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娶她(捉蟲)
“江大姑娘——”
陸鐘毓這位父親陸尚書是個蜜蜂眼,一副油晃晃的黑臉,兩道重眉,說話的聲音像含着漱口水,渾濁而刻薄。
“你們江家也算是世代書香門第,出過好些節烈貞靜有教養的女子,難道,祖上就沒教過你,什麽叫做自知之明?”
江沅呼吸立時急促,目光始終在維持鎮定體面,然而,下巴抖起來,有什麽在她瞳仁裏使勁兒逼。
陸尚書那嘴皮子還在不停翻攪,“你是個有啞疾的女子,之前,對咱們鐘毓死巴着不放,或者,尋死覓活用盡手段,咱們鐘毓稍微有想跟你退婚念頭,你就做那些不入流的花樣招式,咱們鐘毓是脾氣好,人心腸軟,所以放不下狠心抛棄你——怎麽,你是巴着他這好脾性兒、就給人賴上了?”
江沅的眼睛如噴火,她輸就輸在了這裏,怼人吵架方面,她完全是弱勢、束手無策的。
陸尚書又道:“你失了一個女孩兒的貞操,和不知哪個名的野男人睡上了,已經是沒什麽清白了,怎麽,你居然還癡心妄想嫁進咱們陸家?你爹到底怎麽教你的!好個不知廉恥的女子!”
“……”
在完全弱勢、回天乏術不能怼嘴的境況下,江沅除了用那雙如同已經噴火的眼睛看着對方——唯有,右手使勁兒捏着雨傘的骨柄,捏得手指甲都發白。
她死巴着他們家陸鐘毓不放?!天吶!
她像聽見天底下最荒唐笑話,用一雙輕蔑含怒眼睛冷盯着陸尚書。
陸家這個尚書老爺算是個十足十勢力小人,上不得什麽臺面,其實江沅老早就看得明白。
她和陸鐘毓訂親,是始于小時她祖母和陸家已故的老太爺是表兄妹,沾親的緣故,兩家關系好,走得也甚親密。陸鐘毓和她算是青梅竹馬,雙方彼此,互相知根知底,也是知己,兩人情趣愛好相投。
若是,論感情,誰比誰更多更深厚一點,其實應該是陸鐘毓一直在纏着她不撒手。
她沒有自知之明嗎?不,完全不是。
就因為自己這啞疾,因為也知道她以後若嫁來、可能要面對應付的陸家這些魑魅魍魉,她一直是拒絕逃避的、內心惶恐不安的。
陸鐘毓無數次在自己面前對指明誓,說,以後,她若嫁來陸家,定會好好護她周全,不讓人欺負,不讓她吃苦頭,會幫她處理好這些府上人情關系……
“她到底是怎麽進來咱們府上的?說!又是誰給她開的門、誰準了她進來?”姓陸的這臼頭深目老男人又說。
“來人,送這位姑娘出去!以後再不準随随便便讓她進來!對了,像她這樣早已沒了廉恥而不知羞的姑娘,你們送她出去,只準走角門!不準走大門!”
“……”
江沅發誓要記得這一天。
很快,果真就有陸尚書身邊一條衷心獵犬,笑得陰眉鼠目:“——您快請吧,江大姑娘?是讓我們擡着你走,還是趕着你出去呢?”
江沅的唇部抖得不像樣子。
她穿了一件滾雪白兔毛滾邊的杏子紅繡海棠花夾襖,雖是開春兒,然而春寒料峭,又是細雨飄飄的,尤其瑟瑟冷風灌進她袖口衣領,她凍得肌膚一陣瑟瑟發抖。烏黑的秀發被一縷縷打濕了,已經沾了雨水的領口雪白兔毛也黏糊糊貼在她脖子耳廓。
她長相算得上極其清麗秀美,小巧的嘴,鼻子秀挺,眉毛如墨筆勾勒,眼如同藏着一泓秋水,又像星星掉落進裏面。
她幾乎是不會恨人,即使,在江家那麽多年,父母親偏心妹妹,她受了很多不公的冷落待遇,她從來也都沒有以張牙舞爪、扭曲醜陋的面目、猙獰地展示于人前。
江沅這一輩子,不知是不是因為是啞巴緣故,她像要随時維持一種風雅氣度,而這風雅氣度,又似乎是她作為一個閨秀小姐最後那點尊傲支柱。
說話間,那下人似有前來拽她拉扯之意,江沅渾身都在抖,猛地伸手揚起一巴掌,就要朝那下人的臉狠狠甩過去,表達她的憤怒——他們就要把江沅拽着扯着,江沅那一巴掌,當然沒能成功甩過去,他們人多勢衆,力氣又大,她一個弱女,如此場景,人間如煉獄,而所謂的風雅氣度,只剩一片灰土狼藉。
有人這時忽然開了口:“——等等?”
是傅楚。
男人擡手支下颌,像是對這事兒感到興趣極了。“你們剛才說,這位姑娘她叫什麽?”
他把目光看向江沅。
墨眸深沉,眼角帶有笑意,然而,給人的感覺卻是玄辭冷語,背皮不勝寒栗。
***
這到底是怎樣一個男人?
江沅從雨中輕擡起頭,看他。由于剛才她被人一番推搡拉扯,不慎跌滑在地。處處都是水坑。
耳旁,是侍女月桐夾着風雨般的凄厲無助哭泣。“姑娘,姑娘……”
她的衣服裙子統統被打濕了,被打濕的絲綢褲管一路卷上了小腿肚,說不盡狼狽窩囊。
她搖搖拽拽在丫頭月桐使勁攙扶下,趔趄跌撞地站起,頭是暈的,兩邊打雷似耳鳴。
多年以後,江沅總會去回憶這一幕,是不是,就因為她此時此刻如此狼狽凄慘的模樣,男人心尖有一剎那觸動,不偏不倚,正巧觸到他了某個點上,他對她如今的模樣表示共情,感到甚至有一絲絲心疼。雨下得越發響了,像是在給整個無助絕望的世界增添一絲氣氛。她和他在這樣的場景下又一次痛苦尴尬相遇。想到這裏,江沅再也控制不住隐忍了一上午眼淚,啞聲痛哭了起來。
男人的視線看向了她,都不知到底是在看她呢,看是看他曾經那一段遙遠的、甚至同樣恥辱狼狽、風雨中艱難膝行、茍延殘喘過去。
陸尚書覺得氣氛着實有些古怪、不對勁兒,趕緊問,“傅相,這姑娘,她是兵部侍郎江景爍的女兒,從小就是個啞巴!事情是這樣的,說起來……”
便把他們府上和江家關系,包括江沅曾經和兒子有過婚約種種,以及,前段時日怎麽又鬧傳出在江家老太君壽宴上,江沅和一個陌生男子不知羞恥,滾了床。
又道:“相爺您給說句公道話,這位江小姐,從前是個啞巴,和吾兒婚約等事就不細說了,若是沒出事,或許老朽還可容忍,啞就啞吧,大不了咱們府上吃點兒虧,可是,你說她如今又幹出那樣的事,一個好好姑娘家,去爬男人的床,您說,咱們還能容忍繼續這樁婚約嗎!哎!”
傅楚的面皮輕搐了搐。
原來江家老太君壽宴上,江沅和傅楚的事兒,有一半人知道得詳細真切,可能又因為陸鐘毓沒有細說,所以那男人究竟是誰,陸尚書還蒙在鼓裏。
好巧不巧,陸尚書是給撞上了。還不知道那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傅楚。
傅楚從一随從手裏接來一把傘,也沒再去理這陸尚書,徑直走向江沅,道:“原來是你?”
“……”
江沅的嘴唇蒼白翕動不已,她的頭發由于剛才掙紮拉扯散亂下來,一縷縷好些被雨打得澆濕,直從額角散落在耳廓。
他輕輕地又伸手,幫她把那縷濕噠噠的頭發理了理,理至江沅耳後。
江沅還沒來及反應答什麽,背上閃過陣陣戰栗,又冷又恥辱。她輕輕地閉上眼,不去看對方的臉。
傅楚忽然轉過身,“陸尚書!”
陸尚書趕緊搖着尾巴上前。“相爺!”
傅楚:“這女孩兒我認識!”
陸尚書大驚大悚,還來得及往下問。
傅楚:“你口中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本相!”
陸尚書一步步慢慢後退,眼露驚詫,不可置信。
“還要繼續問個明白詳細嗎?”
男人的嘴角淺淺勾起,他把雨傘遞給陸尚書,示意他來撐。
陸尚書趕緊又搖着尾巴膽顫心驚小心翼翼給首相大人撐。“相爺,這,這是開的玩笑吧?呵呵,不可能,您跟她,不可能,這怎麽可能呢,莫要再騙下官了!”
“你們嫌她是個啞巴,還說她已經髒了,因為——那天,她是被人暗算,不小心走錯了房,所以後來,自然,你要令她與貴府公子退婚也是情有可原,那麽,好像看起來,這事兒,本相得負這個責任!”
“好吧,你們既退婚,正好,我娶!”
江沅大吃一驚,她也完全地懵怔在那裏,一臉驚愕,晶亮的瞳仁裏全是不可思議。
陸尚書的冷汗一顆顆往額頭上冒,完全不知接下去該如何回應了,呆若木雞。
***
“這傅楚,可是以前梨園班子的名角兒,啧啧,是唱戲出生的呀!你們看看他,果然名不虛傳,真美!真好看!”
“我以前可聽說,他只要一上臺,很多貴婦闊太太都往他身上砸銀票子,那場景與畫面,簡直不用形容了——”
“對了,你們知道兔兒爺的意思麽?我可聽說,他還當過人家的兔兒爺呢!”
“……”
恰時有幾個女人偷偷摸摸,欲窺這男人絕世容貌,躲藏在陸府的某花園犄角旮旯,或假山,或走廊大樹旁。
雨夾着風,那風又輕飄飄把女人們這些閑言碎語吹進每個人的耳朵裏,這應該是陸尚書的幾個小妾姨太太。
江沅聽得分明真切,很顯然,那傅楚自然也聽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
陸尚書吓得屁滾尿流,恨不得撕了那幾個婆娘的嘴,給她們吊起來毒打。
撲通一聲,吓得跪倒在場,對着傅楚磕頭求饒不止,“首相大人,是下官不會管教這些賤人!饒了下官這一次!下官定會好好收拾她們!”
傅楚額頭上的青筋蚯蚓似地牽爬,他笑了,嘴角輕輕扯起。
忽然轉首看江沅,像在讨她的主意。“依你說,這到底要不要饒?”
江沅哪裏一下應承得這麽多。
還未回過神,“饒了你?不如就好好地在這兒跟她磕一百個響頭吧!不磕夠一百,哪裏體現得您尚書大人的誠意,嗯?”
一把将陸尚書扯拽拖起來,揪着對方衣領,盯着他,俊面惡狠狠,冷笑:“你說呢?”
“——金東!”
便吩咐手下侍衛,“好好看看咱們這位尚書大人的誠意,命人起轎,回府!”
冒着雨,連傘也不要人打急匆匆倒背兩手去了月門,轎子應該停在前院,就那麽走了。
江沅的頭腦仍是一片空白,雙足一個趔趄,差點站不穩,幸而是月桐趕緊用手托住了她。
這天,江沅仿佛在做一場夢。
那個被傅楚留下的、叫金東的侍衛果真認真嚴肅,監視着陸尚書,要他好生給江沅磕一百個響頭,并且,不磕夠一百,不準起來。
江沅無法用言語以示此時此刻的心情。
院中的青石小道兩旁,栽滿了一樹樹開得雪白恬靜的玉蘭花,一樹樹花葉高高印在淡青的天空,像瓷器上碎裂的冰紋。
江沅看見男人的眉眼攜着撕裂般痛楚與厭憎。那麽美的一個男子,氣質如冰一樣清明,肌膚如冷玉一樣光潤。他的身影像霧一樣在雨中漸走漸遠,唯一阕繡有蝙蝠紋的大紅色袍角,像被撲滅的熊熊烈火,很快經從那月門一個轉折,便消失不見。
江沅忽然想起了京都流行的一首詩:“幸承君王拂枕選,垂憐侍奉華堂中。金屏障翠鴛鴦被,藍帕覆薰錦繡籠。本知巧言傷輕薄,含詞令色羞自通。轉側剪袖恩雖重,绮靡殘桃愛未終。”據說就是專寫這個男人的。
隐隐約約,江沅好像明白了點什麽意思;
隐隐約約,也終于明白日常父親江景爍對這個男人所常流出來的厭憎,還有,對這個人的種種畏懼、巴結、讨好……以及輕蔑,鄙夷。
忽然,她渾身一震,心一跳,他剛才說什麽?娶……她?對她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