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心軟的性子,讓謝有根将這次去河間郡賦役的辛苦路掰開給村子裏的人看,到時候村裏的人起哄不去,等官差發火拿人的時候,再由他這個村裏唯一的秀才出面平息,告訴這些起哄的人,這次賦役是不去也得去。
這樣一來,他不僅在官差面前薄的了好顏面,謝有根那裏也會欠自個一個人情。
可惜,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孝哥兒這個二愣子戳破了局。
謝長忠心裏明白,怪不了二房,誰讓他沒和二房先通氣呢。
“爹。”謝長忠道,“您接着說。”
謝老爺子點點頭,伸手招呼謝長忠身邊的二兒子謝行文上前。
謝行文頭戴綸巾,長相隽秀,身穿青灰長衫,腰上綁着黑色腰帶,他是謝家孫子輩唯一一個在縣裏讀書的,也是謝家吃穿用度除了謝老爺子外用的最好的。
謝行文上前,喊了聲,“爺。”
“好孩子。”謝老爺子摸摸孫子的手,面露慈笑的問,“當年你們哥三只你一個耐得住性子,能在學堂板凳上坐下去的。如今讀了幾年,不知你夫子可與你說過你何時能下場應試的事?”
謝行文去年過了縣試,府試沒過,書院夫子讓他接着醞釀充實學業再說,因此今年的科考,謝行文沒有參加。
謝行文環顧一家子突然屏住呼吸,注視的目光,露出一抹腼腆的笑容,“夫子說我的學問比之去年要好上許多,明年下場應該是無礙的。”
“好——”謝老爺子‘好’字還噎在喉嚨裏沒出來,卻見劉氏一拍大腿,笑的牙龈都露出來了,“我就說嘛,去年是時運不濟,哎喲,我的寶貝心肝文哥兒,夫子的話意思不就是說咱文哥兒明年必中嘛,啊?”
說完劉氏還用得意的眼神瞟向謝長忠,一副“看吧看吧,我給你生的兒子會讀書。”
“要你嘴快!”謝長忠瞪了她一眼,劉氏讪讪的捂住嘴,退到一邊。
謝老爺子僵住的老臉這才緩過來,可被劉氏這麽一驚一乍的打斷後,老爺子到嘴邊的話愣是搞忘記了,只得幹巴巴的拍拍孫子的肩膀表示欣慰。
“二弟明年中了秀才,咱們家就是一門雙秀才了。”謝行敬若有所思,“到時候我想咱們村的村長之位必是爹的囊中之物了,兒子給爹提前道喜。”
說完,謝行敬笑嘻嘻的朝着謝長忠拱手恭賀,謝長忠挺了挺胸膛,抿嘴笑着受了禮。
謝老爺子身子一激靈,長胡子跟着一顫一顫的。
對對對,他剛才要說的就是這個。
“敬哥兒這話在理。”謝老爺子穩住心緒,“當年有根家當了半年的村長,長忠就考上了秀才,我抹不開老臉去族裏鬧着讓長忠上位。诶,拖了這麽多年,如今只要咱文哥兒考上了,族裏自會将村長之位奉上。”
......
第二天,天邊冒出魚肚白,謝行儉的大哥謝行孝背着鼓鼓的包裹與村裏的漢子們一同趕去了城門。
吃過朝食,謝行儉背上小背簍,跟着他爹一起出門。
他爹照常去田間巡邏,他則跟着山娃吆喝來的一幫小孩子去山腳挖野菜。
五六月,林水村上下一片綠色,有香噴噴的槐花,銅錢大小的榆錢葉兒,氣味濃郁的香椿苗兒,還有滿山他叫不出名的野花野菜。
謝行儉舉着他爹特意給他做的竹子勾,三節粗細不均的鬥笠竹,打穿竹節,伸長足有三米多長。
竹子勾做法簡單,粗的竹筒前段套上稍細的,接壤的部位鎖上可滑行的竹篾釘,有點類似于現代的釣魚鈎,收縮自如,不同的是竹竿的頂端不是魚線,是一個巴掌大的木倒鈎。
謝行儉抻開竹子勾,輕輕勾一下,香椿的高枝幹上就掉下一把香椿苗,勾了半盞茶的功夫,眼瞅着這塊香椿都采光了,謝行儉扭了扭仰的快僵硬的脖子,一雙小手不緊不慢的收拾好竹子勾。
腳下的草地上灑滿了香椿苗,他蹲下身刷刷的将香椿苗扔進背簍。
“小寶——”隔老遠山娃沖着他喊,“這邊香臭菜多,來這邊,快呀——”
“來了——”謝行儉邊就着附近的石板将背簍背上肩膀邊回山娃。
林水村的人喊香椿叫做香臭菜,可能是嫌棄它氣味沖,附近的人幾乎都不怎麽去吃香椿菜。
謝家原也是不吃的,前兩年謝行儉非吵着要吃,謝老爹坳不過采了一把回家,誰料一盤簡簡單單的水汆香椿,不僅謝行儉吃的歡,謝家其他人就像是突然打開了美食的大門一般,個個都愛吃的很。
之後,謝行儉總會有意無意的啓發他娘的廚藝。
于是,謝家不止有了水汆香椿,還有香椿土豆泥、香椿豆腐餅、香椿面,豆瓣香椿、香椿拌莴筍、燎香椿、香椿魚兒等等,只要是眼見的家常菜,他娘都試過和香椿一起做盤菜。
同時,與他娘時常一起納鞋板繡花的幾家婦人,私底下得了他娘的廚藝真傳後,也紛紛指揮着家裏半大小夥去山腳打香椿。
幾天下來,林水村的香椿樹被這一幫孩子打了個盡,香椿苗是沒有了,謝行儉便呼哧一揮手,領着山娃往山腰采水竹筍。
水竹筍長勢較高,他娘不放心幾個小孩子上山,便叫上謝老爹和周圍幾家的男人一起上山挖麻竹筍,好歹有個照應。
這半個月下來,謝行儉家的院長上便堆滿了竹筍,摘下的竹筍不易久放,需要趕緊剝開筍衣晾曬。
王氏和楊氏對于剝筍衣晾曬的活早就駕輕就熟,水竹筍纖細,先在筍頭掰開小口,在拿雙筷子繞着筍衣一扭一扯兩下,筍芯立馬露出了白白嫩嫩的真面目。
麻竹筍是個胖墩,大的足有成年人腿那麽粗,得需要砍刀砍才能敲開厚重的筍衣。
一到春夏之際除筍衣的時段,和王氏交好的婦人們便像約好似得,呼啦一大幫拖着女兒領着兒媳上門幫忙,剝好了再去幫下一家,每年王氏也會領着楊書去別家忙活。
今天輪到山娃家,山娃的奶——許氏,和王氏是從同一個村子嫁到林水村的,做姑娘時兩人就要好。
這天,許氏和王氏邊剝筍邊閑聊開來,許氏悄咪咪的談到家裏有送山娃去縣裏開蒙的話題,拎砍刀砍筍的王氏聽到慌忙手一抖,砍刀‘哐當’一聲落地,差點砸傷王氏的腳。
“娘,咋啦?”兒媳楊氏趕緊放下活,湊上前關心的問。
許氏也被吓了一大跳,“咋,手割到了?”
王氏低頭眼神一黯,扯了扯嘴角只道是手滑了,沒傷着。
☆、第 4 章
謝家的新宅是清一色的青磚瓦房,建在村尾的高地上,正中是一間坐北朝南的堂屋,用作吃飯會客。
堂屋的北面牆開了一扇小門通向廚竈,王氏在廚房的後院挖了幾塊菜地,種滿了應季的各類蔬菜。
東廂房共有三間,謝行儉一間,他爹娘一間,還隔出了一間小房作倉庫。
西廂房住的是他哥嫂一家,同樣是三間,他哥嫂并蓮姐兒是睡在一個屋的。
剩下兩間,一間被王氏用來放菜壇子和耕田用的器具,一間則被謝家當做柴房,裏面堆碼着整整齊齊的木棍柴火。
整個謝家院子分有前後院,前院是用竹籬笆圍成的,竹子選的是山上的毛竹,砍掉多餘的細枝葉,再編成四尺來高的栅欄圍成院子。
竹籬笆的四周還種了一圈荊棘樹和小部分的薄荷,荊棘樹都是刺,可以有效的抵禦牲畜的攻擊,薄荷葉的莖葉除了能做調味香料外,還能有效的預防蚊蟲叮咬。
後院因為靠近山,他爹從山裏搬了大石頭過來,沿着竹籬笆堆放一圈。
這小院是他出生後,他爹拿着分家得來的十三吊錢建的。當然十三吊錢是不夠蓋八間磚瓦房,原先只有四間,剩下的是近兩年他爹存了錢後蓋的。
謝家的宅院不大不小,環境清幽,幹淨舒适,謝行儉對此是相當滿意的,唯一不足的是隔音不好。
這不,隔壁他爹娘的聲音若隐若現。
謝行儉想到今晚他娘吃飯的時候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頓時有了偷聽的小舉動。
他輕手輕腳的靠近,側着身子将耳朵緊貼牆面,只聽他爹的聲音隐約傳開,“爹和大哥都說朝廷是鼓勵分家立戶的,大哥還是小半只腳踏進官場的讀書人,俗語說天地君恩親,讀書人可不就是要跟着朝廷的旨意走麽。”
“讀書人?讀書人,哼,讀了大半輩子才得個秀才有什麽好嘚瑟的?我喊他謝長忠一聲大哥是看在你跟爹的面上,難道讀書人就能得了便宜賣乖不成?當初你出遠門做長工,一年到頭你可撈到半個銅板給我,不全都填了他讀書的坑嗎?”
回憶起往事,王氏眼睛微紅,哽着嗓子哭泣,“當年要不是他死皮賴臉的拽着錢袋子不給咱二寶治病,咱二寶現在早就娶妻生子了。”二寶是比謝行儉大十二歲的二哥,養到三歲的時候生了場病沒了。
“二寶是我身上掉的一塊肉啊,當家的!”王氏捂着嘴哀嚎。
顯然,二寶這兩個字觸動了謝長義隐藏的痛楚。
謝長義嘆了口氣,眼尾片刻濕潤,“二寶都會喊我爹了,他沒了我也痛,只是大夫說沒得救......”
“什麽沒得救!”王氏擡起頭,滿臉恨意,“大夫明明說府城有醫術好的,只你大哥謝長忠不舍得給咱二寶花錢罷了,還不是因為他那年要考秀才,要交錢找禀生作保。”
“分家前,家裏事事以你大哥為先,連帶着他媳婦劉氏都拿着丈夫要讀書的事在我面前耀武揚威。要我說,爹也是個偏心眼的,被大房的一拾撺,說什麽朝廷律法鼓勵多子分居立戶。”
王氏冷笑,“他發跡了就把你這個任勞任怨的兄弟兒子往旁邊一踢,真不愧是讀書人。”
謝長義不接茬,他是男人,不好在背後嚼人舌根。
他有時也會感到心酸委屈,他為人雖然老實忠厚,但并不呆傻,只是因為他爹從小偏愛長子的做法,他早已習慣。
反正如今都分家各過各的,除了年節,他幾乎不會去大房走動。
“當家的,隔壁山娃家要送山娃讀書,我琢磨着也送小寶去。”王氏哭了小會宣洩了情緒後,忽然道。
“啥?”謝長義訝然的看向老妻,想起乖巧激靈的小兒子,不禁破涕而笑。
“那孩子比孝哥兒有天分,能坐得定,是個聰慧的,不讀書可惜了。”
王氏吸了吸鼻子,跟着笑起來,“卻是如此,孝哥兒小的時候愛搗蛋。小寶不一樣,打小就聰明的很,長得又白白靜靜的,一看就是個讀書人的料。”
謝長義偷偷揉幹淚花,神情帶着贊同,“爹偏向大哥無非大哥和他兒子會讀書認字,我這一房以後要想活得好得看小寶這一代,送小寶去讀書我是同意的,起碼要讓他考上童生。”
說到童生,謝長義摸摸腦袋,憨笑道,“像我爹那樣的大老粗考了幾次都能考上童生,我就不信咱小寶考不上。”
兩人又讨論了下,謝行儉見話題已經轉向插紅薯苗的事上,心下松了一口氣。
不枉他這幾日暗地裏在山娃面前刷讀書的好處,謀劃了這麽久,他算是成功了。
上輩子都是家長壓着孩子去上學,想不到來了這裏,他想走讀書的路子竟然還要使手段,想想就覺得可悲。
他今年六歲了,依他娘的意思是再過幾年送去鎮上當學徒。他娘不是不想送她去讀書,只是在她娘看裏,他大伯讀了二十年的書,最後卻寒了二房的心,因此他娘對讀書這件事有點陰影。
現如今家裏有些餘錢,他娘看到別人家娃能上學,心裏是有些擔憂又有些憋屈。
擔憂的當然是怕因為她的心結而誤了小寶的前程,憋屈的是她為了小寶的前程不得不再次走上供養讀書人的老路子。
他爹娘上半輩子賺了錢拱了大房一家子,後半輩子為了他和大哥一家掏心挖肺,之于這些考慮,謝行儉不敢在爹娘面前提讀書,可讓他放棄讀書那是不可能的。
《管子·小匡》中記載,“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柱石)民也”,意思是四民都是國家基石,不可或缺。其實在小農經濟的封建王朝,農民雖位列第二,卻是最辛苦最弱小的一類。
林水村就是例子,一輩子窩在小山村裏,抱歉,他做不到。
至于‘工’,歷朝工匠對手藝一行頗為保守,師傅端着‘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講究“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做學徒十幾年都不一定能學到師傅的竅門,因此他是不會選擇成為一個工匠的。
‘商’,就更不用談了,不僅朝廷打壓,“稅有十之六七”,還居無定所沒有安全感。
最後,他只能發揮他的優勢,那就是讀書。
上輩子他是個史學研究生,熟悉繁體字,讀過大量史學記載,遺憾的是他不會寫毛筆字,沒學過八股文。
可轉念一想,他現在還小啊,就算從頭學依然來得及。
而且讀書人的地位在古代很高,萬一他有朝一日進入“士”的階層,他還能改善他家的地位,讓他爹娘揚眉吐氣。
想當初他爺因為大伯一家放棄了他爹,日後他定要他爺後悔當年分家的決定。
這一夜,謝行儉睡得很香。
第二天一早,他爹在堂屋開了個‘家庭會議’,參會的有他爹娘,大嫂,他,四歲的蓮姐是女孩子,是不讓參與的,至于大嫂楊氏,他爹的意思是大哥不在,那就大嫂代替大哥上。
‘會議’的中心思想就是家裏要供他讀書了,又問楊氏可有意見。
楊氏呆愣,見上座的爹娘突然問她,臉色有些不自然。又怕爹娘誤會她反對,楊氏立馬開口道,“這麽大的事,爹娘做主就行,兒媳不懂,這送小叔讀書的事想必相公也是贊成的。”
楊氏說完抿了抿嘴站到一旁不再言語,她覺得相公和小叔的關系好,小叔瞧得才六歲,卻聰明機靈的很。若以後小叔讀書有成就,蓮姐兒不就有了靠山?至于讀書的錢,走公中的賬她管不着。
王氏眼皮擡了擡,心道楊氏還算識相,雖說嫁進謝家這麽多年只生了個女兒,肚皮不争氣,性子卻是個好的。
大人會議顯示全票通過,謝長義這才拉着謝行儉的小手,笑着問,“小寶可覺得讀書辛苦?”
謝行儉猛地搖搖頭,脆生生的答,“讀書不辛苦,爹娘幹活才辛苦呢,小寶定會好好讀書,以後小寶買仆人伺候爹娘,那樣爹娘就不用幹活了。”
又轉頭看向楊氏,龇着牙笑,“到時候還要給蓮姐兒買花衣服,嘿嘿,”
“我兒子真孝順。”王氏很是欣慰,摟着他道,“爹娘辛苦點沒啥大不了,只要小寶有出息,爹娘就開心。”
謝行儉點點頭。
吃過朝食後,謝長義去村長家借來牛車,帶着謝行儉去了鎮上。
去的鎮子叫泸鎮,景平朝地區規劃是五鄉劃一鎮,鎮上住的大多是這五個村莊出來的富人家,還有各式的商鋪門面以及私塾。
謝長義趕了小半個時辰的牛車後,将牛車圈系到鎮上熟人家的院子,随後牽着謝行儉進了泸鎮唯一的一家書肆裏。
時值五月中旬,童生府試的結果剛公布不久,鎮上的私塾恰在招開蒙學生的時段,因此書肆這兩日光是賣啓蒙書籍就賺了不少。
謝長義兩人甫一踏進書肆,便聞到空氣中散發的清幽墨香。
謝長義不識字,對着面前琳琅滿目的書籍顯得有些局促,好在立有十七八歲的書童笑的迎上前招呼。
瞅到後面跟着謝行儉這樣的小兒,書童笑的指了指面前鋪上擺放的幾本書,問謝長義,“客官可是要買書?”
謝長義腼腆的點點頭,書童便在鋪上拿下幾本,替給謝長義,邊道,“小的瞧小公子的年紀,許是要些開蒙的書吧?”
謝長義點頭,謝行儉見他爹捧書的雙手微微顫抖,忙踮着腳接過書本,眉開眼笑的看向書童,軟軟開口,“大哥哥,這書聞着香,嘿嘿。”
書童頗為自豪,熱情的解釋道,“小公子有眼力,我們書肆讓秀才抄錄書籍,用的都是好墨,那墨香不僅能提神還不易散味呢。”
說完用手指着謝行儉手上的三本書,像謝長義一本一本的介紹,“周圍私塾開蒙用的都是這套書,分別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小公子學完這三本,再來買《幼學瓊林》《千家詩》《弟子規》《聲律啓蒙》等那樣的書。”
“開蒙就要讀這麽多書啊。”謝長義低頭看捧着足有兩寸厚書的小兒子,語帶擔憂。
書童不以為然,“這些書籍大多內容淺顯,一方面教孩子認字,一方面學一點為人處世的道理,這一階段的主要功課是認字、寫字。《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三本讀下來是花費不來多長功夫的。”
謝長義這下舒心,轉頭對謝行儉道,“小寶,那爹就給你買這三本先讀着。”
謝行儉嗯了一聲,小手在書本上輕輕拂過,一股安心歸屬感莫名在胸膛浮起,看着泛黃紙張上印着熟悉的繁體字樣,謝行儉有些激動,他想哭。
☆、第 5 章
他在感慨這輩子又要從小學雞開始踏上求學之旅。
櫃臺前的謝長義在書童的推銷下,咬牙買下了一副文房四寶,總共花了接近兩吊半銀子。
出了書肆,謝長義去飯館買來發菜、湯圓、豬肝、小鯉魚等十味,分盛十小碗,叫“十魁”,是要請蒙師的老學生前來與小寶共食。
這些拜師禮節是他跟他爹學的,他想着照他爹當年送大哥開蒙買的送應該差不離。
鎮上的私塾夫子姓韓,今年快五十歲了,前朝年間的同進士出身。新朝建立後,韓夫子便辭官歸鄉辦了私塾。
私塾的學生年齡跨越比較大,上到十七八歲的少年郎,下到如謝行儉這樣的稚子也是有的,但總人數不多,不過二十來人。
韓夫子的家是一個二進的庭院,置在鎮子的南面,遠離街面鬧市,環境格外的清幽安靜。
父子倆問了路後就直奔過去,由門口小厮領着從側門而入,不一會兒倆人就被帶到偏廳,一看偏廳早有上門拜師的稚子在等候。
謝長義将手中拎着的“十魁”挂籃交給小厮,小厮接過後端上兩杯茶水,交代謝長義在此等候便離開了偏廳。
偏廳不大,上首放置一套桌椅,下方左右兩排待客的靠背杉木椅子一溜的伸向門口。
匆匆掃了一眼,只見周圍挂壁的書櫥上擺放着整整齊齊的一摞一摞的書,镂空的窗牆上用線交叉懸挂着幾幅墨寶。
除此之外,西南方的牆角邊還立了一棵碩大的盆栽四季青,一抹綠色讓本就肅穆的偏廳書室增添了些許活力。
謝長義喝了口茶便老老實實的坐着,謝行儉比較好奇偏廳的其他人。
他偷偷的直起身子往旁邊打量,旁邊椅子上坐的應該也是一對父子,皆身穿淡藍色長衫,用的布料光滑細膩,衣服的袖口上繡了一圈暗金的走編,從衣服用料上看,謝行儉估計這家的家境應該不錯。
看到謝行儉,小孩似乎松了一口氣,他張了張嘴,看看四周,把頭湊過來壓低聲音說起小話:“你也是被你爹押着過來的?看上去比我還小。”
謝行儉失笑的搖搖頭,明知故問,“哥哥可是不想讀書?”
小孩皺着包子臉,沒好氣的道,“我才不想讀呢,讀書累。”
他爹聞言眯着眼看過來,小孩頓時吓得捂着嘴不再言語,正襟危坐起來。
謝行儉也乖乖坐好等待韓夫子的到來。
沒多久,韓夫子大步走進偏廳。
他長得跟謝行儉想象中的先生不大相同,人有點兒壯實,手臂肌肉凸出緊繃着細布長衫,下擺稍短停留在小腿處,踩着木屐,膚色有些黑,倒八字眉,不說話顯得兇巴巴的。
給他的第一感覺是穿着有些不倫不類,一眼望過去不像個文人,倒像一個耍大刀的武者。
不過,人不可貌相。在路上他爹對他科普過韓夫子的事,說韓夫子雖其貌不揚,卻做得一手好文章,更何況自身是同進士出身,手下教導的學生也很是不錯。
謝行儉猜,這也許就像上輩子所說的:上帝關了你一扇門卻為你打開了一扇窗吧。
見韓夫子走進來,四人皆站起身迎向韓夫子,韓夫子擺擺手坐下。
聊了會無關緊要的事,韓夫子便針對兩位長輩送孩子讀書的目的提出了疑問,問送來讀書是為科舉還是單單只需要孩子識字明理。
待知曉孩子們皆走科舉仕途,韓夫子便打起精神來。
細細的問起謝行儉和另外那個小孩的籍貫、姓氏、生辰、三代之內可有從事娼、優、隸、卒這四種職業。
科考前的學籍管理十分嚴格,在錄人方面設置有防火牆。
關于娼、優、隸、卒四類人的子弟不能考拭,謝行儉上輩子特意查過資料求證。
事實就是如此,古代科舉确實帶有人身歧視的色彩存在。
這四等人排在“士農工商”階層之外,統稱‘持賤業者’。
娼指娼妓以及那些開青樓楚館的,都說行娼業的子孫後代不許科考,但只要細細品,就會發現裏面的律法纰漏很大。
母曾為娼業,後從良生子,父親只要是良民,其子是可以參加科舉的。
這其中的緣由大概是跟朝廷的主流挂鈎,畢竟中央集權制講究宗親為上,重父不重母是常态。
還有一種是爹娘都是娼業,這就要另當別論了,這樣人家的子弟,想必也不會出來科考的。
既然如此,那為何還要把娼業列在禁止科舉的上首之位?
依他的想法,他懷疑是父系社會法則在作怪,內有貶低女性職業的嫌疑。
優就不用多說了,一句“花指翹,戲婊笑”道盡了優伶的地位低下。
有些朝代優還涵蓋耍雜技的人,比如口技。
讀書先賢們崇尚正心修身的為人處世之道,像這些吃開口飯的,露才露德,當然不允許科考。
隸泛指賣身為仆的奴隸。
卒比較特殊,譬如像差役、捕快,都是官府的人,地位比之一般人都要高,但就是不被允許後代參加科考。
問完長輩,接下來是對小孩的考校。
“都擡起頭讓老夫看看。”韓夫子捋了捋胡須,端詳起兩小孩的容貌。
大的叫葉禮承,濃眉大眼,臉上的嬰兒肥随着動作微微煽動。
葉禮承強抑着緊張看向韓夫子,驀地空氣中與韓夫子一雙嚴厲審判的虎目對視上,他頓時心虛到鼻尖都開始沁汗。
葉禮承垂下眼,用小手偷偷的揪他爹衣角,心想夫子太可怕了,他要回家。
他爹微微一笑,不予置之。
韓夫子又轉頭看謝行儉,謝行儉擡着頭,一雙大眼浸染了愉悅和興奮,神态上絲毫沒有葉禮承表現出來的緊張和抗拒,他規規矩矩的站在韓夫子面前,一點不膽怯。
韓夫子好久沒碰到這麽膽大的孩子,一下樂了,露出了進屋後的第一個笑容。
“老夫問你們,”韓夫子撩開前襟坐好,不緊不慢的提問,“既然你倆想讀書應考,倘若以後數次科考不中,當如何?”
說着下巴朝葉禮承的位子點點,“葉禮承,你先說。”
葉禮承吓得‘蹭’的站起來,動靜大到身後的椅子都撞移了位置。
眼看着他爹臉色慢慢變黑,葉禮承撓撓頭,慫噠噠的行禮開口,“夫子在上,學生以為科考不中,不中就,就......”
就了半天沒下文。
突然,葉禮承眼珠子溜溜打轉起來,似是想到什麽。
他嘴巴一咧,笑的賊開心,“夫子,考不中就考不中呗,再說我爹鋪子活多忙不過來,我要是考不中,我就去幫我爹釀花酒,還可以幫我娘做花酥賣,我都學會活面了,現在做起來都不成問題,嘿嘿。”
他恨不得此刻就回家吃香噴噴的花酥,喝甜甜的花酒。
“你!”一心望子成龍的葉老爹被兒子一番話氣的吹胡子瞪眼。
剛想擡手賞兒子一頓‘板栗子’吃,突然意識到身處在外,便咬着牙忍了忍縮回了手。
只一雙眼盯着葉禮承頭皮發麻,葉禮承趕緊向夫子行上一禮便退至旁邊。
謝行儉聞言忍俊不禁,這該死的天真樂觀派!
韓夫子撫着胡須,被葉禮承的調皮逗得哈哈大笑,笑罷才道,“科舉讀書教人便是——孝道安親、外孝安身,內孝安心,你小小年紀懂得幫爹娘做事很是不錯,只不過......”
他頓了頓,看了看角落縮成鹌鹑狀的葉禮承一眼,告誡道,“既然你選擇走科考,老夫可不願日後你還沒考就跑回家釀酒做吃食,考不考的中先不提,只是這半途而廢當要不得。”
葉老爹忙道,“不會不會,家裏的事有我和老妻照料,犬子只需用心跟着夫子讀書便可。”
說完大手摁了摁兒子肩膀,提醒他說話。
葉禮承跟着腦袋直點,“學生以後肯定會好好跟着夫子學。”
韓夫子這才滿意,木的臉把目光轉向謝行儉。
“你呢,謝行儉?”
韓夫子一下轉到謝行儉的身上,一直坐立不安的謝長義悄悄替兒子捏了把汗。
他家沒花酒釀,也不做酥餅,不過有田地,難不成小寶考不中就回去種田?
那,那小寶和他一樣回家種地,還用讀書做什麽?
他大字不識幾個照樣把莊稼看護的好好的。
謝長義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謝行儉從始至終都沒想過回去種田,即便是以後科考不順。
“夫子。”謝行儉上前一步,朝着韓夫子俯首彎了一腰。
再擡頭時,只見他小臉上神情嚴肅,一字一句的答,“學生以為,學生爹娘花兩吊半的銀錢為我買書本、筆墨紙硯,以後會花的更多,花這些定不是叫學生呆在學堂稀裏糊塗的學上幾年,再稀裏糊塗的應考。”
“在學生眼裏,讀書做大官除了要勤學苦讀外,還應當講究技巧,不能死讀書,讀死書,這樣便是考上一百回也于事無補。”
“此話怎說?”韓夫子脫口而問。
謝行儉眨眨眼,滿面笑容,說出的話巧妙絕倫,“如何講究讀書技巧學生尚未知曉,學生想着夫子日後教學生功課時,必會教導學生如何正确讀書。”
“這是自然。”韓夫子點頭回應,“只不過老夫的學生衆多,老夫各個都教導了如何讀書,可仍有很多人不得考中。”
意思是有了技巧并不能萬事俱備。
這,謝行儉啧了下舌頭......
“夫子可食香臭菜?”謝行儉突然提問。
“香臭菜?”韓夫子有些不明所以,卻還是認真回答,“老夫在吃食上無甚講究,年輕在虞縣做官時,虞縣一到春季處處可見香臭樹,老夫在那經常食用此菜。”
虞縣?
謝行儉甩開好奇心,正色話題,“夫子應當知道,香臭樹矮的有五尺,更高的足有二十尺。”
“學生一家人都喜食香臭菜,可學生的長輩大多身高五尺半不到。”(1.83左右)
謝行儉學起小兒賣萌的姿态,嘟起嘴委屈巴巴的道,“即這樣,高枝頭上的香臭菜,學生豈不是只能眼睜睜的望着而食用不了?”
“是啊。”韓夫子揶揄一笑,倒立的粗眉随着臉上肌肉抖動一顫一顫的,整張臉顯得格外滑稽。
謝行儉被韓夫子的笑容搞得十分羞恥。
他心裏叫苦不疊——什麽嘛,人家好歹是六歲兒童,賣一下乖怎麽了。
“哼。”謝行儉垂眸輕笑,轉瞬驕傲自信的道,“然,學生家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吃上高杆子上的香臭菜,只因為學生的爹造了物什——竹子勾。”
“學生是農家出生,每年豐收季節時,爹便會用鐮刀割莊稼。”
“鐮刀能割地上的莊稼,那長在半空的香臭菜如何割不得。竹子勾就像是天上的鐮刀,不管多高的樹,采摘都不在話下,這叫萬變不離其宗,方法要巧用。”
做學問也是同樣,光有技巧不頂事,還要會妙用。
謝行儉見韓夫子一臉深思,他爹和葉老爹均瞪得大眼神情恍惚,不禁捏緊拳頭,暗忖是時候到了收尾的時刻。
“夫子問學生以後數次科考不成該當如何,學生現在告訴夫子,書讀的好,科考壓根不用擔心不中。”
“一次不中,學生會想許是學問不到位,回去後定要好好加強功課。”
“兩次不中,學生該反省,是思考的太少還是考場不順。”
“三次不中,學生就該回過頭看看是不是自己用錯了方法。”
“數次不中,不應該再考了。爹常說‘事不過三’,屢次在學問上不順心,應當舍下科考讀書這條路。”
說着,謝行儉指指葉禮承,眼裏泛着憧憬,“還可以回家釀酒做餅子呢。”
葉禮承猛然聽到謝行儉在cue他家酒和餅子,竟傻乎乎的對着謝行儉開始擠眉弄眼。
謝行儉當然沒搭理,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嗓子早幹了,沒心情。
他朝着韓夫子拜了拜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