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要相信任何人
沈叔北抱着任遙遠,雨落在肩頭,兩人卻渾然不覺。周圍是朦胧的紫陽花海,這也許不是什麽相愛的好地方,紫陽花代表的一直是殘忍善變,這大概是愛情中最不可承擔之重。
“她對我說‘不要離開媽媽’,當我離開日本後,我就知道我離我的承諾越來越遠。她有時候希望我去替她拿回那些她得不到的東西,有時候有憎恨我身上流着那個人的血。我其實也不知道她想要什麽,只知道我沒有辦法滿足她的要求了。”
“我以為是因為我要和別人走了,她才先不要我的,雖然後來我明白和我無關,準确來說從來都和我無關。她愛他,所以想留下他的骨肉,想借這個孩子挽回他的心,想讓我替她活在他的身邊,時時刻刻提醒着他曾經有這麽一個女人。他不愛她,所以根本不在乎她生出來的是誰,只要是個男孩,就可以繼承他的事業,完成他未盡的理想。”
“我終于想清楚,我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
沈叔北沒有辦法安慰他,在雨霧中他覺得懷中這個人正在一點一點消失,而自己無能為力。他不甘心,任遙遠又何嘗不是。可是那又能怎麽辦呢。
他只能用手拂過他的脊背,只有感受到織物下細微的突起,才能确信這個人實實在在的存在着。
兩人去了京都,有一場伊藤若沖的畫展任遙遠說想去看,難得他有興趣,沈叔北哪有不答應的道理,連夜趕了過去。
“他的畫總是定格在最有生命力的一剎那,用幾年的時間觀察積鳥魚蟲花樹,最終形成動态的信息,草木國土悉皆成佛,只有意識到天大人小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任遙遠在沈叔北耳邊講解,前所未有的神采奕奕,仿佛這些畫裏的生命也注入到他的身體裏,“伊藤先生說過‘千載只待具眼者’,他不被流派和規則所束縛,只創作自己心中所想,将那些孜孜不倦汲取的各色文化用自己的方式重塑,在那個信息封閉的時代反而讓人刻骨銘心。”
任遙遠興致勃勃的看了每一幅畫,每每看到奇特之處必然向沈叔北細細道來,不過這世外桃源般的悠閑不過持續了兩個小時,任遙遠的電話就響了。
沈叔北看見任遙遠臉色變了變,不過還是接起了電話
“秦伯伯。”
對方不知在說什麽,任遙遠一直點頭稱是。
挂斷電話,任遙遠平靜的說
“回去吧。”
沈叔北不想讓他去,再去受人擺布,可是他沒有立場開口。他只是心疼,對于對方而言這應該是家常便飯吧,找一個地方把傷口掩蓋好,再接着若無其事的如常人般掙紮,至于那傷口,只要流的血沒有污了衣服,就任由它裂開吧。
任遙遠進了泰華,沈叔北也回了公司。一切又回到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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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叔北以不放心他獨自一人為名,順利登堂入室,原本指望任遙遠在家洗手作湯羹,可是不知是任榮吩咐還是慣例如此,沈叔北在家的時間比他還多。對方時常應酬到深夜,由秘書送回來,醉醺醺地泡在浴缸,他從來不傾訴自己白天的事,不過即使在酒精的驅使下他的眉頭也從未展開,想必一定不算愉快,而沈叔北若想問也一定會被岔開話題。他向來極能忍耐。
“你這樣也不是辦法啊,喝太多酒傷身。”
沈叔北自己也算是聲色場所混過來的,知道這些人怎麽灌酒,任遙遠這個性子根本擋不住。任遙遠眉眼迷離,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麽,攀上他的腰索吻,沈叔北沒看過他這個樣子,怕人掉下去連忙摟住他,剛剛從水中出來身上還是濕滑,手也撐不住,很快滑到腰間,沈叔北一邊惆悵一邊心猿意馬。
對方心理狀态不對,他不應該乘人之危,可是他也不是柳下惠,美人在懷還能坐懷不亂。任遙遠估計也是被逼得厲害,找不到出口只好拿他發洩,他不介意作這種角色,更何況自己是他名正言順的男朋友。
唉,先做了再說吧,沈叔北嘆了一口氣,這就叫英雄難過美人關。
沈叔北回應對方的親吻,手從櫃子裏摸出一個瓶子,浴室水霧缭繞,任遙遠前所未有的順從,沈叔北竭盡全力取悅他,很快不能自拔。
結束後任遙遠沉沉睡去,沈叔北抻手試圖抹平他的額頭,任遙遠發出呢喃聲,似在抱怨,沈叔北輕笑。
自那天起,任遙遠忽然轉了性子,像不知飽足的小獸,每日都要,不管醉酒與否,一進家門第一件事就是堵住沈叔北的嘴唇,第二件事是解開沈叔北的皮帶,荷爾蒙像不要錢一樣的亂撒。沈叔北漸漸覺出不對勁,但是對方從來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眼睛血紅的盯着他的脖子,一口咬了上去,沈叔北反射性地加大握在對方手腕上的手上的力氣,而那裏已經出些紅腫的印子。
“遙遠。”沈叔北咬牙推開他
對方沒有說話,歪着頭看着他,一副焦躁的樣子。
“你知道我們上一次是多久嗎?”
“誰要記……”
“是兩個小時前。”
“那有什麽……”
“那上上次呢?”
任遙遠神色變冷。
“是五個小時前。”沈叔北好脾氣的說,“你若不想睡覺,我們可以聊天,聊聊你今天中午吃了什麽也很好。”
任遙遠翻身躺在床上,用背對着他,沈叔北輕聲說
“我有一個客戶,他對畫作修複很感興趣,也一直在這個領域投資,我向他說起你,你要不要和他見一面?”
“就當出去放松一下。”
“好不好?”
好半晌,沈叔北才看見一個微乎其微的點頭。
這件事很快提上議程,沈叔北想趕快幫任遙遠擺脫這種狀态,他不是沉迷于自己的過去就是行屍走肉般的ML,真的吃不消。
那邊聽說之後也爽快答應,兩邊約好時間地點,沈叔北更是從一周前就開始對任遙遠耳提命面
“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國內做這個的很少,也算是開創先河,競争小空間大好發揮。”
“你們多聊一下,何越不是那種只認錢的商人。”
“到時候就是憑手藝吃飯了你。”
相較自己的熱切,任遙遠一直不鹹不淡的應着,沈叔北不好多說什麽,只願幾天後一切都會有所改變。
“任先生,您好。”
沈叔北搭線介紹彼此。
這何越是唐堯的好友,之前找他們幫忙宣傳,閑聊之下沈叔北發現他對古籍字畫很有研究,詢問後才知對方還在國外某校任過特邀嘉賓演講,此時一聽果然名副其實,任遙遠雖然不算熱絡,不過據沈叔北估計他應該也還算滿意,這一頓飯也能算作賓主盡歡吧。
“任先生見解獨到,不知任先生師承何處?”
“無名小卒,不足挂齒。”
“哈哈,”何越大笑“任先生何須自謙,我幾年前有幸去過巴黎與師生交流,聽任先生的見解央美似乎一脈相承。”
十分鐘後,任遙遠就站在街頭招出租車,旁邊是不知所措的沈叔北。剛才明明氣氛融洽,沈叔北不明白到底哪裏出現差錯,任遙遠突然要走,借口生硬。何越再好的修養也露出被冒犯的意思,沈叔北連忙賠罪,又追出來找人。何越倒是沒有生氣,只是這事估計是成不了了。
任遙遠的臨陣脫逃讓沈叔北很是頭疼,他知道自己不能發脾氣,只能盡量好言相勸
“何先生确實很欣賞你的能力,我把那幅白鳳圖給他看過。”
“那幅畫不是送給唐堯了嗎?”語氣淡淡,沈叔北确定任遙遠生氣了,可是他這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态度讓他有種啞巴吃黃連的氣餒
“只是去嘗試一下,你不是一直也在做嗎?”
“現在時機不對。”
“有什麽時機?難道你真的想回去幫你爸管公司?”
“他女兒剛剛惹禍,他這麽想無可厚非。”
“難道你不喜歡古畫修複了?”
“我沒有說不喜歡,只是他現在明顯希望我回去,我就算不回去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明目張膽地違逆他。”
“難道你也要來對我指手畫腳嗎?”
這種狀态沈叔北很熟悉,為了控制情緒,任遙遠會避免讓自己因為外界因素而波動,即使他已經搖搖欲墜,他也會盡量保持近乎變态的冷靜,這種冷靜難免讓人覺得不近人情,沈叔北覺得這個時候他就像給自己蓋了一個罩子,旁人不能進去,他自己也不想出來。
“我只是希望你過得開心些。”
“你不過是認為我有病而已。”任遙遠冷淡地站在角落處。
房間沒有開燈,沈叔北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覺得疲憊從心中泛濫開來。就像站在湍急的河流前,他想把對方拉過來,對方卻以為自己要把他推下去,始終不願伸出手。那怎麽辦,自己跳過去嗎?
任遙遠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不對,可是情緒的猛獸在崩潰的邊緣,腦海中的鎖岌岌可危。他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緩和了一下:
“對不起,今天不宜談論這些。”
“那我先回去,明天公司還有點事,我就不過來了。”
沈叔北沒有再說什麽,也沒有看任遙遠,拿着衣服就走了。
門一關,任遙遠就脫力的順着牆倒下來。血液開始在身體裏沸騰,怪物在牢籠中嘶吼,他想抓住什麽卻無能為力,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逃避和怯懦在叫嚣着占領自己的身體,耳邊響起的聲音又遠又近,他看見一個女人牽着一個男孩的手。
“……如果沒有你,我們就不會這麽痛苦了”
“……多以,是媽媽不好,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
“……你不要和媽媽一樣沒出息,你要做得很好”
“聽話”
“多以,信任是猛獸,是比動物園的老虎還要可怕的東西”
“……我愛錯了人,淪落至此”
“多以,不要把自己的心交出去,不要相信任何人”
可是,母親,什麽人是對的人?什麽東西值得相信?那我該信任我自己嗎?是不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錯的呢?
那個女人,記憶中溫柔又有些哀愁的女人朝自己走過來,手指輕輕拂過自己的眼睛:
“睡一覺吧,睡一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沈叔北趕回來時,任遙遠已經把自己關在廁所裏,沈叔北瘋狂的敲門
“任遙遠!”
裏面傳來的若有若無的哀嚎讓他心驚又心急,情急之下他用力一腳踹開房門,任遙遠蜷縮在浴缸中,身上布滿觸目驚心的抓痕。他驚恐的抱過對方,被水泡着的身體如墜冰窖。
蘇筱趕來時,任遙遠已經在急診室搶救,聽見高跟鞋的聲音,沈叔北擡頭,嗓子像是被利刃劃過,泛起一股一股的血腥氣。本以為至少會挨一巴掌,但是蘇筱只是站在不遠處冷靜地問道
“他怎麽樣了?”
“正在洗胃。”
“這事不能走漏風聲。”
“我知道,醫生是熟悉的人。”
紅色的緊急燈在兩人頭頂,不眠不休的嘲諷着什麽,誰也沒有說話,沈叔北僵硬的站在門口,腦子裏一片混亂,像困獸找不到出口,像等待即将掉落的硬幣。沉默彌漫在整個走廊。
忽然燈滅,醫生走了出來。
兩人同時看向他。
“病人服用過量的帕羅西汀和安定,現在狀況已經穩定下來,等麻藥過去後就可以進去了。”
醫生看了沈叔北一眼,拍了拍他的肩就走了。
沈叔北突然松下氣來,靠在牆上,聲音啞的不像話。
“你什麽時候認識任遙遠的?”
“他十三歲的時候第一次看見他。”
“那時,他是什麽樣呢?”
“很瘦很小,不太說話,脾氣很好。”
“脾氣很好?”
“恩,我第一次見他是因為聽說我姨夫養的私生子和我一個學校,我找人去揍他,他沒被揍,把我的人都打跑了,我以為他會打我,但是他只是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
沈叔北無聲地扯了扯嘴角,任遙遠十歲以前還是一個連進教室去聽課都不敢的小孩,三年後就能單挑一群人了。
“你們關系什麽時候變好的?”
“他十五歲的時候,我姨媽找到學校了,當着半個學校的面抽了他一耳光,他就休學去住院了,我去看他。”
十五歲,自己在做什麽?因為難得考試進了班級前十,老媽樂呵呵地親自下廚做了自己最喜歡的蟹粉豆腐,老爸說可以買心儀已久的山地自行車,沈伯西答應一個月不揍自己,沈仲南問自己要補課費。
“後來呢?”
護士出來打斷了蘇筱
“病人醒了,可以進去探視,”掃了兩人一眼補充道“一次只能進去一個。”
沈叔北正想說‘你先進去’,蘇筱走過來給了他響亮的一耳光
“告訴他好好休息。”
轉身離去,高跟鞋漸行漸遠,沈叔北毫無察覺護士驚異的目光,推門進去,看見一個單薄的身影躺在床上,在那一瞬間他忽然意識到剛才蘇筱不是沒有說完 ,她不會為自己解答這個問題。
模模糊糊的前因後果如檸檬汁在心頭打翻,激得沈叔北喉嚨一陣鐵鏽味。
“對不起”他哽咽着,跪坐在任遙遠的床邊。
任遙遠面色如金,搖了搖頭,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沈叔北握住,看着蒼白的手臂上刺目的劃痕,終于潰不成聲。
任遙遠太過虛弱,精力不支早早昏睡過去,沈叔北握着他的手守了他一夜,在黑暗中用眼睛撫摸對方的輪廓,任遙遠的手太涼,他總想給他捂熱乎,結果是徒勞。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日本這樣守着任遙遠,那個時候只有驚慌,生怕自己的魯莽害了對方。大概是因為得到了就不太珍惜,這種擔心已經在潛意識中不見蹤影了。
他急于把任遙遠拽進自己認為正确的範圍內,其實和他二十幾年來所面對的遭遇沒有區別吧。
他突然覺得,自己一直懷抱着拯救對方的想法是可笑的,任遙遠的大部分人生,和自己毫無瓜葛。他喜歡的人是經過那樣的童年,那樣的少年,才來到他面前的。他愛上的是此時此刻的這個人,其它的他從來沒有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