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紫陽
“老媽,你愛我嗎?”
一邊處理着工作上的事,一邊擔心任遙遠,沈叔北很快憔悴下去,沈母看了心疼不已,好不容易挨到休息日在家吃一頓晚餐,做了滿滿一桌的菜,全是自己愛好的口味。沈叔北心不在焉,卻又想起什麽似的,問出這一句。
沈太太肯定沒有想過自己還能聽見兒子問這種肉麻的話,最後一次聽見‘媽媽,我愛你’還是沈叔北收到跑車作為成年禮時。她摸了摸兒子的頭,擔心的問道
“叔北,你沒事吧,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都說胡話了。”
沈叔北失笑“我說真的。”
“當然愛啊。”
“如果我這麽個人,不是您兒子,您還會愛我嗎?”
“大概不會,為什麽我要愛一個不相幹的人呢?”
“其實除了血緣,這種愛本不應該有區別不是嗎?每個人都會更喜歡優秀的人吧。”
“在媽媽心中,孩子一直是很優秀的。”
“所有母親都會這樣想嗎?”
“也不是,也有望子成龍的,自然有些要求。”
“達不到這些要求就不會再愛自己的孩子了嗎?”
“愛的,不管是什麽樣的孩子都會得到父母的愛,他們只是怒其不争。”
“那我呢,我也很混賬,為何您沒有生氣?”
沈母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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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北,你還沒出生的時候,我曾經求菩薩保佑‘請讓我生一個健康的孩子’,我的願望達成了,為什麽要生氣呢?”
“那為什麽我逃學你還要打我?”
“你……”沈母梗住,打了他一下,“你這孩子。”
“希望自己的孩子過得好是每個母親本能的想法,逃學是因為你撒謊,上學是為了讓你在社會上過得容易些。學有所成固然好,你快樂更重要。”
“每個母親都是無私的嗎?”
“不是的,沒有人是無私的。只是沒有經過你的允許就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本身也很抱歉了,再不對你好一點良心也過不去啊。”
“難道不是母親賦予孩子生命,所以孩子應該回饋父母嗎?”
“你回饋我和你老爸什麽了?”
“哎呀,我一直很孝順的。”
“生育是父母的決定,而你自出生起就是獨立個人,為人父母的快樂是你的饋贈,我們教養你是謝謝這個禮物。對于自己的責任生出予取回報的心思,是人的貪婪。健康是我唯一的祈願,而懂事、優秀、正直、有所成什麽的是你自己的抉擇。”
沈叔北動容,抱了抱沈母
“謝謝媽媽。”
“初次當你的父母,我們也有缺點,你不指責我們,我們又怎能責怪初次當小孩的你呢。”
第二日休息,沈叔北照例到醫院陪任遙遠,帶他到草坪上曬太陽
“你看我們像不像老夫老妻,五十年後互相攙扶着逛公園。”沈叔北打趣。
任遙遠半眯着眼,醫院飲食清淡,他消瘦不少,顯得輪廓更深,他的表情又像無害的孩童,組合在一起有一種奇異的美感。
“任遙遠,你想去看你媽媽畫的繡球花嗎?”
“我們可以一起去找,你知道他們在哪裏認識的嗎?是在日本嗎?”
“那是什麽顏色的繡球花?除了花以外,還畫了別的東西嗎?有什麽特征嗎?”
“你能把那幅畫再畫一遍嗎?”
“你想去嗎?”
無窮無盡的沉默,沈叔北以為和以前一樣等不到答案,卻聽見一個細微的聲音
“好。”
沈叔北喜出望外,他連忙蹲下身看着對方,那雙淡色的眼珠露出些微神采,雖然疲憊卻的的确确的聚焦在沈叔北的臉上。
“任遙遠,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瘦了。”也許是久未開口,對方的聲音很小也不太清楚,沈叔北卻喜極而泣。
修長的手指拂過眼淚
“哭什麽?”
“高興的,我高興。”
天知道他有多高興,這兩個月他一直對着任遙遠說自己的日常,即使沒有回應也想繼續下去,可是他也害怕任遙遠會就這樣待在自己的世界裏再也不出來。他不确定自己猜得對不對,他不知道要怎麽開解對方的心結,他找過心理醫生,得到的結論是童年或者有關母親的臆想是最難治愈的。他有想過直接告訴對方,可是終究沒有忍心,沒關系了,在那條湍急的河流前他決定跳過去,陪他找到他理想的花園。好在上天垂憐,他還是能聽見這久違的聲音。
他小心的抱過去,像是某一個失而複得的寶貝
“好,我們去找那個地方。”
感受着對方的溫度,任遙遠只覺得恍如隔世。
其實他習慣了,小時候住的地方有一棵櫻花樹,他總是對着那棵樹訴說自己的秘密。小男孩的秘密無非就是哪裏有鳥蛋,哪裏有螞蟻洞,但是他不是普通的小男孩,沒有人來告訴他哪裏可以看見嗷嗷待哺的雛鳥或是傾巢出動的螞蟻,他只有告訴那棵樹:
“今天我看見了媽媽的繡球花。”
有一次他不知在哪裏看到一個故事,樹洞是樹的耳朵,有時候風一吹過,耳朵裏的秘密就會洩露出來,被另一棵樹聽見,一傳十十傳百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樹都會知道這個秘密。
他害怕得發起高燒,怎麽辦,櫻花樹知道自己那麽多秘密,他會不會告訴別的櫻花樹,自己說話時有風吹過嗎,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樹都知道自己私自去偷看館長畫畫。如此惶惶不可終日,他再也沒有對那棵櫻花樹說過什麽。
自那以後他就習慣了,不會對那些有可能洩露的人或事訴說自己的情緒。有時能看見一個人的衣角,他直覺那是母親不放心他,他喃喃,甚至能感覺到溫度,只是那片衣角離開時,孤獨比黑夜還要暗沉。
沈叔北給任遙遠找來畫具,他開始回憶童年的那一瞥。太遙遠了,改了又改,總是不滿意。
“有一個大概的樣子就行,我們一個一個去找,我覺得你一看見就能想起來。”
任遙遠沉默以對,依舊執着于某些細節,沈叔北寬慰自己這大概是職業病,況且現在他的身體狀況也不能出院,找點事情做也挺好的。大概有了奮鬥目标,任遙遠也開始積極配合治療,除了藥物他同意接受心理輔導,每次出來臉色都不太好,但總算不再抵抗。
“遙遠,我們找到那個地方以後,你想做什麽。”
沈叔北看着他因為不滿意房頂的顏色而重新換了一張紙時問道。任遙遠停頓了一下,沒有答話。沈叔北不再糾結這個問題,拿起被抛棄的那張畫仔細研究起來。
“如果是你,你會想做什麽?”任遙遠突然反問
“我不知道,我沒有這樣的體驗啊。”
“想象一下,你一直想找到一個地方,找到之後你想做什麽。”
“你一直想找到那兒嗎?那個有繡球花的地方。”
“我,我其實也沒有,以前只是好奇,其實好多年都沒有想起了。”任遙遠停下手中的筆,有些迷茫“我是不是不應該花這些力氣去找它啊?”
“找不找,能不能找到,要做些什麽,其實都不重要,是不是?”
沈叔北有點緊張,就像拆彈的時候面對兩顆線,剪錯了就爆炸。
“嗯。”
任遙遠點了點頭,沈叔北松了一口氣,兩人對視了一眼,都笑了笑。
任遙遠忙着回憶,沈叔北也沒閑着,根據那些廢稿他大致規劃了一下路線。
日本鐮倉和京都的繡球花最負盛名,任遙遠母子一直生活在京都,這是搬家後的結果,所以他們應該在鐮倉相識。畫中的繡球花只有一種顏色,稍微查一下就有結論。
等醫生确定任遙遠基本恢複正常後,兩人就出發了
“明月苑嗎?”
“嗯,這裏最著名的就是它的明月苑藍,你的花只有一種顏色,很有可能就是這裏。”
任遙遠點了點頭。
繡球花期正值梅雨季節,他們到時趕上細雨,落在身上毛茸茸的。明月苑小、靜、清簡純粹,一片如水光深淺明滅的藍,正是因為這裏的花色單一,反而顯得純粹。最難得是與整個院落的規劃相得益彰,移步換景,雖始終被花海包圍,仍要覺得看不夠。任遙遠似在張望又有些失神,亦步亦趨,他在找一個人日複一日牢記的地方。
兩人沿着紫陽步道一路向上,直到看到一處明月窗,任遙遠頓足,霎時淚下。
沈叔北緊握對方的手,感受到對方的顫栗。
明月苑因明月窗而得名,一窗可窺四季,此時此刻滿月型的壁窗外正巧括進兩簇紫陽花,那兩簇花,即使在沈叔北看來也和任遙遠的那畫所差無幾。雨落在花瓣上,堆起來形成小小的水珠,那晶瑩剔透的水珠裏仿佛有一個少女巧笑嫣然。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