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六天過去。
午後,山上風景清幽,群樹環繞間,矗立着十層樓高的寶塔形建築物。
亞麗陪白雪探望她父母,在爸媽照片前,白雪獻上鮮花。
「爸、媽——我很好,雪蓮也很好,房貸都繳清了……所以你們不用擔心。」白雪跟相片中寧靜微笑的父母說話。
亞麗翻白眼,是好個屁啊?來的路上,已聽白雪說了生日當晚荒謬的遭遇,以為白雪一見到爸媽牌位,就會撲上去哭到崩潰,埋怨、訴苦、質問、怒罵。結果?
「總之,一切都很好。」白雪跟爸媽說。
「最好是。」亞麗冷哼。
稍後,她們在樓下露天餐飲部休息。
遠處山巒綿延,日光燦黃。一叢茉莉正芬芳。如此山中美景,人間仙境,桌上咖啡香正彌漫,幾聲鳥叫,風吹樹葉沙沙響。寧靜平和的所在,但她們的對話,卻是人間擺不平的煙火——
「怎麽不跟你爸靠麽一下?他這一死給你惹出多少麻煩?」
「可是看着他們的照片就罵不出口,都死了講這些有什麽用?」
「那女人都講了,你爸媽出車禍可能就是因為她。所以呢?接下來要怎麽辦?我建議你,趁她住院把她的東西轟出去,對了,順便把門鎖換了,那種女人活該遭報應,流落街頭都便宜她!」
「好主意。」白雪陰陰笑。「這次要跟警衛講清楚,管理太不嚴謹了,絕不能再讓她找鎖匠開門,不然我拒繳管理費。」
「對!」拿出煙,叼嘴邊。
「這裏不能抽煙。」白雪指了指禁煙标示。
暗!想擺個狠POSE都不行,折斷香煙。「這樣吧,我幫你做告示,将那女人的臉貼貼貼……貼滿整座大樓跟電梯,警告住戶提防這個女人,只要她出現,立刻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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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叫警察抓起來!」
「對!」亞麗按住缸雪肩膀。「你要硬起來!不要再窩窩囊囊,就是那個什麽,斷、開、鎖、鏈,斷斷斷——」
但她想了想,又猶豫了。「可是——熙旺怎麽辦?」
「關你屁事?她生的小孩自己養,跟你沒關系!」
「可是——」指着左手彩色手環。「你看,他特地編這個祝我生日快樂,好貼心的孩子。」又拿出卡片炫耀。「你看,他說以後要照顧我,他好貼心,我好感動。」
「看清楚,」揪住缸雪用力搖。「這不是『Cartier』,這是橡皮筋編的,你感動個屁!」
「但這是世上獨一無二、專門為我編的姐弟環啊,只有熙旺跟我才有呢。」白雪掩着心口,感情用事。
「他真是把我當姐姐愛着啊。」擡臉,遠目,想到若幹年後,她垂垂老矣——
「姐……你不要再辛苦畫畫了。」長得像「都教授」的熙旺,拍拍戴老花眼鏡、滿頭白發、孤在計算機前用繪圖板的老姐。他咧嘴笑,一口白牙閃着光。
「退休吧,姐。我養你!喏——」扔下一疊鈔票。「這我賺的,以後每個月給你八萬塊,OK?」
啪!拍斷她的神經線,打醒她的神游病。
「快醒來……」亞麗巴她。「小孩子的承諾你也信?我小時候也說長大要嫁小叮當,結果現在沉迷找炮友,你覺得呢?」
呃,也不用這麽大聲昭告全世界吧?
「可是熙旺是好孩子,很有愛心又善良。如果就這麽放棄,他媽現在又沒能力照顧他,萬一因為家庭因素學壞了,走入歧途變成——」
白雪又擡頭,又遠目了——
「看三小?」長得像古惑仔的熙旺怒視她,一臉狠勁。染黃發、穿背心,手臂刺龍虎,嘴巴嚼槟榔,是「破少年」無誤。他嘿嘿笑——
「最近有好貨,要不要買?支持一下嘛。」扔一包東西在白雪面前,白發蒼蒼的陳白雪拾起來,顫抖驚呼。
「毒?毒品」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日子難過啊姐——」
啪,打死你這個壞掉的腦細胞!打殘你這顆智力稀埂的大腦!
亞麗又巴她了。「你的妄想症幾時才會好?」越來越嚴重了,講着講着就給老娘神游去!
「我看還是暫時讓他們住,等沈檀熙經濟穩定,情緒也比較穩不用吃藥了再說。」
「我就知道最後你還是會這樣講,陳白雪,你的名字叫『懦弱』。」
「我的名字如果叫『懦弱』,你的名字就叫『yin蕩』了。」
「你還頂嘴?越來越叛逆了你,我就知道你交了壞朋友,嗚嗚嗚。」江品常,人都你帶壞的,還我清新可愛的陳白雪,哼!
「我不是軟弱,我是怕下決定。決定不難,難的是将來若後悔,或發生遺憾的事,沒辦法補救怎麽辦?反正都這樣了,趕他們出去我也不會更開心。我也試過就這樣不理,這幾天熙旺都住品常那裏,沈檀熙在醫院我也沒去探望。可是心裏就是悶悶的。看他們難過凄慘,我沒有比較爽啊。」
「江品常帶着熙旺?」
「嗯,這幾天熙旺都住他那邊。」
「他願意?」
「唔,那時我因為王朔野跟沈檀熙的事心情大亂,他主動說先讓熙旺跟他住。」
「這家夥真怪,是不是什麽東西丢給他,他都會顧?」
「好像是昀。」
「那好——把沈檀熙丢給他吧。」
什麽爛建議?賞她白眼!
亞麗啜口咖啡,嘆氣了。「唉,人算不如天算啊,我真沒想到,你跟王朔野就這樣吹了。記得嗎?那時他又是送牡丹,又是送名牌貨,最後也真的求婚了,你不覺得可惜嗎?」
「可是跟他相處太痛苦了,他能給我很好的物質生活,但是他也要我都聽他的,我努力過了就是沒辦法。我真羨慕美惠,萬尚能真是她的白馬王子,照顧她、寵愛她,更厲害是還尊重她,啥都肯聽她的以她為主——」
「白馬王子個屁啊!」亞麗激憤。「萬尚能也配,我想吐!」
「奇怪,你幹麽對他這麽有敵意?難怪美惠要生你的氣。」
「你們都不知道,萬尚能做了什麽,我忍得多辛苦。」
欸?莫非有秘辛?
「兩年前,有一次我工作壓力大被客戶惹毛了上聊天室約炮,我化名『輕熟女露露』,跟網友約好在麥當勞踫頭,為了方便相認,我說我會穿藍洋裝,他說他會在桌上放一本英文字典,結果我在麥當勞看見誰?我看見萬尚能!」
「他去吃宵夜?」
「對,但宵夜就是我。他桌上擺着字典。」
「怎麽可能?!」白雪驚呼。「是不是誤會?」
「半夜在約定時間出現在麥當勞,還剛好桌上放英文字典?世上有這樣的巧合嗎?當然,他一直否認,但哼哼哼,那心虛的表情能驅過我嗎?」
「天啊……」
「後來他見否認不了,就跪下認錯,哀求我不要告發他,哭得好比孝男白窮。」
「孝男白窮是?」
「不要劃錯重點不要挑我語病我只是講來順口的。」
「是是是。」白雪拿出手帕擦汗。「我吓到了,你真的都不跟美惠講嗎?這好嗎?」
「不然跟她講啊,我也想講啊,但你覺得我跟美惠說……你最驕傲最愛拿來跟我們炫耀的極品男友,其實約我半夜打炮。陳白雪,你想,美惠聽了會感激我還是想揍死我?」
「我……我不知道。」
「但至少我知道她會怎樣,她一定會崩潰。」亞麗嘆息,那一夜真是天人交戰,好幾次拿出手機,只差沒按下美惠的電話號碼。
「萬尚能跟我保證他是一時好奇,貪圖新鮮,畢竟跟美惠交往太久,又只交過她一個女朋友,所以想找點刺激的。他吓慘了,保證絕不再犯。他也真衰呴,第一次學人找炮友就找到我。只能說世上真的有神——」
「真不敢相信,虧我一直覺得他是極品好男人,還傻傻的羨慕美惠。」
「唉,所以說不要再亂羨慕了,也許這世上沒有完美的白馬王子。換個角度想,假如我是萬尚能,一輩子只能吃一個女人吃到老,我可能也會心癢癢——」
什麽啦!真無言。「看樣子這事還是不說的好。」
「對啊。」亞麗分析道︰「我看得出萬尚能真的愛美惠,不然也不會因為被抓包痛哭流涕跪地跟我哀求了。不告訴美惠,讓她就這樣傻傻幸福着,也許是身為朋友最正确的選擇。」
是這樣嗎?是非對錯,原來不是那麽容易下判斷的。
別羨慕,也別期待了。白馬王子活在童話故事裏,現實生活,還是自己面對吧。自己作主,反而輕松多了啊。
傍晚,白雪整理好心情,去接熙旺回來
冰箱已經準備了熙旺愛喝的飲料。有可樂,也有雞蛋蜜豆奶。家裏也打掃過了,她還特地戴着熙旺送的「姐弟星暴手環」。
「我的弟弟啊。」每每看着這手環,心裏就暖。唉,可憐的熙旺,一個禮拜不見,又對他不聞不問,他很傷心吧?會不會怪姐姐不理他?會不會誤以為姐姐讨厭他了?
來到電器行外,看見熙旺抓着塑料水管,在給屋外那片水泥地沖水。江品常拿刷子,刷掉地上髒污,他們倆合作無間。
白雪揮手喊︰「熙旺?」
「姐?!」熙旺愣住,扔了水管奔向她。
白雪蹲下張臂。「熙旺——」
「姐姐——」熙旺撲進她暖綿綿的懷抱裏。
抱住熙旺,白雪眼眶紅了。是啊,人間有溫情,管上一代怎樣,她就是要愛小弟,感恩的心……感謝有你……差點唱起歐陽菲菲的歌。
「我們回家吧。」她摟着熙旺。「明天一起去接你媽出院。」
「唔。」看到白雪戴着他做的手環,他笑問︰「喜歡我的禮物嗎?」
「超喜歡的。」果然,熙旺左腕也戴着一模一樣的手環啊。
真是,真窩心、真貼心!
「要帶他回去了?」江品常走來。「書包那些的,我收拾好,等一下拿過去給你。」
「好,麻煩你了……」等一下!一把抓住他的手,白雪問熙旺。
「為什麽他有跟我們一樣的手環?」就戴在他左腕,一模一樣?不是說只有他們姐弟有?熙旺你說看看你說看看!
「哦,因為哥哥教我打棒球,我好喜歡哥哥,所以做了一樣的手環送給他。」
「還說只有我們姐弟有。」哼,打棒球就有嗎?熙旺,你太濫情了,枉我感動成這樣。
江品常笑她。「幹麽?吃醋喔?不是這麽小心眼吧?」
「才沒有。」不認賬。
「白雪來啦?」黃西典也來了。「最近忙什麽啊?怎麽都沒來?」
「你……你怎麽也……」白雪指着老板的手,他也戴着一模一樣的手環。
黃西典好害羞地晃了晃手環。「熙旺好可愛,編了這個送我呢。唉唷——」他蹲下摸了摸熙旺的頭。
「你要回去了嗎?我好舍不得喔。」
白雪一把揪住熙旺,用力搖晃,含淚咬牙贊道︰「幹得好,真是有才!」
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很多溝渠。小朋友的心啊……泣!她在家飽受罪惡感折磨,內疚難過。這小子卻在品常家變節,吃好住好玩得好,就全愛上了。
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有她傻兮兮……
白雪跟熙旺走回家。看熙旺胖了,還一臉笑盈盈。
「在大哥哥家住得很開心岣?」她真的有些介意。
「我喜歡跟大哥哥住。」
「那要不要幹脆多住幾天?還是以後都跟大哥哥住?」生氣了。
「不行。」熙旺牽住她的手。「怎麽可以讓姐姐一個人住。」
「我自己住很好啊。」鬧別扭了。
「我承諾過的。」熙旺将白雪的手握緊緊。「沒看到我寫的卡片嗎?我要照顧你啊,家裏沒男人是不、行、的。」
喚……熙旺,熙旺啊。
陳白雪也夠單細胞了,馬上被融化。「我買了很多零食喔,還買了你愛喝的喔,還準備了蛋糕給你吃。餓了吧?晚上想吃什麽?姐弄給你吃?」
「我們等品常哥哥來再一起吃吧。」
「為什麽?」
「我要吃的你不會用啦,說真的,我比較愛吃大哥哥弄的晚餐。你忘了炒泡面的事嗎?唉,那次你好忙,我好累。」
死小孩!嗚——
第二天,應白雪要求,江品常又搬回白雪家了,一如往常,他照料白雪和熙旺。
沈檀熙也回到白雪住處,她跟白雪有了默契,都不提往事,和平相處。風風雨雨,似乎都結束,他們過了一段恬靜時光。
江品常得知白雪新接的筆記本案子,需到山裏拍素材,他推薦她幾個不錯的景點,有時他會開車,陪白雪上山捕捉繪畫素材。
他一路幫白雪拎相機。「我是你助理吧?」
「又想拗頂級和牛吃?」
他大笑。
他們常去內湖的「大溝溪生态治水園區」,待在林間,瀑布前有木橋,橋上有石椅。他們會在那裏坐着,等待臺灣藍鵲或五色鳥出現,有時還會看見罕見的熒光藍蜻蜓。白雪會拍照,畫下草稿。有時,熙旺也一起來。
熙旺愛吃「洪瑞珍三明治」,出發前,江品常會先開車到忠孝東路的三明治店,他會買熙旺愛吃的招牌火腿三明治,買白雪愛吃的草莓三明治,買自己最愛吃的雞蛋色拉。然後一樣從口袋掏出绉巴巴的鈔票付賬。三明治很便宜,便宜又好吃。
白雪負責攜帶泡好的烏龍茶,茶具、杯子、防蚊用的左手香葉子,這是江品常在她家陽臺種的。外出時摘幾片葉子,在手足搓揉,就能防蚊蟲咬。
如此家常生活,仿佛可以永遠這樣安穩過下去,白雪是這麽覺得的。
如此家常生活,随時可能幻滅,這是品常的感受。
現在一個禮拜至少有三天,醒來時,他沖到浴室嘔吐,因為頭部的鈍痛感加劇。他隐藏得很好,嘔吐時會打開蓮蓬頭,讓嘩嘩水聲掩蓋嘔吐聲。
白雪都沒發現。
有時,他在廁所嘔吐,吐到虛軟,跪在馬桶前,一邊聽白雪敲門,不高興地嚷嚷——
「你好久喔,你是男人欸,怎麽洗個澡都比我久啊?」老是這樣一大早就霸占浴室。「你晚上不是洗過澡了嗎?一天兩次很不環保喔。」
等江品常調适好,走出浴室時,白雪免不了又要追着他唠叨幾句,他總是笑笑的。
心裏卻知道……他的狀況越來越不OK了。有一次走出浴室時,白雪突然拽住他手臂,直盯着他的臉瞧。
「江品常?」他一陣心慌,別開臉去。白雪将他的臉扳過來,認真瞧着。「怎麽一大早眼楮就這麽紅?」
嘔吐造成的,但他說——「昨天太晚睡。」
「你熬夜在幹麽啊?」
「看*片。」
他就是這樣,老用不正經的話打發她。
這日午後,白雪到二手電器行找江品常。
他不在,黃西典蹲在地上,正忙着收拾散落的維修器具。
「江品常呢?」
「哦,今天禮拜三,他去盲人重建院上課。」
「呷?」
「盲人重建院啊他——」等等!黃西典愣住,暗!說溜嘴了!
「他幹麽去上課?」本來也不覺得有什麽,但老板驚訝的表現,教白雪狐疑起、
「我沒講,你當沒聽見,不要害我被罵。」黃西典急着收好工具往裏邊走,白雪追上去,她有不祥的預感。
「江品常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他為什麽要去那裏?」
「欸,他不喜歡人家問這個啦。」
「你不說我自己問——」拿出手機就要打給江品常,黃西典急了。
「我說、我說,你別煩他。」他嘆氣。「我都跟你講,但是你絕對要保密,不要害我。」
這天,黃西典說了許多關于江品常的事,白雪呆愣愣聽着,感覺像作夢,太沒真實感。
他說了江品常的病,還說江品常以前在他朋友的建材行工作,後來需要地方住,才換到他這裏上班。他不清楚江品常跟家人怎麽了,但從沒聽他提過家人,也從沒有家人找過他。
以前,江品常會定期到醫院追蹤,但現在,已經放棄治療,因為醫生也說了,沒辦法根治他的病。
「……因為頭部左側的腦瘤接近視神經,位置又危險,也不能開刀,所以醫生要他先做好失明的準備才去上課——」黃西典講這些的時候,很忐忑。因為白雪跟江品常很要好,本以為她聽完會崩潰,會哭哭啼啼。但沒想到她手一揮,嗟道——
「不可能啦,他看起來很健康,怎麽可能有病?說不定是誤診。」
「健康個屁,他頭痛的時候都躲起來,那種痛不是一般人捱得住的。尤其是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常常一大早起床就痛到吐。他就是逞強,也不讓人關心。你要假裝不知道,不要去問,不然他會生氣。」
白雪心驚,想到早上浴室常常傳來嘩嘩水聲,以為他是在洗澡,難道……在嘔吐?
太突然,沒真實感,所以呆呆地,也不感到慌。
她質疑道︰「哪有可能生病的人這麽淡定?再說了,萬一是真的,那他瞞着我們就太過分了。他現在是跟我們住,萬一發病了我們怎麽辦?」說着說着,一股火大,老天爺耍她耍上瘾了嗎?她這麽喜歡江品常,結果他長腦瘤?搞什麽?
白雪臉色鐵青,拒絕承認事實,甚至惡意道︰「我可沒那個功夫照顧病人,要是早告訴我,我才不讓他過來住,莫名其妙!」氣到胡言亂語,好像只要這麽抗拒,就不是真的。
黃西典錯愕,她說什麽?!
她竟——白雪的反應,教黃西典震怒。以為她不會那樣勢利,也對啦,誰想承擔這麽大的責任?但她急着撇清關系,惹他不悅。
「是擔心會被他拖累嗎?你放心,我了解品常,真發病了他會回來跟我住,不會麻煩你!」又憤慨道︰「他早都想好了,要是嚴重到失明,他有存一筆錢在我這裏,到時我會幫他找看護,不用你麻煩!你放心了吧?」
最好有這麽簡單!最好是!她氣呼呼走掉。
她沒回家,攔出租車趕到盲人重建院。她還是不信,那像夥不可能這麽倒黴。可是在盲人重建院大門外,看見裏面持手杖的學生們,在長廊下排成一列練習行走,江品常也在其中——
是真的?
她恍惚回到家,關在房裏,回想江品常的種種,似乎都有了答案。
白雪記得他們第一次相遇,在深夜的KTV包廂裏。那時,他幫她處理桌面穢物,後來臨走前,他漫不經心丢下一句——
「……別忘了再跟你爸禱告,叫他保佑我,就說……像我這麽好心幫你的人,一定要讓他前途……一片光明。」
光明?原來是他最需要的。
所以他才不交女朋友?不要穩定的關系?因為死亡離他太近了?
但也許沒那麽嚴重?白雪上網搜尋腦瘤相關資料。越看,心越往下沈。
這不像感冒發燒好解決的病,也不像心肌梗塞或爆血管,有可能一發作馬上葛屁。它棘手又麻煩,照顧起來很困難,很多病人到最後甚至生活無法自理,拖累親友,更甭提龐大的醫療費用。
好,我了解我知道了。
白雪努力樂觀地想,反正啊,幸好啊,她又沒跟他怎樣。要是跟他好上了,之後他病倒,還要照顧他咧。假如真的失明,那還要被拖累呢。這不是自讨苦吃?誰敢跟這種人交往?結婚生子?連同居都麻煩。
畢竟也遭遇太多現實世事的磨難,陳白雪也變得世故了。她不再是童話中浪漫小公主,她拒絕被白馬王子照顧,但不代表,她就樂意當悲苦灰姑娘伺候病人。
不離不棄?別傻了,你來現實生活裏捱一陣看看,誰那麽勇敢?誰愛得那樣堅強?當現實如烏雲壓頂,人人都要為自己打算,何況她還這樣年輕啊。
于是陳白雪決心假裝沒這回事,把心硬起來。于是她決定即使好喜歡江品常這個人,以後還是保持好距離,不要陷進去,不要涉入他生命裏。
假如他不對勁了,就讓他回黃西典那裏,她沒能力照料他。她不要活得那樣辛苦,她不要扛那樣重的包袱。她不要看他倒下去,更不要看他發病後種種的可怕悲慘樣。
好不容易開始享受輕松沒壓力的生活,絕不扛照顧他的責任,這不是開玩笑的,萬一到病況嚴重時,腦瘤患者甚至可能因開刀失敗,大腦受損死亡或癱瘓——就這樣辦吧,沒關系的,陳白雪。雖然無情,但這是最正确的做法。
幸好現在知道了,不要難過,不要操心,反正只是朋友。鬼打牆那樣不斷給自己心理建設,也鋪陳好安全脫身的退路,假裝不知道,就随時能抽身。
沒關系,沒關系的。只是朋友,生老病死很正常。不要緊,對他,她沒責任義務。她這樣一直想,一直安撫自己,一直說服自己別緊張別惶恐。
關計算機,收筆記,瞥見穿上彩色鉛筆套的筆,倒抽口氣,她崩潰大哭。
以後畫畫時,讓筆穿上衣服,就不會磨出硬繭了。
暗啦!她只是長繭,他長的是腦瘤啊!
哇——爛透了啊!
癱在床上,哭得好傷心好傷心啊。
熙旺放學了,跑進來看她。「姐姐?你怎麽這個時候睡覺?」才六點呢。
「你乖,姐姐好困。」
「那吃晚餐的時候叫你出來喔。」
「姐姐要睡覺,不要吵我。」
後來,聽見江品常回來了。傳來廚房的炒菜聲響,他在做晚餐。白雪還聽見他跟熙旺在客廳講話。
他問熙旺︰「為什麽姐姐一直在房間?」
「她在睡覺。」
「去叫她出來吃晚餐。」
「她叫我不要吵她。」
「是不是生病了?」
嗟,白雪感到好笑。生病的是你吧?可惡,瞞着我們所有人!
她聽見房間門被推開,忙閉上眼裝睡。她感覺他走近,然後他把手掌輕輕放在她額頭,好确認她有沒有生病,是不是發燒?沒生病,他放心了,就給她蓋好被子,然後悄悄退出去。
一會兒客廳響起電視聲,他跟熙旺吃晚餐,一如往常,熙旺跟他聊學校的事。
後來,白雪聽他罵熙旺。
「不要把排骨吃完,留一塊給你姐姐。」
「可是炸排骨好好吃喔。」
「姐姐睡飽了會餓啊,這塊不準動,要留給她。」
白雪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泛濫起來了。
往被子裏躲得更深,痛哭流涕到幾乎被淚水淹沒。她好害怕,她不敢出去,不敢見他。她怕一見到他的臉,就會忍不住大哭。
這次,跟爸媽出車禍時一樣,白雪又一次被現實吓倒。
她怔愣,恍惚着,失魂落魄,六神無主。只要江品常在家,她就盡量躲房裏不見他。他來關心,她就敷衍。直到第三天,終于打起精神,接受事實。
好吧,他就是個長腦瘤的人啦!好吧,她就是個即使他長腦瘤也不想放下他的笨蛋啦!傅!衰斃了。詛咒上天的殘酷,詛咒命運的擺布,詛咒好人沒好報,組咒夠了沒?夠了。
詛咒也不能改變事實。她開始到圖書館,細讀腦瘤種種相關資料。她到盲人重建院,咨詢照顧盲胞的必要信息。她偷偷報名閱讀點字書的課程。她要了解他在面對的是什麽?她也要一起面對。
跟以前一樣,她想起爸爸說過的。不要怕,任何事不管多棘手,只要堅持重複二十一次,終究會習慣的。
如果,我在乎的人,以後會失明,以後可能會病重。沒關系,我就先訓練好我自己吧,我來習慣這種狀況吧,我就做最壞的打算吧。
二十一次嗎?如果他失明,照顧他二十一天就會習慣了。如果他病重,持續二十一天對着他憔悴模樣看久了也是會麻木習慣啦。
照顧他需要學會什麽?她就去學,就去練習。開始去盲人重建院上課,錯開跟他一樣的班次。去練習二十一次以上,她就會習慣跟失明的人生活。
說不定還學會特異功能,以後停電時姐也可以在黑暗中走跳自如。有備無患嘛,哈哈。拟定計劃,按部就班,心就踏實,勇氣也回來了。
白雪繼續假裝不知道他的病,但心裏已把照料他未來的任務,當成是必要挑戰。雖然,接受事實。,但情緒上,沒辦法釋懷,開始有種種反常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