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趙雲細問範成是如何得知公孫瓒被曹操圍困的消息。
範成深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答道:“主公兵出巨鹿時,被曹操截斷後路,糧草不濟。田楷将軍所領的大軍被阻,只主公和三千前鋒一同被圍于大陸澤湖畔的小城中。主公派出十人突圍求援,唯一人抵劇縣,幽州那邊,也不知如何。”
少年一口氣說了許多,不由有些氣力不濟,又喝了口酒,才急急續道:“陳先生接到主公的求援手書,派我帶了信物出來尋你們的時候,已經在點兵了。”
他說話時雖然中氣不足,但說得卻是十分清楚。
敞開的大門外,靜無一人。烏金西垂,在天空中染了一層橘紅色的晚霞,仿佛雲層中湧動的烈焰,肆意燃燒,好像要将這天地塗盡,渲染成一幅獨屬于日暮的畫卷。
王妩看着趙雲耐心而仔細地詢問每一個細節,神色從容,言辭溫潤。
從何時開始,戰場下的趙雲,慢慢地褪去了鋒銳,好似寶劍藏于鞘中,古樸而拙雅,英華內斂。俊朗年輕,從容儒雅,明澈的眼睛裏,仿佛一直有溫和的暖意。若是沒見過他縱馬疆場的樣子,任誰也想不到,一旦這柄寶劍出鞘,他就是那百戰不回的将領,叱咤縱橫,萬軍難擋。
在她慌亂無措的時候,有個人能替她拿主意,替她做她想做卻又無力做到的事,替她想到她沒有想到的地方……
這種感覺,原來是這樣的……安穩。
王妩感覺到自己冰冷微顫的手指在趙雲的手掌下漸漸恢複了溫度。
上一世,她為了生存離家打拼,挺直了背脊笑臉相迎生命裏的一切阻難。辛辛苦苦,營營汲汲,只為後半輩子的安逸,只為自己能挺直腰板,為自己的人生做決定,不受人擺布,不求人施舍。
那樣的施舍,她不願意再要!
一店之長,一人統管一店,人都道她定是享受于事事指手畫腳,呼三喝四的過程。說得好聽叫有主見,不好聽的,就直接說她根本不是個女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怕家裏的水管又漏了,燈泡又滅了,面對黑漆漆,濕噠噠的一片狼藉,不知所措。
不是沒有想過找個人的肩膀靠一靠。然而,記得有天水管的龍頭突然爆裂時,她正處于蜜月期的男朋友和風細雨地打電話,聽到動靜,電話那頭溫潤的男聲誠惶誠恐的一句“那你先忙,回頭我再打給你”徹底澆滅了她心裏所有不切實際的期盼。靠人不如靠己!
說到底,自從來到這裏,換了副身體,換了個身份,她卻仍然習慣于事事自己打算,自己謀劃,自己面對一切。她還是那個咬緊牙關,獨自打拼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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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現在才突然發覺,原來她可以不用那麽拼,原來她可以稍稍退一步,緩一口氣。
那個高大沉穩的身影,不會說“我回頭再來找你”,不會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不會說“累了病了多喝點水”,不會說“我好想你,你怎麽不來看我”……
他不善言辭,卻會用肩膀為她擔起一片天地。
趙雲問完了範成,轉而正向張飛點頭致意,問道:“三将軍可曾親眼在徐州陣前見到曹操?”
張飛不由語塞。他受命出城時,關羽剛殺敗曹軍的第一輪攻勢,掩護他順利突圍求援,除了對方的旌旗,他又怎麽會看得到曹軍的主将是誰?
趙雲心裏有了定算,如此看來,曹操還是在冀州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冀州事急,阿成先休息一夜,明日啓程,去幽州調大軍來援。我立刻趕往劇縣,領兵先接應主公。煩勞飛燕兄率三百黑山軍前往徐州,馬後縛枝,多舉旌旗,虛張聲勢,使用疲軍之策夜擾曹軍,令他們睡不得安枕,曹軍主将不在,幾夜下來,軍心自亂。”
見張飛動了動唇,似要出言,趙雲又補充了一句:“就算還是擋不住曹軍的攻勢,黑山軍熟悉山路小徑,救劉使君脫險總是不難。你說,這樣安排可好?”
最後一句話,卻是回頭向王妩說的。
王妩在他黑亮的眼中看着自己的倒影,手腕一轉,從趙雲的掌下脫出,又反手和他掌心相對,握在一起。
“好!”王妩的笑容如雨後初霁的天空,幹淨而明澈,就連天際燃燒的雲霞也頓時為之失色。
趙雲不由一怔,在那一個瞬間,他突然有一種感覺,感覺王妩注視着他的那一雙明璀璨然如寶石的眼眸裏,似乎有什麽和以前不一樣了。
但究竟又有什麽不一樣,他卻說不清楚。
***
黃縣的兵力少,王妩又和張飛照了面,趙雲擔心劉備再起別的心思,便要王妩跟着一起走,到了劇縣兩人再分頭而行。
因為要趕路,王妩雖然苦練馬術一年多,在趙雲面前還是很有自知之明地取出藏了許久的鐵馬镫——她可不想跑到一半體力不支還要趙雲帶着她,拖累了衆人的速度。
正值入夜時分,他們一共百餘人,手持火把,照出一條蜿蜒百步的火龍。他們每人都帶了至少三根火把。若王妩能和奇襲青州時一樣跟得上他們的速度,最遲在明日日落時分,他們就能趕到劇縣!
馬镫上鞍,馬腹懸刀,腰裏還系了一副比小臂長了稍許的臂弩。比強弓鐵箭雖然還差得遠,但弩機勝在操作簡便,對臂力也沒多大的要求,給王妩防身卻是剛剛好。
不過趙雲卻是在暗暗懊惱自責,這段時間他們忙得團團轉,一事未竟,又是一事,他居然沒想到要抽個時間教王妩好好練一練射箭!
王妩騎得還是趙雲的玉獅子,她幹淨利落地翻身上馬,又調整了一下臂弩的位置,輕撫了下長長的馬鬃,随即一聲輕叱,策馬緊随趙雲身後,融入了那條火龍之中。
風聲在耳畔呼呼而過,王妩用力夾着雙腿,随着馬蹄起落調整身姿,雙目牢牢盯着在她半步之前趙雲的背影,放勻了呼吸。
一年多來,她的身體素質不知提高了多少,甚至似乎一上馬就自然而然地适應了這種趕路的速度。
天色愈黑,明滅搖曳的火光下,趙雲每隔一會兒,便側頭看王妩一眼。王妩伸手拂了一把額前被夜風吹得四散飄飛的碎發,逮着空,擡頭向他微微一笑。
今夜無月,馬隊随着趙雲一聲令下在山林深處勒停,趁着歇一口氣的空當,換下燒得差不多的火把,重新點亮一根新的。
正是夜色最濃時,所有人手腳飛快地翻找出火油,澆在綁了布的粗枝上。百餘人,百餘匹馬,每個人都專注于自己手中的火把,沒有人開口說話,就連馬兒都靜靜駐足。山地密林之中,不聞一絲聲響。
突然,趙雲似想起了什麽,動作一頓,猛地擡起頭來。
王妩沒有拿火把,正從挂在馬腹另一側的布袋裏拿了火油出來準備遞給他,見他神色有異,心裏不由微微咯噔一下。
“怎麽了?”
王妩的聲音并不響,但在一片寂靜的林子裏,卻好似一塊投入湖面的碎石,激蕩起一圈圈破碎的漣漪。
不用趙雲解釋,這下連她也反應過來哪裏不對了。
已過驚蟄,又值初夏,最是山林蟲蟻滋長,鳥雀求偶之季。他們剛出發時,因為馬速快,迎面撲撞而來的小飛蟲還令王妩一度困擾不已,低着頭幾乎趴伏到了馬背上。
可現在,這天氣沉悶的夏夜裏,居然聽不到一星半點蟲鳴鳥叫,就連草叢中,鼠兔的腳步聲也沒有。
這是……有伏兵?
王妩的心裏一咯噔,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趙雲很快證實了她的想法,揮了揮手,召近一名騎兵,在他耳中輕聲傳令:“此處有敵軍伏兵。口口傳令,先滅火,再下馬縛住馬蹄,聽我號令,迅速散開。四人一隊,首尾相顧,聽到任何動靜都不得驚惶,不要回頭,先到劇縣者為功。”
明滅不定的火光中,那騎兵臉色一肅。這化整為零之策,他未必聽得明白,但到底是趙雲帶出來的兵,從趙雲的語氣中就聽出了事态緊急,當下低聲應諾,引馬傳令。
口令一人傳一人,兩人傳四人,很快,火把一個接一個熄滅,從遠處看去,長長的火龍仿佛被人一刀一刀斬斷,越來越短。原本被火龍照亮的一大片山林也複陷入黑暗之中。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中,王妩知道那是熄滅火把的兵士正在綁縛馬蹄。可四下裏卻還是靜得讓人發慌,靜得她連呼吸都刻意放輕放緩,不敢大聲喘氣,只聽到自己胸膛裏心跳的聲音,一下一下,如駿馬飛馳的蹄聲。只片刻,握着缰繩的手心裏已是汗濕一片。
昏暗的火光中,趙雲指揮若定,神色沉寂如水,凝視着面前越熄越快的火把。感覺到王妩看過來的目光,他轉過了視線,抿住唇,輕輕勾起唇角:“別怕。”
王妩重重呼出一口氣,扯了扯緊張過度有些僵硬的嘴角,露出一個不怎麽好看的笑容來,正要說話,趙雲卻猛地聽到了一聲弩機扳動所特有的金屬摩擦的聲音。
“散!”
随着趙雲的一聲厲喝,四下裏陡然響起無數沉悶不可辨的馬蹄悶響,向四面八方跑了出去。幾乎與此同時,王妩聽到了漫山遍野,無數尖利急促的呼嘯之聲,撕裂漆黑沉暮,向着他們的方向席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