行儉,“閨中小姐許是久呆家門,得了閑心使些小花招,寫出這種撓人心窩的閑話豔語。倘若謝小公子出手,依小公子才高八鬥的學問,寫出的故事必是比其更令人心馳神往,朝思暮念,如此一來,方能壓住新儒的勢頭。”
謝行儉笑着擺手,“您擡舉我,小子不敢當。”
“诶!”男人語調上揚,一掃之前的書生氣,誇張道,“小公子莫要貶低自個,鄙人常年與人打交道,識人無數,像小公子這般氣質通透,風骨清俊,可見的不多。”
人家登門拜訪,且三百六十度,毫不遮掩的誇他,謝行儉心裏明白這些不過是場面話,忽悠人,但他還是感到喜悅興奮。
男人經商老道,見謝行儉不反駁,暗道此事有戲。
面上卻端着躊躇忐忑,“不知,小公子的意思是——”
謝行儉也是個人精,不點頭也不搖頭,他盯着男人的眼睛,唇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您先坐——”
男人納悶謝行儉的舉動,不過還是聽話的乖乖坐好。
謝行儉伸了個懶腰,繼續道,“新儒書肆劍走偏鋒,搶走閣下生意,小子理解您的擔憂,只不過……”
男人張嘴想說話,謝行儉伸手制止,侃侃而談道,“只不過,市面的話本折子寫來寫去,無非是言風流才子,嬌俏佳人。”
男人點頭,“小公子所言極是。”
頓了頓,男子難為情道,“說句不好聽的,鄙人書肆架上,每月也會上幾本話本,只那些寫手都是些科舉不如意的讀書人,每每拿來的稿子略顯沉悶,全然不如新儒吸引人。”
謝行儉心中大致有了數,雙手撐着桌沿,誠懇道,“天色不早,小子也不想您白跑小子家一趟,便實話和您說了吧。”
男人聞言,雙眉皺起,神色一緊。
謝行儉倒了杯淺淺的茶水推向男人,笑道,“您說了半天,喝口水潤潤,接下來聽小子一言。”
男人單手接住茶杯,微微愣神。
謝行儉将腦中的故事過濾了一遍,找了一個上輩子看過的狗血說給男人聽。
新儒的話本折子販賣暢銷,主要是因為寫手精準的抓住爽點,再輔之套路,一針見血的撓到讀者的癢處,讓人看的欲罷不能,拍手叫絕。
謝行儉雖然沒看過新儒書肆的話本,但從男人的描述中,他能猜出一二,估計背後寫這話本的女子思想前衛,腦洞奇異。
當然,謝行儉心裏還有另外一種玄學的猜測,只不過覺得太過荒謬,所以他将疑慮抛之腦後,不再深思。
他的故事很簡單,男主是窮秀才,家中唯剩下老母,因要趕考鄉試,無奈家中貧困,沒有盤纏,老母便給他尋摸了一個商戶女為妻。
秀才長相俊俏,斯文有禮,商戶女對其一見鐘情,娘家疼女,首肯下嫁女兒。
然而,女子初為人婦,雖容貌瑰麗,卻不得婆婆喜愛,起初秀才會護着女子幾句,但絲毫不起作用,且婆媳間的争鬥越演愈烈。
秀才中了舉人後,越發看不起商戶女,漸漸對其失去耐心,又恰逢會試在即,秀才眼不見心不煩,拿了女子的陪嫁銀子上京赴考,三載未歸,一走了之。
故事講到這裏,男人神情複雜,追問道,“小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