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郭嘉的目光在王妩身上上下一掃,點了點頭,卻将那帷帽上擱在兩人面前的黑紗掀了起來,露出了王妩清減蒼白的面容。
王妩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擡眸蹙眉,如同一只豎起滿身刺的刺猬。
面前這個才智冠絕于世,傳歷千古的年輕男子,清清朗朗的眉宇間有一抹極淡的倦色,好似明淨澄澈的長空碧色,蒙于輕雲淺霧。一雙深如子夜的眼睛,幽然深邃,萬般心思,千種算計,縱毫不掩飾地在王妩面前全部展露出來,她也看不分明其中深意。
眉峰一動,郭嘉嘴角那若有若無的笑意逐漸深刻起來,好似又變成了那副萬事不挂心的浪蕩模樣,只是那飛揚的眼神深處,還留有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有朝一日,若主公殺意消弭,願再結兩家之盟,念及今日,你……且三思而後行。”郭嘉的聲音裏有一絲聽不分明的猶疑。
三思?是思不要念着今日之仇一口拒絕,還是思曹操之多變而不可輕信?
再結兩家之盟,且不說公孫瓒會不會答應,曹操若是知道她的身份,怕是大軍齊出,也要将她先滅了!
王妩微一怔忡,郭嘉已是戴上帷帽,轉身一把掀開了帳門。
帳外星光燦爛,月色如練,無風的仲夏之夜頓生皎皎清冽之色。王妩趕緊放下帷帽的黑紗,緊跟着他一同走了出去。
郭嘉在帳門口腳步一頓,微微側頭往後看。隔着帷帽黑紗,看不清王妩的面容,卻只見她擡頭挺胸,身姿筆挺,絲毫不見半點退縮。
帷帽下薄唇緊抿,嘴角卻不由輕輕牽起。
帳外的守衛這兩天已經習慣了有人頭戴帷帽進進出出,頗為熟絡地向他們打招呼,輕描淡寫地問了句“兩位怎麽今夜走得昨天晚了許多?”卻并不要求他們拿下帷帽來看,更別說盤問。
郭嘉“嗯”了一聲,只點了點頭,腳下的步子從從容容,不慌不忙。餘光往後掃,王妩隔着半步的距離,穩穩地随在他身後。
郭嘉知道曹操極欣賞趙雲,所以這次定下山林伏擊之策後,為防意外,特意帶了一心向着他,甚至可以越過曹操的人。
這原本只為伏擊能順利進行的打算,反倒是裝聾作啞,幫郭嘉瞞下了王妩的下落在前,此刻又在曹操出手,派人圍了郭嘉的營帳時及時和郭嘉通氣……
王妩伸手扶了一下帷帽的帽檐,有一層帷幕擋在眼前,郭嘉的背影好似蒙上了一層影影綽綽的紗,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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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曹操知道了這件事,定會疑心更甚!
郭嘉頭也不回地在前面走,目不斜視,将王妩帶出了曹營。卻仍不停步,轉了個向,就往西北面行去。
這裏是曹操前站的後營,糧草補給,辎重運轉,極為重要。因此選的位置也極為講究。依山隔水,既借用高山起伏的地勢擋住了後方,又據水而安,視野開闊。即使有人能從高山密林中帶了奇兵偷襲,一時之間,也難以躍水而過,也就自然會失了銳氣。
起伏的營帳綿延數十裏,火把星星點點,時不時行過兵戈林立的哨兵。郭嘉帶着沿大營繞了小半個圈,就折進了深山中。
王妩這些日子夜不安枕,心思憂慮,夜行山路,明月雖亮,卻還是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得氣喘籲籲,頭昏眼花。
她不是沒想過郭嘉會又擺下什麽謀算等着她上當。甚至還想到了郭嘉會将她當作誘餌,引得趙雲張燕,乃至公孫瓒落入他事先布好的陷阱之中。
可轉念又一想,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無論是以她為餌,還是要她的性命,只要将她敲暈了一綁即可,又何必費那麽大的勁?
然而,王妩心中縱有不解,奈何目前腳下的山路卻更為要緊,與其費心琢磨,不知道在哪裏磕磕絆絆摔傷了,之後連個應變的能力都沒有,還不如斂了心神,全神貫注地看路。
待到郭嘉終于駐步,月色已淡,幾縷青白的天光從山林的縫隙中絲絲透了進來,在濃綠的樹葉上照出一線一線的光亮來,如抽絲剝繭,葉面上的莖脈如同有了活力一般,流光翻轉。
王妩一把扯下帷帽,長長喘了口氣。自從除了黃縣,多少日來,她還是頭一回将心裏的擔憂驚懼統統抛開,這才發現痛痛快快地出了一身汗,雖然累得不行,卻反倒是神清氣爽起來。
“張燕帶了人幾乎翻遍了整座山頭,此處雖還在我軍斥候巡查的範圍之內,沿着這個方向再前行十餘裏,就能見到黑山軍的駐軍了。人數雖不多,但就算你找不到他們,他們也能找着你。”郭嘉也拿下帷帽,回頭看到王妩劇烈運動後臉上的紅霞,不由笑了一下。只是這笑意也像是這盛夏的風,輕輕微微的一絲,飛快地掠過,只要稍稍一晃神,就錯過了。
聽到黑山軍,王妩精神一振。曹營駐紮在冀衮邊界之地,是為曹操對戰公孫瓒的後方,方便辎糧補給。雖然她不知道張燕為何不在徐州,而是帶人摸到了這裏來,而只要張燕在這裏,那公孫瓒就算要為難趙雲,想來也未必能如願。
其實王妩并不想見到自己這個一心要用她拉攏各方又行事極端,毫無章法的父親。她只要公孫瓒的勢力猶在,能為她擋去其他争雄天下之人的注意力就好。相比之下,她更想直接回青州。
山間的空氣有些濕熱,王妩用帷帽扇了扇。想到馬上就能見到趙雲,她目光發亮,放眼望去好似全無盡頭的山路好像也沒那麽累人了。
郭嘉的盤算,曹操的疑心,既然一時半會兒地想不明白,也解決不了,王妩幹脆放棄給自己施壓。深深呼吸了一下,将這兩人帶來的陰霾壓了下去,瞬間打定了主意。
既然郭嘉要放她走,那她就大大方方向他辭行。至于以後,曹操的疑心只會越來越重,除非他能打探出那兩句詩是她在高密酒宴上所說,或者郭嘉将她牽扯出來,這位千古鬼才的聰明才智,怕是有一大半要着落在曹操身上!
王妩心中一片清明,目光流轉,如山間明澈清冽的泉水,坦然地擡眼。
這事她頭一次如此正視郭嘉,沒有故作鎮定,沒有慌張防備。
“郭嘉……”王妩話才出口,就被郭嘉截口打斷。
“奉孝!”郭嘉眉宇間的沉郁一掠而過,露出了一個循循善誘的笑容,和顏悅色,好似在為學堂裏的稚齡孩童親身示範以字相稱,不可直呼其名,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
王妩窒了一窒。
郭嘉不以為意,笑得雲淡風輕:“想說什麽?”
“本想告訴你,你放我出營一事,我不會告訴父親知曉。不過想來你如此詭計多端,既然能這麽做,定是早有謀斷等着我,倒是我白費心思了。”
有些事,決策者心中知曉是一回事,被人宣揚到人盡皆知則又是另一回事。
郭嘉放她出營,不管有什麽企圖,也不管他回去後會如何向曹操交代,若是讓公孫瓒知道了,兩軍對陣之時再宣揚出來,當衆傷了曹操的顏面,就算郭嘉能逃過曹操誤以為他是穿越者的疑心,只怕也逃不過這臨陣動搖軍心之責。
王妩本想主動示好。
她曾假扮女樂,混入高密酒宴,這件同樣會大傷公孫瓒顏面的事現在也只有郭嘉知曉。以郭嘉的才智,自然能聽出她言下我不說你也不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意思來。
不說她扮作女樂,自然也就不會主動向曹操提起那兩句詩,乃是出自她口。這個黑鍋,便也只有郭嘉替她背下去了!
可不知為何,被郭嘉搶了一句話,王妩心裏突然有些惱意,原本要好好說的一句話,出口時便不由自主地帶了幾分譏諷的口氣。
話說出了口,她方才覺出其中的意味來,不由皺了皺眉,露出一絲懊惱。
她這一番神情,落在郭嘉眼中,卻激起了一陣清俊朗朗的笑聲。
“放心,嘉縱長于于離間行謀,卻也不屑為那長舌婦人之态。”
如此說來,便是不會将那一場酒宴上發生的事告知曹操了……
王妩心中略定,只要郭嘉能在曹操第一次問起這兩句詩的由來時,哪怕沉默一時,就算日後郭嘉再說出那兩句歌詞其實是出自于她口,曹操也未必會全信。以他目前的行事來看,極有可能寧可錯殺,也不可放過。
王妩已經離開了曹營,天高水遠,又存心防備,曹操縱然有心殺她,明刀暗槍,也非一日之功。
而想到這裏,面對眼前暢然長笑,生機勃勃,又自信滿滿的男子,王妩卻又有些不安。
郭嘉時時刻刻,都在曹操的眼皮子底下。
歷史上的曹操一生戎馬,卻致死也未戴上象征着世間最高權位的十二旒冕冠。即使子孫得禪之後,也終被司馬一氏篡位。
觀現在這個曹操的行事,顯然不是一個有耐性任自己的心血只為下一代鋪路的人。他殺伐決斷,一心逐鹿中原,又豈能容得下任何一個知道得太多,随時可能變成心腹大患的不安定變數日夜存在于身邊?
縱然郭嘉才能出衆,令曹操明裏不好下手,行軍在外,也有太多其他的辦法。
出征的時候可以兵糧寸斷,軍報有誤,甚至留守後營,也有可能被人偷襲。
郭嘉郭奉孝,驚才豔豔于世,卻命斷英華之年。難道有了她和這個曹操,他終還是免不了如此命運?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想起前世話本傳說中的曹操在長坂坡不令放箭,捉關羽卻不愈強留的橋段,再想起山林之中,那漫天驚魂的箭雨,王妩知道自己始終還是擺脫不了骨子裏對于這些傳奇人物浪漫主義泛濫的情懷。明知郭嘉設下死計,不留一份餘地,心裏卻有一個聲音不斷地響起。
或許,當曹操将郭嘉逼入絕境,這個擁有絕世才華的千古謀士可以為她所用……
“你率人伏擊,傷子龍的那一箭,他日自有子龍在戰場上向你讨回來。但若是有朝一日你落入我手中,念及今日,我也放你一回。”
話一出口,王妩自嘲之餘,卻是松了一口氣。
終究是一個來自和平年代的靈魂,見過屍山血海的沙場,見過人心難測的算計,無論對人對己,卻到底還是做不到漠視生死。
就連借刀殺人,袖手旁觀,她都未必做得到。
明顯清減下來的臉頰迎着天光,看不清神情,只有一雙清潤明澈的眸子,笑意清淺,如世間最珍貴的珠玉,粲然而堅定。
郭嘉聞言先是一愣,但他何其聰明,随即便猜到了王妩的話外之音。帳外一夜之間多出來的兵士都是曹操的親衛,雖不限制他的行動,卻無論他去哪裏,都會有人尾随于後……他當然不會再将曹操那是在他帳中露出的殺機歸咎到公孫瓒頭上……
心念動間,郭嘉唇角的笑意幾不可察地微微暗了一下,眉梢眼角卻滿是不以為然地清傲之氣:“你或去或留,俱在我一念之間,與他人何幹?主公懷疑我帳中藏人,卻并未令人搜帳,如此胸襟,已是極為難得。若不能盡去其疑,我也該當此禍。”
任憑他智冠于世,卻也只當是曹操不知如何,看破他私藏王妩之事,斷然想不到其中真正的緣由,真正的兇險。
就像王妩怎麽也想不到他放她離開的真正用意一樣。
***
他鄉遇故知的喜悅,王妩一點也沒在看到曹操時體會到,而卻在看到張燕的瞬間,眼角陡然發酸,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仰頭望天,眼睛眨了又眨,這才總算沒當着黑山軍這個十人的探山小隊的面,當場哭出來。
張燕全身上下都是灰撲撲的,黑色短褐被灰塵蒙得反倒泛出白來,不用刻意抹黑沙,清秀柔美的五官都被掩了顏色,連眉眼也看不清。
若非是見了她時那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嘯,王妩幾乎認不出來,眼前這個好像從灰堆裏爬出來的人便是那翻山涉水,能與趙雲大戰數百回合的黑山軍主将。
嘯聲未絕,張燕燦亮的雙眼目色一黯,揮手将手下兵士趕到一邊,沉着聲音,向王妩道:“某有話與你說。”
王妩心中一咯噔,一時之間好似天旋地轉,明明腳踏實地,卻險險站立不穩。
“子龍何在?”她伸手就近扶了下樹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遙遠得好像來自九天雲外。她擔心了許久,挂念了許久,若是趙雲無恙,那張燕在見到的她的第一刻,就應該立刻派人通知趙雲才對……
張燕伸手在臉上狠狠一抹,總算露了些樣子出來的眉頭卻仿佛抹不平似的緊緊皺着:“你先聽某說……”
“子龍究竟怎樣了!”王妩猛然提高的聲音尖銳而刺耳,除了趙雲的消息,此刻她不想再聽到任何其他的話。
張燕神色幾變,極慢極慢地嘆了口氣。
趙雲帶傷北上,途中遇到自劇縣而出的三千騎兵。他領兵星夜馳援,與黑山軍兩向合攻,解公孫瓒巨鹿之圍。
然而曹軍退兵的當天,公孫瓒責趙雲救援不利,軍杖四十,奪兵權。
趙雲到底在軍中資歷尚淺,縱有人有心為他說話,縱有人欽佩他獨立打下青州的奇跡,卻不得不顧慮着公孫瓒這一場雷霆盛怒極有可能是源自王妩失蹤的借題發作,因此猶豫着不敢多言。
而知道內情的人則多是跟随公孫瓒征戰多年,近年來卻被趙雲連連奪取風頭的軍中親信老将,自然是更不會多言,心中暗喜。
好在張燕看出形勢不對,立刻調集兵馬,又是重兵威赫,又是定盟奉承,一通軟硬兼施,險些激出了他早點占山為匪時的脾性來,不管不顧地就要和公孫瓒劃個道來打一場。這才總算是攔住了那四十軍杖,連闖帶打地硬生生将趙雲帶回了自己的大營之中。
聽張燕說完,王妩長長松了口氣,曹營之中接連多日的緊張也沒剛才短短一刻來得磨人。
她眼前還有些暈眩,不由用力揉了揉眉心,這才發覺手上軟綿綿的,半點力道都沒有。
“多謝。”王妩站直了身子,向張燕裣衽一禮,由衷道謝。
回想起來,當初趙雲送她回幽州的半路打了一架,倒是打了個福星回來。從劉備偷襲,青州告急開始,幾次三番,猶如奇兵疊降,化險為夷。這一次若非他在徐州看出問題來,當機立斷,趙雲重傷在身,又連夜趕路拼殺,公孫瓒此時的四十軍杖,豈非根本就是故意要他的性命?
最擔心的事沒有發生,王妩緊繃的心弦總算放松下來,問起青州之事,和冀州之戰來。
張燕的臉色卻依然凝重,好像既沒看到王妩在他面前難得的禮數,也沒聽到王妩的問話。他目光四下一掃,見手下兵士都站得遠遠的,将本就壓着的說話聲又壓了壓:“某要問你一句話。”
王妩聽他說得鄭重,又刻意支開旁人,不由心裏一動。
“子龍雖逃得此難,但某瞧那公孫瓒行事頗不磊落,心胸狹窄,手段……”說到這裏,他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說的是王妩的父親,語聲一頓,總算是沒接着把更難聽的話說下去,但神情卻仍是憤然,“總之,他容不下子龍,子龍一身武藝,犯不着自己送上去找不痛快!”
“某問你,若要你跟子龍一同離開這裏,你可願意?”
不等王妩回答,張燕又向四周掃看一圈,匆匆續道:“磐水大捷,就當是子龍揚名一戰,青州之地你也別管了,就當是回報公孫瓒對你的生養之恩,你們一同離開……”
這些話顯然他已經想了許久,現在在王妩面前一股腦地說出來,甚是順暢連貫,一口氣不帶停頓。
雖是問王妩是否願意和趙雲一起走,可先說趙雲此番的兇險,再言公孫瓒無容人之量,擺事實,講道理,幾乎全都盤算停當。
讓王妩借着這次失蹤,就當是真的遇了險,甚至連趙雲走後如何向公孫瓒交代他都想好了。至于他自己,本想率部投到公孫瓒麾下,而經過這次的事情,他也看出了公孫瓒并非明主,既然将趙雲搶出來之時已經定了盟,那就幹脆等掩護他們離開後再作打算。
他扳着手指,一樁樁安排說得仔細,待他一口氣說完,長長出了口氣,這才發覺王妩的臉色不知什麽時候沉了下來,不由一愣。
“然後呢?”王妩面色冷然,語氣裏聽不出喜怒,張燕意料之中糾結,猶豫,甚至急切難過,統統都看不出來,目光冷靜得令他心頭一滞,微微上揚的語調中還帶了一抹似有若無的譏諷,好似一盆冷水兜頭淋下。
張燕不由訝然:“然後?什麽然後?”
“我們離開之後,又當如何?子龍呢?該何去何從?”王妩目光湛湛,緊緊捏着手上的帷帽,帽上的帷紗因為她的肌肉用力過度,不可控制地垂在身側簌簌抖動。
“卸甲歸田麽?子龍一身武藝,一腔壯志,年未及而立,厮殺沙場,威名已成!難道要他開弓執槍的一雙手去種田犁地,百戰銀槍只能在強盜山匪這種不入流的宵小之輩面前過招麽?”
許是這些日子以來情緒壓抑太過,乍驚乍喜,起伏又大,亦或是張燕這提議對她的沖擊力實在太大,王妩開頭還語聲平靜,沒說兩句就激動起來。胸口好似一鍋燒開了的水翻翻滾滾,帷帽的邊緣被她捏得皺起來,根本沒意識到她這一句話直接将黑山賊出身的張燕連帶着罵了進去。
張燕面上閃過一絲尴尬,動了動唇,正要說什麽,王妩卻一點也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又冷笑一聲:“還是要他另投明主?你莫要忘了,我是公孫瓒的女兒!”
“若只是他一人,只要他願意,公孫瓒帳下縱有鐵騎上萬,又有誰能攔得住他?”激動之下,王妩甚至忘了敬稱,直接一口一個“公孫瓒”,沖口而出。
待她反應過來,生生頓了一下,聲音驟然低了下來:“我若不跟着一起去也便罷了,帶着我,他又算什麽?那不是另投明主,那是見色忘信,背主棄義!”
張燕陡然動容。
在這個時代,孝道為先。舉官舉孝廉,憑着孝道就能被舉薦為官。縱然王妩對公孫瓒全無孺慕之情,可身為人女,就注定要和公孫瓒緊緊綁在一起。
這個時代,固然女人的地位不高,卻也相應地将男人推到了前面。尤其是領過兵,聲望日重的男人。父母在,不遠游。王妩若和趙雲一走了之,世人就算會指責她有違孝道,背棄父母,更多的只會将這一切都推于趙雲身上。
亂世之中,擇主而事是為平常,但拐了主将的女兒,再與主将撕破臉令投他人,卻完全能稱得上是德行敗壞的背棄之舉!
到時候,沒人會追究公孫瓒是如何打壓趙雲。只有那萬千堵不盡的悠悠之口,以孝為名,以義為劍,刺趙雲于千年青史之下!
那可是忠勇過人,信義傳世的常山趙子龍!
王妩抿了抿唇,狠狠呼出一口郁結于胸的悶氣,堅毅的目光中隐隐透出一絲悲怆決絕:“若是如此,你還不如就讓他以為我死在了曹營,從此再不相見。也好一身輕松,勸他另尋明主!”
若是如此,還不如順着歷史原來的軌跡,讓他投了劉備,至少依舊一身清名,傳揚萬世。至少年過七十,善終封侯。
張燕語塞。
他只想着讓趙宇盡快擺脫公孫瓒,另尋明主而事,只想着他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保全性命,其他的都可以以後再說。卻沒想到,就算現在亂世有人願以趙雲為将,他又會背負怎樣的名聲!
兩軍對陣,陣前叫罵,這件事勢必會一次又一次地被提及。那個朝陽一般戰意凜凜,一身铿锵之氣的年輕将領,若是背負了這樣一個不堪的名聲,今後又要如何禦軍統帥!
若這世道就這麽一直亂下去也便罷了,有朝一日天下重歸清明,封侯拜爵,縱使趙雲戰功赫赫,以孝道治天下的一朝天子又豈能容得下趙雲?
王妩的身量雖在女子中間已屬高挑,然而站在張燕面前頭頂卻才堪堪到他下巴的高度。但少女下巴微揚,纖瘦的身姿筆挺皎皎,菱角般的唇線抿出一道堅毅的弧度,略帶沙啞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吐字,一字一句都仿佛直接打在張燕心口。
張燕額角生汗。他不是那只知沖殺,一味蠻來的莽夫,他懂得何為審時度勢,何為輕重緩急。
要不然也不會在冀州幾度易手之下,黑山軍仍舊聲勢壯大。任憑袁紹幾次窮追猛打的圍剿,他還能左右逢源,率人趕來青州收編敗散的青州黃巾兵。
事有可為有不為,換做他是趙雲,是種田卸甲,終日鋤頭耕牛?還是從此背上罵名,再戰疆場?
何去何從?如何進退,如何取舍?
征戰多年,張燕從未如現在這一刻這般彷徨無力,縱有一身的武藝,到頭來,卻發現自己什麽都做不了。
沉默良久,張燕終于廢然長嘆,魁梧的肩膀好似一下子垮下來,神色黯然。
然而卻還終是不甘心,盯着王妩,惡聲惡氣地吼了一句:“那你說如何是好?難道,子龍若要坦然磊落地領兵打仗,就只能這樣任由公孫瓒說打說殺不成?”
王妩又抿了抿唇,無畏地直視他的目光,眉梢眼角散發出一種不可逾越的自信光彩,青竹一般的身姿竟有幾分指點江山的氣勢。
“子龍何在?”她沒有回答張燕的話,有些事,她要先和趙雲商量才能做決定。
張燕一滞。
“随某來。”悶悶地應了一句,轉身就走。
作者有話要說:關于小趙的去留~
私以為如此英雄,萬不能碌碌無為地做田舍翁!那是常山趙子龍啊~就算是卸甲歸田,也要轟轟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