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王妩嘴角噙了一絲笑,仿佛一點都沒有注意到這點輕慢,大大方方還了個禮,好聲好氣地順着他的口風往下說:“劉使君與家父素有同窗之義,還是父親親任的平原相,論情論理,我們都應該相助。”
張飛聞言心中大喜,但卻在擡頭看到王妩微翹的唇角上,那一絲似控制不住而溢出來的微妙笑意之時,心中不由微微一沉。不知為何,竟在這個嬌嬌怯怯的小女子面前,突然莫名地有種不祥的預感。
就像是他在興高采烈地帶兵大殺四方之時,突然發覺這其實是敵人布下的誘兵之計一樣。
王妩仿佛全沒看到張飛眼中露出的戒備之色,依舊嫣然巧笑:“只要三将軍将當日我們初到青州,苦守劇縣之時,與劉使君随軍之人都交出來,我們立刻點兵,随你去救徐州之急。”
她的笑容雲淡風輕,說得輕描淡寫,而張飛一雙明亮之極的圓眼瞪得更大,眼中既有幾分早有預料,又有幾分措手不及,看看趙雲,又看看王妩,張口結舌。
當日趙雲于兩方人馬中搶得劇縣,立足未穩,曹袁兩軍日夜攻城,片刻不歇。而劉備從平原退至徐州,獲曹操手書,連夜出兵,夜襲劇縣南門,令守城的趙雲腹背受敵。若非王妩扮作趙雲的樣子騙了一夜戰機,又得張燕正巧趕到,只怕今日坐領青州的,便是他劉備!
劉備借張飛的口制造傳言的事,既然張飛出面頂了下來賠罪,那王妩可以看在他帶兵接應趙雲脫出袁紹大軍的份上不計較,但當日這背後來的暗箭……
王妩咬牙切齒,目中閃過一絲冷意,此仇今日不報,更待何時!
張飛暗中也咬了咬牙,他自徐州出發前自然也想到了這件事。
只是那時劉備卻道,趙雲宅心仁厚,正直念恩,只要他句句提及舊交,再時不時說起磐水一戰,趙雲縱然心中對他親近不再,也斷不會坐視曹操死圍徐州。
等趙雲到了徐州與他見了面,他自有說辭。先罪己賠禮,再細言青徐兩州聯則兩安,分則兩敗之理,不怕趙雲心中還存芥蒂。
然而劉備卻沒想到,趙雲固然還會念他的情,這事卻是由王妩提了出來。
張飛又看了一眼趙雲,卻見他負手而立,眉峰微皺,似有所思,卻一言不發。顯然是要将此事全全交由王妩處置。
“咳咳,”張飛覺得自己頭腦發脹,不過又沒辦法,只能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洪亮的聲音有點底氣不足,“俺大哥言,現在青徐兩州互為依存,過去有什麽誤會,不妨等子龍到了徐州……”
一直不動聲色的趙雲輕輕嘆了口氣,輕得幾不可聞。
若是劉備能坦言昔日之事,還不失敢作敢當的枭雄之色。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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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會?等他真的到了徐州,就算他不出兵,也能被劉備坐實了兩家并肩抗曹的姿态,就算是有天大的誤會,說出來還有誰能信?到時候他也只能自己咽下去。
趙雲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眼底的失望之色已盡數散去,又是一派波瀾不驚的清明。
“誤會?”王妩冷冷一笑,“我父與劉使君素來交好,所以我才會以為劇縣城下之事乃是劉使君一時糊塗,聽信了不該聽信的話,這才有了兩家交兵。這等胡言亂語,亂我一家同心之人,劉使君就算再宅心仁厚,也不至于枉縱罷?莫非,是我誤會了?這事本就是劉使君自己的意思?”
她的聲音清脆明亮,如珠落玉盤,悅耳動聽,卻是字字誅心,聽得張飛額角的青筋一陣劇跳,再一次緊緊盯着王妩。怎奈再是目光如電,卻連苦笑都笑不出來了。
如果劉備将對他忠心耿耿,跟着他暗襲青州的人交出來,以後誰還敢為他賣命?但若是不答應,王妩要是和他們當日一樣,趁着曹軍壓城,從背後出兵奪取小沛……想來曹操一定非常樂意看到這一幕。更別說聽聞曹操前不久才派人送了禮去幽州,雖然還不知道這兩家究竟談得如何,但公孫瓒卻是帶兵直赴冀州,幫着曹操一同掃平袁紹……
更何況,劉備素來以仁義結交天下英豪,若是這事傳揚出去……
張飛神色幾變,寬袖下的拳頭捏得格格作響。沉吟了許久,最終猛地一轉身,一把拿起木案上的酒盞,仰頭狠狠倒入口中,悻然長嘆:“好!救城要緊,這事不用再禀大哥了,俺做主答應你!”掌中的漆盞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一裂為二。
王妩微微眯了眼,唇角勾出一抹暢然的弧度,看向趙雲的雙眼之中仿若含了細微的星光:“既如此,我們點兵……”
突然,門外一聲馬鳴悲嘶,生生将她的話打斷。
王妩皺了皺眉,趙雲已是一撩袍角,沖了出去。
“阿妩!”幾乎與此同時,雲姜急急忙忙從門外沖了進來,滿面急切緊張。她剛剛擡腿跨過門檻,叫了王妩一聲,目光卻往張飛身上一轉。
趙雲與雲姜錯身之時,陡然發覺她的神色有異,不由一下收住腳步,正好和緊跟着雲姜後面進來的張燕撞了個正着。雲姜趕緊回身扶了他一把。
自張燕來黃縣,也不知他究竟和雲姜說了什麽,兩人之間的關系大為好轉。雲姜對張燕,雖說不上笑顏,卻也全沒有了以前的劍拔弩張。但像今天這樣的姿态,王妩卻還是頭一回見到。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就從他們身上轉了開來。因為張燕之所以走得比雲姜慢,是因為他的肩上還架着一個人。
範成臉色慘白,雙目無神,一手緊緊地抓着自己的起伏不定的胸膛,急喘得幾乎要透不過起來。見到趙雲,他激動得猛地一掙,就要直撲進來,可擡起來的腿還沒邁到一半,就重重絆在門檻之上。
“急什麽!千裏百裏的都到了,還急這兩步路麽!”張燕眼疾手快地将他拽起來,架到肩上,有些氣急敗壞地喝罵了一句。
“怎麽了?”趙雲身形一晃,幾乎同時和張燕一左一右托住少年的雙肘,語聲沉穩。
王妩雖被吓了一跳,反應也不慢。轉身讓随人另取了一個酒盞,盛滿了酒,送到範成口邊:“不急,緩了口氣,清清楚楚地慢慢說。”
雲姜說陳匡有信送來,範成又是這趕路趕得幾近虛脫的模樣,她和趙雲一樣,心裏隐隐升起意味不明的擔心。
範成是一口氣從劇縣趕到這裏,不眠不休,甚至下了死力抽馬快行。趕到縣府門口時,已經是到了極限,還沒勒停馬就直接一頭從馬背上栽了下來。要不是張燕被王妩撩在縣府門口跳腳,又遇到了雲姜緩了一步,正好及時伸手扶了一把,估計他這一下多半要直接摔暈過去。
張燕和雲姜一看就看到範成的坐騎後臀被抽得血跡斑斑,範成從上面栽下來後,那馬竟是發出一聲悲嘶也跟着一頭栽倒。
騎兵愛馬,若非生死攸關的大事,絕不會如此不惜馬力!
兩人知道事态緊急,也顧不得張飛還在裏面,就直接将範成扛了進來。
範成勉強飲一口酒,慘白的臉上浮起一絲血色,抓着趙雲的衣袖狠狠喘了幾口,這才從懷裏摸出一個青玉镯子,遞到趙雲面前,聲音嘶啞地擡頭:“趙哥,主公被曹操圍困數日了!”
“什麽!”
“不可能!”和王妩的驚呼一同響起的,是張飛幾近咆哮的聲音,“曹操圍的明明是徐州!”
公孫瓒在冀州境內和曹操聯手打擊袁紹,就算兩家突生間隙,曹操翻臉不認人,冀州距離徐州豈止千裏,何以一日之間,處處見曹操!
關中大旱,四方缺糧,何以曹操趕在大災之年連連出兵,甚至兵分兩路?
然而範成手裏拿的那個青玉镯,俨然就是王妩剛來到這個時代時帶在手腕上的飾物。之後她去平原找劉備要兵的時候,就給範成作為報訊的信物,交給了公孫瓒。現在又被範成帶了來,公孫瓒的用意,昭然若揭。
公孫瓒已經知道她在青州!公孫瓒要她發兵,而不是直接向趙雲傳令!
一時之間,王妩震驚之餘,頓時覺得頭腦發懵。
好似有千頭萬緒同時湧入腦中,又好像腦中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起來,王妩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
那感覺就像是置身于濃煙迷霧之中,四周影影綽綽黑影憧憧,可無論她怎麽伸手抓,睜眼看,卻都是兩手空空,什麽都抓不到,什麽也看不清。但每走一步,卻又會被重重地撞了腦門。
手背上忽的一暖,一只寬厚的手掌輕輕蓋在她手上,微微用力握了一下。
“別慌,有我。”
趙雲的手幹燥而溫暖,握着她的手,能将她的手完完全全藏在掌心裏,粗粝的薄繭壓在王妩的手背上,卻有着說不出的真實感,好像這手掌是直接蓋在她心上,安穩而泰然。
如同潮水漫過海灘,溫和地沖平了沙灘上那些紛亂繁雜的腳印塗鴉,讓她的心緒慢慢寧定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阿妩馬上要撲倒小趙懷裏去,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