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聽到消息,王妩不由怔了一下。
手中離了水的活魚許是覺察到了機會,魚尾一甩,突然死命掙紮起來。
王妩一驚,情急之下反手一扣。不想魚身滑不溜手,越是用力,越是抓不住。一下沒扣住,那條魚已經一下子躍了出去。
“啪”地一聲,兩只手掌長的大魚力道十足,從王妩手裏慌不擇路,沒頭沒腦地撞上趙雲胸前,生生又彈落回來,落到王妩腳邊,活蹦亂跳地就是一通撲騰。
而王妩手上一空,已是被魚尾擺動間飛濺而起的水珠迷了眼,還來不及細看,就只覺得腳踝邊上有什麽東西噼噼啪啪地一陣猛拍,吓得她不由趕緊往邊上讓了一步。
卻不知那魚也到了強弩之末,正翻了個身,無力地撲騰到了那個地方。王妩一腳,恰恰踩上明晃晃的魚腹……
“小心!”趙雲眼疾手快,堪堪在王妩身子一晃,就要滑倒的時候,伸手在她腰裏一抄,将她整個舉了起來。
那條魚被王妩不輕不重地踏了一腳,轉而又失了力道,“嗞遛”一下,滑得老遠,魚鰓仍在一扇一合。
幾個回合,幾乎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等王妩回過神來,半睜開一片水澤迷蒙的眼,她的雙腳騰空,整個人的重量都挂在趙雲手中,肩膀正頂在趙雲的胸口,一側發鬓垂下的碎發也因距離得太近,而随着趙雲的呼吸輕輕飄起。
王妩轉了一下頭,碎發自空中飄到趙雲臉上,兩人的臉近得幾乎貼到了一起。
趙雲的表情如臨大敵,也不知是因為那條魚,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王妩伸手在他肩膀上撐了一下,趙雲便順勢松了手,将王妩放回到地上。
趙雲從出手到放手,其實只有短短一眨眼的功夫,外人看來,不過是王妩腳下一滑,趙雲伸手一扶而已。
唯有這兩個人自己知道,何為溫香柔韌,何為穩如泰山!
王妩笑容未盡,微微垂頭,伸手将散落的碎發攏到耳後,臉頰上暈色豔如天邊的紅霞。趙雲一手藏入袖中,負于身後,五指緊握,似握住餘溫猶存。
見一個漁民急急忙忙繼續去和那滑到一邊的魚奮鬥,王妩回想了下剛才的情形,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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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雲也不禁莞爾。
那傳信的兵士慣于打探消息,不同于淳樸的漁民,隐隐察覺了什麽。可見了他們二人相視而笑,再仔細回想一下方才那短短的一瞬,卻又想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王妩向趙雲使了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眼神,轉而問那兵士:“劉備現在還在徐州麽?”
那兵士點頭答道:“是,劉備自入徐州起,便一直屯兵小沛。曹操大軍一到,正是劉備率先振旗擂鼓,調兵守城。”
趙雲沉思了片刻,不無擔心:“從青州與袁紹交兵看來,曹孟德善于用兵,若非我們來得正是時候,他那時候以逸待勞,大可輕輕松松拿下青州。徐州牧陶謙年邁體弱,兵少将寡,又值大災之際,人心不定,怕不是曹軍的敵手。”
“你想去救劉備?”王妩挑了挑眉。
趙雲擡眼展眉,笑容溫和,眼中篤定自信的光彩卻如耀眼如瀚夜星辰:“劉使君應該會派人前來求援……”
“他還有臉來!”王妩語帶譏諷,冷冷一哼。
劇縣被曹軍圍城之時,趙雲率衆死守之時,是誰偷偷摸摸從徐州摸進來,打了渾水摸魚的主意,要分一杯羹的?要不是那晚上她急中生智,借着夜色掩護扮作趙雲的樣子,天亮後又正逢張燕前來,幾乎就被這滿口仁義的僞君子撿了個大便宜!
相比王妩的義憤填膺,趙雲卻要平靜從容得多,還有閑暇和她玩笑:“張三将軍曾率兵救我于袁軍陣中,這回來的多半應該就是他。上次我們打賭,程仲德果然來了幽州,确是你勝,可惜未定賭者何物。不如這回,我們再賭一下?”
王妩上次和趙雲打賭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而且她當時本也是随口一說便抛到了腦後。現在聽趙雲突然提起來,王妩不由一呆,想了好一會兒,才依稀記得有那麽回事,不禁巧然輕笑。
然而,再想起當初她疾馳三百裏為趙雲向劉備借兵的情形,那雙黑亮如墨的眸裏,笑意又一點點黯淡下去。
細論起來,趙雲還因此欠了劉備一個人情。這次他被曹操重兵攻圍,沒準倒還真做得出前來求援這種事來!
尤其是青州之事,他雖在張燕手中吃了個小虧,卻不曾真正與趙雲正面撕破臉過。
再說,青徐兩州本就相依相鄰,唇亡齒寒,他們若是袖手旁觀,待到徐州落入曹操手中,青州不等于被曹操的勢力夾在了當中?
換而言之,徐州若有失,青州也難抽身!劉備派人前來求援,某種程度上來講,反而是給了他們一個出兵抗曹的理由。
這種你好我好面子好,假作什麽都沒發生過的外交作秀手段,不正是劉備所擅長的麽?
可是,一想到這被趕鴨子似地“出兵抗曹”,王妩不由心中郁悶。
到底還是避不開和曹操正面為敵!
見王妩面色變幻不定,忽而露出嘲諷之色,忽而又轉為苦惱茫然,趙雲知道她素來不喜劉備,輕聲嘆了口氣,徐徐向她解釋起出兵徐州的必要性來:“曹軍勢大,和主公雖有共盟之名,卻又未嘗不存異心。若得徐州,……”
“我知道!”王妩有些煩躁,“這只是連橫合縱之術,我都知道!只是……”
聯弱而攻強,聯徐而定青。相處這些時日,趙雲已經習慣了王妩甚至猶勝男兒的眼界見地,也習慣了将她放在一個能和他并肩的位置上,事事相商,更是慢慢能從只言片語,甚至她些微的動作神情之中推知她對人對事的态度。
王妩言雖未盡,但看她微微失神的眼色,趙雲卻似已經知道她在擔心什麽,淺笑着道:“我們只需在徐州危機之時,稍稍作勢出兵,拖一拖曹軍的攻勢。關中大災,曹軍遠行而攻,時日久了,定會糧草不濟,自然退去。若指揮得當,時機把握得好,我們甚至不用與曹軍正面相抗。主公也才與曹孟德定下同盟之約,我們總不能讓主公做了這率先毀約之人,只需拖住曹軍一時,不令青州直面其兵鋒,有徐州作緩就好。”
他自然而然地認為,王妩處處不願與曹操為敵,是顧及到公孫瓒的信譽。畢竟曹操現在與公孫瓒是同盟,若是以公孫瓒的名義助劉備,未免有失信背盟之嫌。
這事王妩也不好解釋,她總不能直接告訴趙雲,三國紛争,最後會曹魏獨大,因而她深覺為了劉備和曹操杠上,太不值了!
回到城中,縣府門口,王妩和趙雲還沒下馬,就和從大門口匆匆沖出來的張燕撞了個正着。
“回來了回來了!回來得正好!”張燕拉着趙雲翻身下馬,轉身就往門裏走,一邊還不忘回頭向王妩揮揮手,示意她動作快一點,說話時的嗓門扯開了,唯恐旁人聽不見,“今日有客來!你們猜猜看,誰來了?”
“猜對了有什麽好處?”王妩從馬背上跳下來,将充作馬镫的粗繩随意甩上馬鞍打了個結,快步趕了上去。
張燕腳步一頓,薄削的唇角微揚,笑道:“你要是猜對了,某給你打一副金的!”他回身指了指那兩條充作馬镫的粗繩。
王妩故作驚喜地睜大眼,唇邊卻溢出微微笑意,向門裏指了指,輕輕吐出三個字:“張翼德。”
“你怎麽知道!”這回換張燕瞪大了眼,幾乎當場跳起來,如電的目光四下一掃,“是誰走漏了消息,由得你來戲耍某!”
王妩和趙雲對視一眼,随即向張燕揮了揮手,目光流轉:“我父親雖不是一州之主,好歹也是白馬将軍,豈會缺我這點金子?你若認賭服輸,不妨将你的探山小隊送我,若是耍賴不認,那就算了。”
探山小隊,顧名思義,專為搜尋山野茂林之中不為人知的小路山道而設,更是張燕的黑山軍麾下利用山嶺險峻,神出鬼沒,打探各方消息的根本。
王妩一句話說完,從張燕手裏将趙雲拽出來,洋洋灑灑,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徒留張燕一個人在門外呆了好一會兒,旋即跳腳大呼:“你個小女子好大的心,主意居然打到某的探山隊上來了!這分明是早等着要算計某!”
只見王妩頭也不回地伸手又在空中揮了揮,仿佛在說“耍賴不認就算了”,張燕一噎,一張清秀雅致的臉憋得一陣發青,幾乎擰成了一團。
跨過門檻時,王妩壓低了聲音,放慢腳步:“等下見到張飛,聽得我。”
“好!”趙雲的聲音清俊明朗,一如高山絕地間一脈傾然而下的山瀑,沒有震耳欲聾的鼓噪喧鬧,卻峻拔清越,亘古不變。
心裏再多的急躁不耐也随着他這一個字安定下來,王妩做了個深呼吸,暗暗在心裏默念了三遍這不是真的要幫劉備,是戰略需求。挺直了腰背,加快腳步。
張飛端坐于木案前,案上漆盞盛酒,身後随人垂手而立。
見王妩和趙雲聯袂跨進門來,他貓兒般的雙眼猛地一亮,飛快地站起來,草草拱了拱手,便上前對着趙雲的肩膀一捶:“好你個趙子龍啊,你入主青州,怎的也不想着請俺喝一頓酒?”
趙雲不動聲色,含笑還禮:“三将軍若有意,雲定當奉陪。”
“子龍這話怕是說得晚了。”王妩拿起木案上的漆盞向趙雲舉了舉,似笑非笑,“若非三将軍已經戒了酒,又豈會等到酒盞冰冷還一口未飲?”
張飛聞言不由一滞,王妩卻又笑着續道:“許是這酒還不夠入三将軍之眼。”
“哪裏哪裏……”雖是在接王妩的話,張飛看的卻仍是趙雲,“俺是一喝酒就犯渾的粗人,等辦好了大哥的囑托,定要好好大醉一場.到時候,子龍你可不許推脫,心疼那點酒!”
“三将軍也太小瞧人!”趙雲眉心微動,笑容不變,卻又帶了幾分客氣的疏離:“我率白馬義從為主公征戰南北,就憑着這點微勞,喝點酒又算什麽!”
此話一出,王妩不由大樂。看不出平時持重沉穩的趙雲也有這般辭鋒藏刀的一面!先說了自己所領的是公孫瓒麾下威名赫赫的白馬義從,天下誰人不知白馬義從人數雖衆,卻是一支只聽公孫瓒號令的親兵?這一句話,不等于是點明了張飛喝多少酒不要緊,但是只要想動用青州的一兵一卒,就非要公孫瓒點頭不可?
張飛顯然也聽出了這點言外之意,不禁先是一愣。就在他以為趙雲這是明知他要來求援的婉言推辭之時,餘光正好瞥到王妩又将酒盞放回木案上,腦中突然靈光乍現。
公孫瓒此時遠在冀州和袁紹交鋒對峙,而他的女兒不是還在這裏麽?雖說目前青州的主事是趙雲,但若是要出兵救徐州,沒有王妩的點頭,怕是日後公孫瓒責問起來,他也不好交代。
張飛猛地醒悟過來,擡手往自己腦門上一拍,苦笑連連地向王妩長長一揖,道出由來:“俺大哥劉玄德今在徐州被那曹操圍困,派俺來此向你們借兵相助。俺酒喝多了就會胡言,昔日縱有得罪之處,先向你們賠個禮了!”
直到此時,才總算得了一個正眼。
作者有話要說:送上門來的報仇機會,好歹讨點利息先